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恋像一株嫩绿的苗,从荒芜的原野里破土而出,生机勃勃。我爷爷已不听鸟啁啾,无心花飞谢了,或低头扶竹踱步,或仰头望云飞渡。手中的书成了摆设,常在不经意间滑落。我爷爷的心底如一锅沸腾的水。
我爷爷在寻思什么,除了夏管家,谁都不知道。我爷爷独自坐在竹林中,坐在夕阳下,坐在夏管家紧密的视线里。夏管家拿了一把大剪,给竹子剪枝蔓。
夏管家观察我爷爷有些日子了,一直在寻找合适的机会。我爷爷不去看夏管家,他的心思被一个人抓走了,成天恍恍惚惚的。
少爷,你瘦了。夏管家这样开了口。我爷爷没有反应,或者没听到。停了一会儿,夏管家又木讷地开了口,说,芬芳——
像被蜜蜂蜇了一口,我爷爷的眼珠突然惊动了,炯炯地盯着夏管家。芬芳?芬芳她……怎么了?
我爷爷表现得紧张而又渴望,像长久的呼唤终于有了回音。夏管家没有直奔主题,兜了一个圈子,说芬芳说她喜欢这片林子,在家里常提起这片竹林。
我爷爷哦了一声,眼帘耷拉了一下。
她还说……夏管家欲言又止。
还说什么?
她说大少爷您是个好人,很有才华。
芬芳!我,我也喜欢芬芳,她也……我爷爷语无伦次了,说,夏伯,您能带她来玩么?
夏管家吸了一口气,可是……可是芬芳……忽然吞吞吐吐了。
我爷爷急了,芬芳她怎么啦?
夏管家的眼神闪烁不定,说芬芳……芬芳的身子有些不便。夏管家往关键的话题靠了一步。
芬芳到底怎么啦?我爷爷急不可耐了。她病了?
夏管家点点头,用手擦眼睛。我爷爷急得心都要跳出来了,问芬芳什么病,夏管家却不说话,只顾擦眼睛。我爷爷摇着夏管家的肩膀追问。夏管家才说,芬芳有身孕了!夏管家捂着脸,泪水在皱纹沟壑间肆意爬行。
我爷爷像根竹子,插在了竹林里。书落了,被风翻得哗哗响。鸟儿喳喳叫了起来。我爷爷的身体慢慢软了,在风中摇晃了几下,倒在竹竿上。夏管家拍拍我爷爷,说少爷保重。然后如释重负地出了竹林。
竹林里起了大风,在何家大院里呼啸不止。风像发了疯似的,撞击着每一堵墙。
这阵风把我爷爷吹醒了。我爷爷去找了我太爷爷,说他想结婚。我太爷说你还小,好好读书。我爷爷说,我长大了,我要娶夏管家的女儿为妻。
我太爷的眼睛睁得如两枚铜钱。娶芬芳?这怎么可能?我太爷以为是年轻人相互爱慕而已,淡然地说,你还没到谈婚论嫁的时候。
我要结婚。我爷爷重复着这句话,我不想读书了。
不行。我太爷一挥手,你要以读书为重,其他的事不用你考虑。
我爷爷说我喜欢芬芳,芬芳也喜欢我。
我太爷说,你们都还小,没到岁数呢。
我爷爷不拐弯抹角了,将他和芬芳的事和盘托出。
像是一声惊雷,震撼了我太爷。你怎么能做出这等出格的事来?!你……你这个畜牲!
这事由不得你!我太爷发了狠话,我决不答应!
我太爷不怒自威。我爷爷不敢公然咆哮,唯一抗争的办法,就是折磨自己。愤然之下,三天没碰书本,没动碗筷。夏管家将饭菜端来端去,诚惶诚恐。我爷爷坐在椅上,木然地望着飞檐画栋,不言不语。夏管家心虚不安,生怕事态进一步扩大而不可收拾。
终于,我太爷找了夏管家。
夏管家像做错了事,一直低着头,毕恭毕敬地站着,泪像一串线。何爷,志伟教女无方,害了大少爷,给何爷添乱了。
你这么说,让老夫无地自容了。我太爷内疚地说。夏管家说,不,老爷,是我的错,恳请何爷谅解。夏管家的双目像一口井,泪珠不停地落。我太爷不做声,轻轻摆手让夏管家先退了下去。
我爷爷闹了些日子,就蔫了。娶芬芳是不可能的,我太爷这一关根本过不去。我太爷在想些什么,我爷爷当然不知道。
我太爷说话的鼻音很重,声音不大,沉实,每个字吐出来,像钉子钉在地上。讲话的节奏比较慢,字与字透着气儿,拉开了距离,听起来字字入耳。我太爷说,你这样子,能成啥气候?何家将来要靠你撑门面的!芬芳是个好孩子,但她不适合你,更不适合何家。我爷爷的耳朵垂了下去。
怕我爷爷不明白他的意思,我太爷进一步地说,芬芳是个乡下人,不能识文断字,又没有家庭地位,她做不了一个大户人家的内当家。我太爷托出了自己的心思。
这些重要吗?我爷爷反击道,女人不就是传宗接代的么?
你懂个逑!我太爷骂了一句。娶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能权势互通,生意场上相互照应,家业才能兴旺,才能立足一方。为父一生单闯独斗,吃尽了苦头。
我爷爷沉默了,像一座埋在水底的冰山,表面风平浪静,骨子里硬着呢。这为何家日后之没落,埋下了隐患。
接下来,事情发生了急剧变化。我太爷安排的第一场戏是如何处理好何夏两家的关系。我太爷费了不少脑筋。他要断了我爷爷的痴情,让我爷爷得不到芬芳的半点消息。
一月后,夏管家要走了。我太爷忍痛割爱,将夏管家送了一程又一程。夏管家的泪水一路滴了过去,主仆关系就此终结。夏管家离开何家时,路边的麦子正在抽穗,麦秸开始泛黄。
我太爷像大病一场,不言不语了整整三天。
我爷爷是没有勇气以死抗争的。饥肠辘辘的他熬不住,就不玩绝食了,大开吃戒,一下长了好几斤。我太爷捻着胡须,眼睛眯成了缝。
像一只蝴蝶,芬芳的影子总在那片竹林中飞舞。想起芬芳漂亮的脸蛋,缠绵的情愫,婀娜的身姿,曼妙的身体,我爷爷浑身像爬满了虱子,坐立不安,把书本撕得丁丁烂烂。有时像一个充足了气的皮球,一拍即跳。一通疯癫后,又像泄气的皮球,蔫蔫地倒在床上。芬芳又像一根银针,见缝就钻进他脑子里。
我太爷不理我爷爷。他像个成熟的驯兽师,以静制动,静观其变。果然,我爷爷不再躁动了,变得形容枯槁,面黄肌瘦,像霜打的茄子,心思无法停留在书桌上了。这时,我太爷打开了笼门,让没了兽性的我爷爷出去透透气。我爷爷开始频繁外出,我太爷不干涉。让他从牛角尖里钻出来,散散心,才能淡忘芬芳。
然而这次,我太爷失算了。我爷爷竟去了青楼!我爷爷正是荷尔蒙厚积薄发的年龄,又从芬芳那里找到了突破口,对女人便有了无穷无尽的向往。
在英华,有一家青楼,叫忘情楼。忘情楼在英华县城的东头,何家住在县城的西郊。忘情楼里的女子如烟如云,一笑百媚生。我爷爷不是刻意找乐去的,他顺着大街走,走到天暗了,还没有返回的意思。忘情楼的红窗率先在整条街上亮了起来,照亮了我爷爷的眼睛。我爷爷朝光亮的地方望了一眼,望到了一个依窗而立的水灵女子。水灵女子突然发现了猎物,对着蔫了巴叽的我爷爷笑了笑。这笑是带钩的,带有苟合之意的,我爷爷不懂,嘴角也挤出了一丝笑,算是回应。这一回应,如何能脱钩?水灵女子笑得更加妩媚迷人了。笑容里流露出我爷爷似曾相识的风情。谁的笑容这般相似?我爷爷搔搔头,想起来了,芬芳!芬芳摆弄风情时也是这般的笑。我爷爷的心被扎了一下,又去看那张笑脸。水灵女子却不见了。我爷爷怅然若失,悻悻而行。忽然左手被软软地勾住了,肩上又搭了一只红酥手。我爷爷想拿开红酥手,反而被红酥手捉住,手心脚心都酥了。半依半就的,被那红酥手牵引着,进了门,上了楼,拐进了房间。
第一次去青楼,我爷爷是后悔的,觉得对不起芬芳。
我爷爷告诫自己,不能再去忘情楼了。就把自己锁在书房里,再捧起书本。书本上没了孔子曰孟子云,一片芬芳在字里行间绰约飘舞,对着我爷爷甜甜地笑,温柔如丝,亮丽如绸。芬芳说,少爷不记得芬芳了?你的花轿何时来新康邑?我爷爷忽然哭了。我爷爷吟不出“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的诗句来,只能变本加厉地忧郁烦躁,心慌意乱。那些书成了他发泄的对象,被扔得遍地都是,老夫子们在字里行间气得胡须抖擞。
忘情楼不是容易忘记的。我爷爷脑子一片空白时,水灵女子又跳了出来。丰饶,灵动,细腻,缠绵,水灵女子的衣袖间,藏着我爷爷渴望不尽的风景。我爷爷再去忘情楼,便是下意识的了。为了解闷,为了忘却,为了找乐,我爷爷找到了光顾忘情楼的一千个理由,自此便成了忘情楼的常客。
我爷爷上了瘾,上了花瘾。
水灵女子的身上乐趣无穷,芬芳就淡出了。
英华人都知道我太爷,却少有知道我爷爷的。我爷爷一直在读书,没一点名气,加之我爷爷去青楼时从不暴露身份,所以我爷爷的丑事,我太爷一直无从知晓。
青楼本是逢场作戏的地方,动不得真格。我爷爷不懂,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对水灵女子动起情来。水灵女子叫小仙桃——自然,这是艺名。我爷爷喜欢上了小仙桃,就把芬芳搁下了。小仙桃姿色怜人,也看出我爷爷是个有钱的主子,略施了些伎俩,展露几手床上功夫,丰乳肥臀都活了起来,就将我爷爷轻易地俘获了。我爷爷认准了小仙桃,每次都点她的台,让小仙桃赚了个金银满钵。
那天我爷爷和小仙桃欲死欲仙地完事后,小仙桃给我爷爷点了一筒烟。我爷爷没抽过烟,被呛了几口,再抽,感觉就不同了,从口到心,非常的爽。以后每次完事后,小仙桃都会给我爷爷点上一筒烟。
我爷爷不但染上了花瘾,还染上了大烟瘾!
渐渐地,抽烟成了我爷爷和小仙桃完事后必不可少的一道菜了。就是说,我爷爷离不开烟了。离不开烟,就离不开小仙桃。那天小仙桃忽然断了我爷爷的烟。我爷爷伸过手来,被小仙桃推开了。贵人,我供不起您了。我爷爷眼皮都没抬,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票子,扔在小仙桃恣意摇晃的奶子上。小仙桃急忙从奶子上捡起票子,蘸着吐沫,点了两遍,然后光着屁股下床,从墙角拿出烟筒,点上后塞进我爷爷的嘴里。
慢慢地,我爷爷的烟瘾超过了花瘾。可以几天不玩女人,不可以一日无烟。英华县城有好几家大烟馆,我爷爷不去,我爷爷只和小仙桃在忘情楼里抽。我爷爷给钱,小仙桃去买。小仙桃也不知道我爷爷是做什么的,只知道我爷爷是一棵摇钱树,便开始不择手段地掏我爷爷的腰包。她给我爷爷买烟要赚钱,耍弄风骚后要添金加银,不时还梨花带雨,今儿个说老父病了,明儿又说老妈死了,变着法子要钱。我爷爷每次从小仙桃身上爬起来,都有不少的票子要塞进小仙桃的奶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