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潘勇,就连他自己,也都没有想到他竟无缘去念宜昌一中。那年春天,他们特意到一中门口去晃,看看自己未来的学校。他和潘勇的志愿报的都是这个,他们想要继续当同学,继续他们初中三年的友谊。令他惆怅的是路春已经被学校保送到夷陵中学。全校一共两个保送名额,路春除了整整三年的成绩都是全班第一外,初三上半学期还得了全国数学竞赛的一等奖。
陈东在夷陵和一中之间徘徊了很久,最后还是依着母亲报了一中,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潘勇,谁知最后和潘勇再也没当成同学呢!
一切都是突然的。就是那件事,令陈东后来对大人们的事情总是心怀疑虑。他们都没有告诉他,没有让他看出一丝踪痕迹——这大概是因为他们怕影响了他的中考。事情其实早在中考之前就定下来了,他却不知道。他每天只看到母亲进进出出、为他操劳的身影,以及,父亲也回来了。那阵子其实陈东还是蛮快乐的。一家三口的生活,他打小就没怎么完整地尝过,这下子成了他甜蜜的体验。每天他都有新的发现:哦,父亲原来是这样的。跟母亲的早睡早起不同,父亲的睡眠和起床没有一定的时间。即使夜深了,父亲走路也踩得地板咚咚响,母亲常让他轻点,不要吵到楼下的邻居。父亲喜欢看书,手不释卷,陈东凑近了看他在看什么书,他却把封面掩起来。后来还是被陈东偷偷地看了,结果让他想不明白,父亲在看一本《性命圭旨》。他也是这十几年来头一次认真观察父亲的相貌:他皮肤粗糙,难免油腻,在那冷黄色的、泛着凛凛青光的脸上,有几根连根的胡茬。他的眼神本是冷冷的,看着陈东便渐渐热切起来。父亲经常打扰他读书,跑过来在他书桌上乱翻他的作业。陈东也伺机向父亲讨教过数学问题——他是中山大学数学系毕业的,想必难不倒他——只是到了他那里,许多题目都会用什么微积分、均方差的方法解来解去。陈东让他用一种通俗的方法,没有任何公式的方法,他父亲思忖半天,末了给了他一个算式——结果证明是对的,只是跟老师的标准答案有一些出入。
有一天半夜,陈东突然醒来,听见家里有说话的声音。
他从床上爬起来,悄悄把门打开一条缝,溜到门厅。声音是从父母的卧室传出来的。他家的房子是那种老式的两居室,没有客厅,只有一个很小的门厅。陈东就站在那个小小的门厅里。
他听见父母说话的声音。这声音,尤其是父亲的声音,令他的心怦怦直跳。
陈东也说不清为什么,每次看到自己的父亲,都会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他似乎跟任何人都不同。他的表情,他说话的声音,他的姿态,映射到陈东的眼睛里,都是独一无二的。他就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那个人,在陈东那里唤起任何人都不会唤起的感情。这种感情,他说不上是什么,只是,他清晰地记得他七岁那年,他还在睡觉,突然间听见父亲的声音了,他从外地回来,他已经在家中了。伴随着扑通扑通的心跳,陈东在床上一跃而起,兴奋地大喊:“爸爸回来了!”
正因为他们不常见面,他的父亲在他心中刻下了深深的印记。他虽然与母亲朝夕相处,在母亲的絮叨声中,他认定自己与母亲是不一样的人,他觉得父亲或许会是他的知音。
陈东站在门厅,听见父母的声音从紧闭的房门里传出来,他们不停地说,他母亲说话一向比较多,但这次,父亲似乎也变得健谈了。一句两句,三句四句,他们交替地说,有的听不太清楚,陈东竭力辨识那些在他耳朵边上流失的字句。他听见母亲快速而有条理地说话,和父亲急躁大声的话形成对比,每次父亲说话的时候,他总是能够听得更清楚一些。他听见母亲说到他的名字,母亲说:“东东这次要考重点中学,这对他非常重要。”父亲突然间大声说:“爷爷奶奶七十多岁了啊!”
夜深人静,各种声音都闯入陈东的耳朵。他甚至听见了远处蛐蛐的鸣叫。因此他觉得父母的每一句话都应该是被他听到的,可是却如此模糊。他们或许是故意压低音量,为的是不让他听到。他隐约觉得,一定会发生什么重大的事情,跟他有关的事情,他们在谈什么,或许明天就会有结果。明天就会有变化了,他的生活。可会是什么变化呢?陈东摸到自己的床上去。这个夜晚如此深刻地印到了他的心中。当后来回忆起宜昌的时候,陈东都会首先想起那个他从未对人说过的夜晚。他年少时,曾经在夜半时分,静静站在父母的门前,努力辨识那些对他来说极其重要的声音。
想到宜昌,当陈东心情不好的时候,他想到的是在父母门前偷听的一瞬;而当他心情略好的时候,他想起的往往是风景如画的黄牛岩。后来他也曾经去过不少地方,除了大海,每次看见都给他巨大的震慑,令他情不自禁要投身其中外,其他的名胜,包括天下幽的黄山,在他心中都比不上少年时那次游黄牛岩。那次是他们三人:他,潘勇,路春,一起去的。本来他们还叫了别人,但别人竟都有事不能来。他们顺着溪水上溯,一直走到了山的极深处。当时陈东很想知道,如果他们一直走下去,会走到哪里。后来他在北洋大学读书,并成为《北洋人报》主编后,读到过一句诗“风后面是风,天空上面是天空,道路前面还是道路”,并由此推想出了当时的谜底。山的后面,自然还是山了。后来山被走尽了的时候,就是道路,他们将来到另一个城市,跟他们所在的宜昌相似度在95%以上——如今城市扩张的速度如此惊人,它们终将连成一片,再也不给乡村留下什么空隙。
那一次,他们走到山的深处,陈东很想继续走下去,一直走到他们从未去过的地方。他们从未去过的地方一定是个仙境,有着他们不曾经历,甚至不曾想象过的奇异事物。但终于他们走到了路程的终点。因为太阳已经过了头顶了,即将向天的另一边划去。他们坐在小溪边,打开背包,取出他们的野餐。他们拿出的是面包,火腿,陈东不满意他妈妈还给他带了饼干,在他看来,这是不好吃的东西。他们把吃的东西放在岩石上,用旅行水壶盛泉水喝。这是真正有营养的矿泉水,他们几乎可以肯定,这里极少有人来,这里的水是没有任何污染的,他们甚至趴在水边,像小狗那样舔水喝。他们都非常累,但是高兴极了,又说又笑,又蹦又跳,都不太像平常在学校里的样子了。高兴之余,还有些许惆怅,因为他们是要分别的。
后来许多年中,陈东的想法有了很多变化,唯一不变的就是,在当时他就知道,这是人生中短暂的幸福,这样的幸福本来就少,屈指可数,它们被淹没在一片忧愁的海中,就好像仙境孤岛。在当时,陈东便想认真地珍惜这每一分钟的幸福。他想记住今天。这里,就在这里,此时此刻,他是一个少年,跟他们在一起,跟最好的朋友、他爱的女孩在一起,在美丽的、美丽的、除了他们之外谁也不曾知道竟有如此美丽的山谷中。
“那你爸爸为什么要带你们去广东呢?在广东能找到好的学校吗?你都已经考上一中了,我觉得你可以跟你父母说,你留下,到考完大学为止,不就是三年吗!”潘勇这时候已经显得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大一些了,陈东他们都认为大人们也会把他当大人看,虽然那年寒假拍下的照片显示,潘勇仍然是一脸稚气。
“我已经决定跟我父母一起走了。”陈东说。
“为什么呢?你可以住在我家,真的。”潘勇说。其实之前他认真地想过,假如他的奶奶收留了陈东的话,他一定比现在更加一百倍地感激他的奶奶。
“我要和他们在一起。”
路春很懂事地说:“陈东当然要跟他父母一起走了,他父母都要走了,他毕竟还没有自立,不能一个人生活。再说潘勇你也不能替你奶奶做决定啊。”
路春的话引起了两个少年的反对。两个少年同时表明,他们并不是因为她说的那种理由。
潘勇说:“我们都那么大了,我们可以一起照顾我奶奶,有了问题我们还可以讨论,又不是小孩子了。”
陈东说:“我如果要留下来的话,哪怕只有一个人,也没什么问题,我可以住在学校里,一中是可以住校的。我之所以要跟他们一起走,是因为我家里的事情很复杂,你们都不能够了解。”
他料到这句话一说出口,便会收到路春疑惑中带有几分同情的目光。他已经想到了,因此收到这样的目光的时候,脸上稍微有些泛红。路春的态度和他以前对潘勇的一样,她不问任何问题,只是在心里面希望他讲。他也犹豫了一阵子,到底要不要讲。最后他还是讲出了一些话,他一边讲,一边怀疑,不知道这些话说完之后,路春会待他如何。
“我父亲在我小的时候是坐过牢的。他走了四年,那时候我很小,刚生下来半岁吧,所以到四五岁都没有见过他。那是人家冤枉他的,说他倒卖粮票。我两三岁时候,我妈照顾我照顾不过来,我就在广东爷爷奶奶家生活了,一直到我上学才回到宜昌。我回来了之后,我爸已经出来了,可他早就因为坐牢的事被厂里开除了,所以没有工作。后来没多久,我爸就到广东那边了。广东那边经济好,我爸在那里搞个体,做生意。所以就是这样,我在宜昌的时候,我爸在监狱;我回到宜昌了,我爸又去了广东。我们全家,从我半岁到现在,没有在一起生活过。所以,这次我爸回来,就是为了把我妈调到广东去工作,这样我们全家人能在一起。现在已经调成功了,我们很快就会去那边。所以我想和他们一起去。等我上了大学,可能还会离开家。我想过,如果那样的话,我这一生,或许永远都没有和我爸我妈一起生活的机会了。我们一家人,永远都会分成两处。我不想那样。”
陈东的话,在路春和潘勇心头引起了涟漪。他说的这些,比如“监狱”,还有他用的词,比如“一生”,在他们的心中都何其宏大。他们被震慑了,久久说不出话来。在两个人小小的心中,都像陈东一样,泛起了“一生”所带来的希望和悲伤。
潘勇说:“你还有机会和父母团聚,我却再也没有机会和他们见面了。”
路春饱含同情的目光从陈东转向了潘勇。
潘勇说:“我爸去世的时候,我妈不告诉我,她怕我知道以后太伤心,受到什么刺激。后来好长时间,我都不知道我爸已经去了。直到我妈也走了,我才知道。他们去世虽然隔了两年,但我是同一天知道的。”
大颗的眼泪从路春的脸上掉下来。
黄牛岩的溪水现在已经掺杂了路春的眼泪,不知道它后来变成怎样了。陈东再也没有回去看过。陈东只有那年寒假拍的一张合影,里面既有潘勇,也有路春,永远作为他的留念。在汕头的时候,他常常自己一个人看那张照片。这张照片很多同学都有,但它对陈东的意义是不一样的,它是潘勇和路春给他留下的唯一的照片。照片上,路春笑得眼睛弯弯的,用一只手轻轻掩住胸前的米色围巾。她的笑容像一枚冰凉的糖,带给陈东清新的甜蜜;她的姿态却是矜持的。潘勇是最边上穿绿色军装的那个。陈东是路春边上,穿蓝色工人服,睁大眼睛,仿佛惊奇地笑着的那个。
他们都在哪里呢?不久前陈东听说,潘勇已经结婚了。潘勇结婚真早。那么路春呢?好像路春后来上的是湖北本省的大学,比北洋大学差多了。陈东上了高中之后,发现在初中极其出色的女生,成绩常常落在原本一般的男生后面。路春也许就是这样的女生吧?他很想再见到她。前几天他有几夜失眠,常常会想起他们,潘勇、路春,还有别的同学,还有老师。他甚至不相信自己已经二十五岁了,那些珍贵的岁月,都已经流逝掉了。几年之后他就要变成一个更大的人,然后变成一个中年人。他已经“踏上了社会”,不管他如何拖延,这一刻终于还是来了。或许,接下来的几十年就会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一天就是一百天,一年就是一百年,到最后老了,甚至死了,他也就是这样。他不能阻挡那些脚步匆匆、践踏着他的岁月。
他突然想到一件事,这件事本来被湮没在他的记忆中,几乎已经忘掉了:初二那年,放了暑假,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闷在家里,跟所有的同学都没有见面。有一天,他在大街上突然看见路春了。就在他家附近的巷子里,他跟着他妈去买菜。路春骑着一辆自行车,一个人,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就这么着,他们在巷子里风驰电掣般遇见了。路春先看见他,对他笑了,他读到她笑容后面的欢喜。他也情不自禁地对她笑了。但随即擦肩而过,他们也没有交谈片语。现在他想起路春,路春永远停留在十五岁,他们分别时候的那个样子。听说她已经在家乡工作了,那么她应该也会早婚,等他回宜昌的时候,是否要面对已过而立的她和她的小孩?陈东思念起路春,总觉得还是初二的那个暑假,因很久没见,而生出很多的牵挂,他盼着什么时候在街头看见她,哪怕还是一笑而过也好。
下雨了。
陈东走出车间的时候雨还没有下,偏偏是走了一半路的时候开始下了。雨下得很急,顷刻演变成瓢泼大雨。陈东赶紧跑起来,他想一鼓作气跑到食堂去,但不久他看见了,就在前面的那一排办公室下,一群人在那里避雨,他们都穿着雨衣,看起来非常相似。陈东加入了避雨的队伍。他的安全帽扣在颈后,浑身的衣服被雨淋得透湿。
“你怎么穿这么少?”一个声音突然从人群中向他传来。他转身看去,瞬间有种血液凝固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