20岁还好,24岁最好。有很多年,陈东希望自己是一个19到24岁的人。然后就够了,时间不要再向前移动了。所有的故事,主人公都是少年,他们截杀野兽,搭救公主。时间不是属于中年人的。女孩子最好是14岁,最迟不要超过17岁。17岁的女生是最好的了,她们待字闺中,含苞欲放;然后,只经过一年,18岁她们就老了。那一年潘勇坐在他后面的时候,路春坐在他的前面。路春当年12岁,还是一个小小的女生,她已经呈现出一个美好的少女的一切美德。陈东从来没有发现她有过什么让他失望的品质,相反,每天他都能在她身上收获一点惊奇。某一天他发现她笑起来的时候,嘴角下面有两个可爱的笑窝,眼睛眯得像两个小月牙儿,甜得让人心里淌出蜜来;再一天,他发现她的字写得很娟秀,作业的每一页都整齐得像印上去似的,连一个错字都没有;又有一天,他看见她在做值日生的时候,从家里带过来的抹布是一块白色的小毛巾,洗得干干净净,而不像别人,是一块脏兮兮的破布,甚至是坏掉的内衣裤撕烂了的。陈东本来是很喜欢上课做小动作、说话的,这时候路春常回头看他一眼,什么也不说,就回转头来,含笑的眼睛把柔光递送过来,就那么一个眼神,陈东就不再跟同桌说话了。他规规矩矩地把自己在座位上摆好。
陈东在初中的时候,一下子长成一个少年,把自己从孩子气当中洗脱出来,跟路春是有很大关系的。他总觉得,在路春面前,自己不应该像个小孩子。
吃完饭,陈东的妈妈和他们说了一会儿话,便去午睡了。陈东的妈妈有午睡的习惯,她还经常让陈东午睡。陈东睡不着。今天,有潘勇在这里,他更不用午睡了。他们在房间里玩,有时候弄出很大的声音。陈东听见他妈妈在转身,想着她一定没有睡着。后来陈东想出一个好玩的办法,他在本子上面画他妈妈睡觉的样子。他这边画,潘勇在那边哧哧地笑,陈东也哧哧地笑,他一边笑着一边画。
开始画的时候,潘勇看见陈东在纸上涂出一个蚕蛹形状的轮廓,还不知道他要画什么。等到画完了,才发现画的是他妈妈蜷在被子里睡觉,一只脚伸到被子外面。他画的是他妈妈的背影。凌乱的头发。呼呼大睡的姿势。潘勇觉得太神奇了,他对陈东佩服极了。
他们在他家玩到下午,他们听见陈东的妈妈窸窸窣窣地要起床了,两个人决定溜到外面去玩。他俩到了院里。陈东的家在纺织厂家属院,家属院占地很广,包括许多栋家属楼,一个菜市场、一所幼儿园、一个学校。他带潘勇去自己平常玩的一些地方。他俩在子弟小学的操场上玩双杠,这是陈东的母校,从学前班到六年级,他都是在这里念的。他们在双杠上玩得很高兴,为了给潘勇看,陈东把自己倒挂在双杠上。他用两只脚勾着双杠,头垂下来,看着潘勇,潘勇的脸就成了反的了。陈东觉得潘勇的上嘴唇是下嘴唇,下嘴唇是上嘴唇,潘勇一说话,下嘴唇不动,上嘴唇在动。潘勇越说话,陈东越笑,他提示潘勇说:“我看你的嘴是反的!你看我的嘴,看我的嘴!”潘勇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哈哈大笑起来。
不知道怎么的陈东就摔到地上了。
陈东在地上,看着他上方的脸。这脸是认识的,这不是刘海江吗?刘海江,那个橡胶厂的子弟,在他们学校念小学的时候老留级。他不是早就不上学了吗?陈东前几年经常看见他在学校里出没,后来好久没见,他都忘了有刘海江这个人了。
刘海江咧嘴笑着,他笑自己轻轻一弄,就把陈东摔了一个跟头。
陈东还没有从地上爬起来,便看见潘勇冲着刘海江扑了过去。潘勇的脸气得都红了,他像一头牛一样扑向刘海江,像是要用头上的犄角顶他一个跟头。刘海江被他顶得后退一步,随即就稳住了,用他的大手抓住潘勇的耳朵,另一只手给了潘勇一个大嘴巴。
“潘勇!”陈东感到自己的血哗啦一下全都涌到了头上。
他看见潘勇被刘海江打到地上,还没等刘海江转身,陈东便从另一个角度向他发起了进攻。陈东的拳头落在刘海江身上,刘海江嘲弄似地“嚎叫”了一声,便把他的手抓住了。他拿着他的一只手,陈东就用另一只手打,他拿住了他的双手,陈东就用脚踢。突然间他的脑门上中了很重的一击,打得他眼冒金星,有一种暂时的窒息的感觉。后来他就看见潘勇站起来,他看见潘勇的鼻子冒着血。等到他俩都站起来的时候,刘海江已经走远了。
陈东忍了又忍,不让眼泪落下来。他带着潘勇回家,潘勇一路上都用一根手指头堵着鼻孔,但血还是沿着他的手指流下来一些,把胸前的衣服弄脏了。他们浑身哆嗦着回到了家。一半是气极了,一半是害怕。等到他妈打开房门,看见他俩的那一瞬,陈东没忍住,终于淌下了一大堆眼泪。他不好意思让潘勇看见,赶紧去卫生间,连声音都没出。
“东东!潘勇,你们跟谁打架了?”
陈东的妈妈开门时吓了一跳,又觉得心疼。给他们清洗伤口、包扎,把他们花猫似的小脸都洗干净,一边不停地数落他们。
“你们这两个孩子,我睡醒了就看不见你们了,你们去哪里,为什么不告诉妈妈一声?出去的时候就该告诉妈妈,到什么地方去,几点钟回来,不然都偷偷地溜走了,让我去哪里找啊?潘勇,你到我们家里来玩,有没有告诉你奶奶啊?”
潘勇点着头,他的脸虽然洗干净了,却留下了一小块擦伤,鼻子里还被塞上了一团卫生纸,看上去很可笑。
“你看看,这个样子回去,你奶奶一定担心死了。你奶奶要吵你的呀。你奶奶会说,看,去陈东家就打架打成了这个样子,以后不要再去陈东家了!”
陈东听到,忙问潘勇说:“潘勇,以后你还来我家吗?”
潘勇点头。
陈东的妈妈说:“好不容易来咱家一次,就打架打成这个样子,以后潘勇的奶奶不敢叫他来了呀。”
想到小时候打架的往事,陈东就皱起眉来。那是他第一次碰上怀有恶意的人,从那之后,他明白了人们之间最直接、最通常的伤害是武力,这让他厌恶,让他恐惧。他不喜欢武力,但想要避开它,只有让自己拥有更强的武力才行。他知道那些女孩子从来都没想到过,男人为了长大要付出什么。她们长大是不需要打架的,可假如是个男孩子,而又不会打架,那么就一定会像那年的他和潘勇一样,被坏孩子欺负。后来陈东觉得自己练好了武功,曾经想过找刘海江报仇。事实上,他练武功的目的就是为了找刘海江报仇。他幻想过他和潘勇一起修习剑术,双剑合璧,把刘海江打得落花流水。可时间过去了,他和别人打过架,潘勇也和别人打过架,他和潘勇也一起和别人打过,偏偏从来没有再碰见过刘海江。刘海江到哪里去了?陈东想找他报仇的时候,不止一次在大街上远远地看见过刘海江。他走在橡胶厂和棉纺厂之间的路上,有时候一个人,有时候和三四个人一起。陈东远远地看着他,想着早晚有一天找他报仇。可等到他有实力向他寻仇时,却再也碰不上他了。
刘海江似乎在纺织厂一带消失了。
后来他的消息是从橡胶厂的张文那里传出来的,说刘海江应该是去劳教了,厂里的大人是这么说的,后来据说又有消息从是刘海江姐姐的同学的弟弟那里传出,因为听说陈东和潘勇跟他打过架,便跑过来跟他们说的。他说刘海江家里人说刘海江上北京了。他上刘海江家玩过,就在他家亲口听他家人说的。他们说刘海江在北京找到了一份工作。北京……这在陈东和潘勇眼中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地方,不仅很远,而且很好。他们愤愤不平,像刘海江这样的人凭什么去北京呢?北京不会要他的。
但陈东确实是因为刘海江的原因,开始苦练武艺了。可他并不知道如何才能够练成武功。他为此认真去上体育课,但时间长了,他觉得跑步、扔铅球、立定跳远这些,只能让他的身体结实一些,不容易感冒一些,对于打人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助。从武侠小说中,他认识到一个人要获得绝世武功,必须遇见名师,而且要有一本奇书做教材,比如什么剑谱,什么真经,还要有第一流的悟性,参透其中隐含的武学玄机才行。陈东期待着这两样东西的获得。他希望在什么地方找到这么一本书,同时在某个角落遇上一位须发皆白的人物,把他叫到一个神秘的古穴中,悄悄告诉他,他是当今不可多得的武学奇才。
陈东经常在想这件事,可是始终没有遇上他想要遇上的人。他也想过离家出走,他想去五台山,去少林寺,去华山,他觉得在这些地方,碰上他想碰上的人的可能性比在宜昌大很多。可是最终他没有出走,这大概是因为马上要期中考试了,他忙不过来,没有时间准备出走的装备。后来他想到了另外一个圆通的方法。他专门找了一个本子,在上面画他自己独创的剑法:第一招,白鹤亮翅;第二招,杀出重围;第三招,夺命封喉……
陈东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他把要求他监管的仪器上面的数字一一核对了一遍,把它们记录在一个封面上写着“工作日记”的小本子上,然后就无事可干了。现在刚刚十点四十,他得晃到十一点四十,才到吃午饭的时间。他看见另外几个人也都在车间里晃来晃去,有的装作爱学爱问的样子,跟在工人师傅后头干这干那。陈东冷眼看着。车间里生产的气氛“热火朝天”,他想起这个一向被用来形容生产的词。忙的是工人,闲的是大学生。是的,这是他们第一年的实习安排,要去各车间操练,等过了这一年,他们才会被落实到确定的岗位上。陈东看着手中蓝皮的“工作日记”。这上面写着各种数字。这些数字有其确定的意义,确切得不能再确切,小数点后相差几个数字,就会造成难以估量的损失,它们不同于从小到大,他所遇见的数学和物理课本上的那些可以被随意更改的数字……
“陈东,你们的毕业设计也是在合成车间吧?”本市化工学院的那个人跑过来和他说。
“不是。我是在聚乙烯车间。”陈东说。
“噢!那这些仪器以前接触过吧?”
陈东皱起了眉头。
那人看他没有说话,又指指点点地说了半天,才转身离开。
低硅水车间的这批仪器是刚刚从国外引进的,他们是第一批接触这些仪器的人。就这批仪器来说,他们都是新手,连厂里的老工程师都是。因此陈东简直不知道那个跑过来的男人在说什么。他在化工系呆了六年,从17岁到23岁,度过了人生当中最美好的部分。旁人都是四年就毕业了。他恨化工,可正因为恨的原因,竟然和它徜徉的时间最久,化工像是一个挣不脱的恋人,和她在一起的度日如年,反而成了他人生中最深刻的记忆。经过了六年的苦苦彷徨,“化工”这两个字所携带的刺鼻的味道像是渗进了他骨头缝里。他本来以为自己是北洋大学化工系最差的学生了,到了石化公司之后,他陡然发现跟那些毕业于本地三流院校的学生比起来,自己俨然已算是高材生。
“化工……”陈东呆呆地看着仪表盘,思索着按照阴阳五行的说法,化工这行当应该是属火呢,还是属金。他自己的八字,仿佛是金和水多一些,他在想自己在这个行当里浸淫不已的原因。用神冲煞的道理,他不甚懂得;只是模糊地想,或许是命中注定,自己要搞化工这一行。命中注定的事情很多,肯定不止这一桩,他在思考玄妙的命运问题。他记起有一个魏晋人似乎说过,“我与我周旋久”,所以不愿意做其他人,宁愿做这个有缺陷的自己。他自己的命运就是最好的朋友了,从生下来至今,他们朝夕在一起,从来没有分开过。
陈东的武侠梦一直做着,为此他创立了自己的独门剑谱,偷偷地存放在某个抽屉里,并找了一把锁把它锁起来。他还曾坚持每天五点半起床,按照剑谱上的招数进行修炼。他没有剑,就用一根树枝顶替。这时他又会很想拥有一把龙泉宝剑。他从某本封面花花绿绿的街头杂志上看到,古时候曾经流传下来一把削铁如泥的龙泉剑,放在某座古墓中,民国时曾经在江湖上出现过,后来终于再次消失……他想,等他练成之后,或许某一天这把剑,会因某种奇特的机缘巧合而流落到他手中。从工厂后门出去,在后山脚下,晨曦逐渐染红了草尖,把他也笼罩在晨光中。他会想或许这把剑被深埋在某处的山洞中,等待他前去发现。因此他不仅搜遍了后山的各个角落,而且每次学校组织春游和其他活动的时候,他比别人更加留心那些无人去的地方。他渐渐学会了游泳,在后山的大坝那里游泳的时候,他也梦想他的腿会突然触到某个坚硬的、泛着凛凛寒气的东西。
那真是少年时的玄思幻想……可惜总无人知。然后时间一下子就到了初三。人们都在忙着中考的事。陈东就是那年开始往上蹿个子的,一年长了十几公分。潘勇本来是比他高的,那年比不上他长得快,到初三毕业,潘勇已经比他略低了一些。他是突然间感觉到自己的身强力壮的,那些年轻的肌肉在他皮肤下勃勃生长,身体也发生了微妙的转变。他的声音变粗许多,胡子也长了出来,他曾经研究过自己胡子的形状,结论是跟他的父亲不完全相似:他父亲的胡子如果三天不刮,是会呈现连腮形状的,而他则要稀疏得多。这年夏天,他参加了湖北省的中考,考进了宜昌的重点高中。但他在宜昌的生涯就这么中止了,他甚至再也没有回去过。
“谁能想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