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个字通过电话从马滔嘴里吐出来后,韩霄白大松一口气。解决了,总算解决了,而且解决得如此到位,她在电话里欢呼一声:“太好了太好了!”说着话左手下意识地抓了把胸口的衣服——那口紧绷了几个月的气霍然从心头松懈下来时,居然伴随一阵麻辣辣的皮肉骨骼的酸痛。这段时间她真是太紧张了,都紧张到骨头里去了。
“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韩霄白诚心诚意地说。窗外是5月喧闹稠密的阳光,真是锦上添花的好天气。
“说哪去了,老同学客气什么。”马滔说,“到时候把钱准备好。”
“好的好的,”韩霄白赶紧说,“就4万吗?”
“你还想多缴啊?想多做点贡献啊?”
韩霄白与马滔一块笑起来,她说,“哪里,我想做贡献也不在这上头。再说了,我如今一个无业主妇,勤俭节约还来不及呢。”
两人说笑了几句后放下了电话。韩霄白对着窗口伸展了一下身体,她手里还握着刚才跟马滔通电话的手机。该给老公严石打个电话,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他们的女儿翘翘上学的问题落实了!而且就是他们设想的最高目标、全市最好的小学——龙洲小学。择校费是高了点,4万,可多少人抱着钞票都挤不进去啊。这真是这难熬的几个月来,最令人欣喜欣慰的巨大好消息。差不多小半年的时间里,一是翘翘这总是悬而未决、让人使不上劲只能干着急的入学问题,一是令人日陷绝望的咖啡馆的转让问题,两件事左右夹攻,都快把她夹扁了。好多个夜晚,韩霄白觉得不是做梦,而是真真切切被推到了悬崖边,一个摇晃就要栽进万丈深渊。
现在好了,马滔这决定性的电话打来,仿佛空投下来一根软绳,一下把她拉到了安全地带。韩霄白在手机电话簿上找到严石的名字,正想按下去,一个转念,又把手机啪地合上。心里有股气梗着,凭什么呀,干吗让他这么快就高兴,他凭什么坐享其成啊。艰难的事他从不分担,高兴的事也轮不着他来首先分享。
她在书桌前的皮椅里坐下,拿起桌上的云烟点上一枝。突然乘胜追击一般想到,其实咖啡馆的事情也解决了!就在8天之前,她终于把那赔本的烂摊子甩了出去。甩得血淋淋的,差不多相当于血本无归。甩出咖啡馆的这几天里,她没什么解脱后的松快,反而有些一蹶不振。直到现在这一刻,韩霄白真切地感到浑身一轻——都了结了。这两桩让她在内心经历了千难万险的事情接踵解决,看来噩梦般的日子到头了。
应该庆贺一下。
但心里又有什么东西向上一蹿,像只小鞭炮啪地在心头什么地方轻声炸开。韩霄白用力将那东西逮住,严石,就是他。韩霄白不明白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会让这个跟严石有关的事情跳出来,她吸了口烟,想把那种不快压下去。此时下午3点刚过,窗外阳光亮得耀眼,家里幽静无声,像口深井。平时这个时候保姆瞿姐的午觉也该睡醒,今天不知怎么,她还关在自己房间里不见动静。
人这东西也怪,内心一轻松,反倒把不快的事情煽乎出来,左想右想不舒服。严石那桩秘密是去年国庆节期间被韩霄白发现的,当时她没有见风就是雨,一把抓住严石质问,逼他个措手不及。没拿到真凭实据,她便把疑团压在心底,跟谁也不提。可现在,那个事情就跟找不到落脚点的苍蝇似的,在她脑子里嗡嗡转个不停。
看来还是俗话说得好,谁都不是铁板一块。某些方面看似固若金汤的人,过段时间你再放眼一看,原来已有好大一道口子裂在那里。
韩霄白坐在椅子上自己叹声气,她和严石,究竟算什么夫妻?天底下又有几对夫妻像他们这样?
人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他们不是贫贱夫妻,虽然远说不上富贵干云,但宽裕的生活早已实现。这些年严石的事业一路向上,他的收入是一股奔流不止的活水,水面还在稳步拓宽,给家庭生活提供着坚实的经济保障。要说情感,结婚8年他们没有伤筋动骨吵过嘴,两人坐到一起的时候,说着话常常就在精神上奔向一个美好、安适、甚至有点诗情画意的未来,比如退休以后到乡下弄一片地,修建个小庄园,种树栽花,养狗养鸭;比如以后把翘翘送到国外念大学,他们每年出国旅行,等等。
可韩霄白心里偏偏就有驱之不散、越过越不是滋味的消沉之感。有时候望着严石的嘴巴在那里不倦地憧憬未来,韩霄白便会陷入一种莫名的眩晕,又有一股冲动想要打断他,问他一句:那现在呢?现在我们怎么办?就一直这么下去了吗?直到老得头白眼花,什么都做不了,才可能走进你描绘的那份美好与温暖?
连她最好的女友狄玛都说,论家庭生活,他们夫妻这种状态这种形式,不说特别差,也要算充满极大缺憾的了。
原因就一个,简单明了的一个:两个人常年两地分居。并且这分居有始无终一般,迟迟画不了句号。严石是一个化工企业的老总,那个企业不在本地,而是远在西北,距这里十万八千里,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近两年里,严石基本是每到年末才坐上飞机回家一趟。寻常夫妻那种朝朝暮暮、汤汤水水、小吵小闹的幸福,遇到什么事甘苦与共、同悲同喜的经验,在韩霄白完全渺不可及。曾经夫妻两人说好,以5年为一个时间段,5年后严石放弃那边的职务与工作,过来一家人团圆。可现在,第二个5年计划都运行了两年,对于严石能否在这第二个5年内实现回家的目标,韩霄白只能用不抱希望来冷处理自己的心情。
更令韩霄白想来就灰心的是,年复一年他们只是作着团聚的设想和计划,却越来越没有了迫切的要求。好像两人各过各的搞成了习惯,便可以无休无止耽搁下去了。她曾想过干脆带上翘翘到严石身边去,可当初,他们就是考虑到家庭生活环境特别是翘翘的教育环境,才决定由当时刚怀胎3月的她先行动身,回到这个南方城市的。回到南方安居,是他们两口子一致决定的生活路线,是他们同心所向的理想,要变更基本路线,尤其在翘翘一天天长大、即将面临上学的如今,实非易事。
掐指算来,他们结婚将近8年,分开的日子竟有7载。
再从严石那方面说,他已人到中年,他的事业发展越好,在那边根基越牢,就越是舍弃不了。到这边来从头开始?日益地不现实。就算严石能痛下决心,丢掉那头的大好江山,就算韩霄白也可以降格再去过紧巴点的日子,翘翘呢?怎么给她的生活和教育一个保障?现在要舒舒心心养个孩子、为孩子提供个稍好点的成长条件,太难了。翘翘生个小病,比如上个月她患了次感冒,发烧加扁桃体发炎,上医院输几天液、拿了点药,撬脱的就是七八百元。这几年翘翘上英语幼儿园,每年的学费是2万5,还不说别的。
平心而论,韩霄白对严石并非一味地怨怒于心。你想怪谁?要怪也只能怪命。严石的日子也好不到哪里,他一个人呆在西北,一年累到头且不说,比起身边有翘翘和保姆陪伴的她更加孤独。他对她是否也心存几分不满?严石原先烟酒不沾,而今也抽起了烟,迷上了打牌。他的苦衷,韩霄白是想得到的。但如论如何,这个男人长期在丈夫及父亲的角色上缺席,使得家里一切事情全靠韩霄白一个人孤军奋战,导致的结果就是,情感上心理上她日渐炼出了一副钢筋铁骨,即使在力所不逮的软弱时候,也想不到向严石求助。
不久前的一次她跟狄玛闲聊时说,在他们这个家,严石只相当于一个活体供款机加年末视察员。而她对严石而言,无非一个镇宅之宝。别的女人,都是到50岁才升级为在外老公放心,床上老公不亲的镇宅宝物,她倒好,结婚半年,就成了个不享受老婆待遇、只行使持家镇宅功能的活宝贝。
听得狄玛一阵哈哈大笑。狄玛说:耶,看来你是活出味道来了。
她也笑。否则又怎么样,将就着自娱自乐往下过吧。
可这份微弱的自娱自乐似乎也快被掐断。去年国庆节严石到深圳出差,顺便回家呆了两天。就这么两天,让韩霄白意外捉拿到了他有外遇的蛛丝马迹,她从他的手机短信里发现了一个女人,一个与他说话口气亲密无间的女人,搞得她头皮一麻。那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人在哪里?干什么的?他们两人的关系究竟到了什么地步?
韩霄白当时的心情百味莫辨,既惊讶难受,又古怪地觉得可以理解,情有可原。这个问题该怎么处理,韩霄白一时没有主意。她还没来得及充分考虑,咖啡馆转让和翘翘入学的事情突然就时不我待了,成了燃眉之急,她便暂时将严石的事情搁到了一边。
现在,这个事情又一头冒了出来。韩霄白听到自己心底的一个声音跳跃着说:离婚。与其严石在那边不清不楚她在这头不尴不尬,不如离了大家清爽。事实上他们这婚姻已然形同虚设,那维持这空壳子干吗?
这个声音不是现在破土而出的,而是一个月前,在她为咖啡馆和翘翘的事焦头烂额到极点时,就怪物一样不知从哪条缝中一闪而出,然后扎在心底的某个暗处。现在,没了其他事情的干扰,它再度发声时,更加清晰而执着,一遍一遍地撞在韩霄白头皮上,撞得太阳穴都在突突地跳。
韩霄白又点了一根烟,站起身为自己冲咖啡。手机猛地又叫了起来,乐声像根电线打到身上,惊了韩霄白一大跳,仿佛心里那个声音被偷听了去。她看看号码,是向力山打来的。
“祝贺祝贺,”向力山开口便说,“翘翘的事情搞定了哦。”
“你怎么知道的?”
“你的事情,我当然是随时关注的。”
这向力山肯定是给马滔打过电话了。比起严石,向力山对她的关心显然殷勤得多,难怪狄玛要开玩笑说,虽然老公望穿秋水看不见,身边有个次伴侣向力山,也是不错的嘛。向力山就是她一周多前脱手的咖啡馆的经理,咖啡馆转手,两人不再合作,但向力山一如既往,照样以她的事为己任,时刻效力,热热乎乎。要不是他令人哭笑不得的性格,不分场合婆婆妈妈、不计时间与人较劲、样样事情喜欢化简单为复杂,身边有这么个朋友,真算是福气。
韩霄白投桃报李地问向力山找工作的情况,向力山慢悠悠说,“正在跟两家公司谈。要不这样,”他说,“明天你如果没什么安排的话,就抽一天时间,我们聚一聚,轻松一下。明天的活动我来安排。正好我也有事情跟你谈。”
韩霄白说,“好。”心里想到他说有事要谈,又有些头晕。跟向力山谈事情,哪怕很小一个小事,都再麻烦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