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何家在英华县是个大户,家境殷实,良田百顷。那时当家的是我太爷。我太爷帅不帅,我母亲未作描述。我母亲是孙辈媳妇,未能赶上见过我太爷。而我太爷的赫赫威名,我母亲是听说过的。在英华,我太爷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人脉广,有钱势,出门以轿代步,前呼后拥。然而我太爷并不倨傲,与人甚和,英华人都知道,何爷是好人,三岁小孩都不曾得罪过。那时兵荒马乱,饥馁遍野,与我太爷熟识的,带上条米袋,叫声何爷,麦子玉米便可借上一升半斗,缓解一家老小的饥荒。
何家当时雇了八九个佣工,一年到头吃住在何家,何家百亩良田全扔给了他们。过年了,佣工们的一家老小都来何家,热热闹闹,团团圆圆。何家顿顿大鱼大肉,餐餐鸡鸭鹅蛋,舍得给佣工们吃。佣工们都是乡下的,一家人来了县城,有吃有住有玩的,不用花一分钱。那时上一趟英华,好比现在去趟港澳台,能引起全村的轰动。英华城热闹,卖灯笼卖对联的,卖年货卖鞭炮的,卖新衣卖新帽的,一派繁荣。
我爷爷就在这热热闹闹的日子里,渐渐长大了。
何家有个叫夏志伟的管家,深得我太爷欢心。他为人诚实,做事稳重,视我太爷为亲生父亲。除了拿点工钱外,从不往外拿东西。相反,一草一苗都往何家带,像自个儿家似的。何家有账房先生,本来是不用管家的,我太爷念他忠心耿耿,就让他做了管家。夏志伟更忠诚了,每天到地里走走,看庄稼有没有生虫,有没有干旱水淹,长势如何,收成如何,分了我太爷一半的担子。我太爷轻松了,极少操心地里的事。
可惜四五年后,夏志伟却离开了何家。据说夏志伟离开时,我太爷难过得三天没说一句话。
夏志伟离开何家,是不得已的事情。事情由我爷爷而起。
夏志伟有个姑娘,叫芬芳,十五六岁的样子,恬淡文静,雅言少语。过年来何家,都是一色的打扮,上穿一身浅绿底绣着白牡丹的绸缎大襟,下穿粉色绸裤。这大概是芬芳最高档的礼服了。土气了点,穿在芬芳身上却也合身受看。见我太爷,芬芳羞赧一笑,老爷好!轻声慢语,像蚊子掠过。我太爷笑得满脸像葵花饼。芬芳这伢子,像个小家碧玉。听得芬芳脸飞红霞,面若芙蓉,一溜烟跑了。承蒙何爷夸奖,乡下丫头,怎及大少爷风度翩翩,端庄洒脱。夏管家嘴上这么说,眼梢却藏着笑。
我爷爷正在苦读寒窗,青春年少,意气风发。书读得怎么样,我母亲省略没提。想我爷爷一生不曾博得功名,我估摸他的书读得也不咋的,或许还不及我,我读过大学呢。
芬芳我爷爷见过不止一次了。芬芳十三四岁起,每年都来何家过年。我爷爷起先对芬芳不会有什么深刻印象,芬芳还只是个花骨朵儿,尚未出彩。我爷爷也才十五六岁,未长熟的梨子。我爷爷什么时候注意上了芬芳,无从考证。大约在芬芳十六岁那年的正月,这朵含苞的花儿,在何家大院嫣然开放了。粉白的小脸蛋,柔软的小蛮腰,像一幅仕女图,国色天香地开在我爷爷的眼里。
我太爷没有发现我爷爷的变化。事实上我爷爷的变化明摆着呢。今儿个一袭灰色长衫,围着雪白的围巾,儒雅飘逸,玉树临风,像《城南旧事》里的学生模样。明儿又换一身绸缎,雍容华贵,光彩照人,一副公子哥的派头。
芬芳不敢直视我爷爷,脸总是红红的,低眉一笑,连声招呼都不打,就逃之夭夭了。
就是那低眉间的含羞一笑,在我爷爷青涩的梦里泛起了涟漪。我爷爷踯躅在芬芳经过的小径,捕捉缕缕余香。
我爷爷的书房在后院,偏僻清静,书房的后面是一小片竹林,青枝绿叶,幽深静谧。微风吹荡,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鸟儿扑翅,叶儿颤摆。我爷爷常坐在这片竹林里,听鸟语鸣啭,看花谢叶飞。
后院是闲人免进的地方。我太爷吩咐了夏管家,家人别到后院去,更不要去书房,怕打扰我爷爷的学业。
芬芳自然不懂这个规矩。芬芳正是梦幻天真的年龄,一见这片竹林,就像鸟儿飞进了林子,和我爷爷一样,听鸟语鸣啭,看花谢花飞。
这片竹林或许就是我爷爷和芬芳相恋的场景了。事实是怎样的情况,我母亲说不明白,谁也说不明白。爱情这玩意儿,像捉迷藏,躲躲闪闪的。要是不躲不闪,我太爷就知道了。那么我爷爷和芬芳的人生,或许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这段爱情故事留下了一些谜。是谁先主动的?在什么时候?如何做出了男女之事?在什么地方?以我的推测,应该是我爷爷主动的,他是男人,男人都好色。那年芬芳呆得最久,有大半个月吧,正月里反正没什么事,夏管家随女儿的意,让芬芳多玩了些日子。这正合了我爷爷的意。我爷爷和芬芳酿出了甜蜜,也酿出了苦果。两个懵懂无知的男女,对能否走到一起双宿双飞,那么遥远的事,或许想过,或许想都没想过。
事情败露已是三月之后,败在了芬芳的肚子上。芬芳从英华回到了新康邑。新康邑是夏管家的老家,离英华有五十来里地。情窦初开的芬芳对我爷爷日思夜想,望眼欲穿了。我爷爷仍在后院苦读寒窗,或许也没了读书的心思,坐在那片竹林里睹物思人,浮想翩翩了。那时唯一能传情的便是邮差,我爷爷没给芬芳写过信。也许想过,但芬芳扁担倒下来也认不出一字来,写信也是白搭,只好任思念在心底疯长了。
一起疯长的,还有爱情的萌芽。
两月后,春意盎然,生机勃勃,满目花红柳绿,处处万物萌动。芬芳忽然有了妊娠反应。芬芳不晓得自己怀孕了,芬芳母亲更不会这么想,以为芬芳病了,遂请了一位老中医。老中医给芬芳把了把脉,望问闻切了一番,脸色微变,话在喉咙里打着咕噜。于是芬芳母亲的脸色也变了,以为是重病,支开芬芳,请老中医明示。老中医是个胡须虬曲的老者,斟酌半天,竟不知如何开口,半晌,才颤颤悠悠地问,姑娘可曾许配?芬芳母亲说,年方十六,待字闺中。老中医哑了语,不知如何往下说了。老中医又颤悠了一会儿,才字斟句酌,如实相告。芬芳母亲惊得差点晕倒。稍稍平静后,芬芳母亲央求老中医千万守密,女儿家的面子要紧,顺手多给了老中医一些银票。
女儿在自己眼皮底下,怎么就出了这等丑事?芬芳母亲摸不着头脑,逼问芬芳,芬芳不答。逼急了,芬芳就捶自己的肚子。芬芳母亲怕弄出事来,便换了一种方式。
告诉娘,娘请人帮你去提亲。
芬芳不语。
你要是不说,我就把你胡乱许个人家了。你现在这样子,只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
娘!芬芳一急,说了实话:我想嫁……嫁……何大少爷。
芬芳母亲吃惊不小。心里明白了几分,仍不敢断定。继续套芬芳的话,故意叹气,说傻丫头,你哪有那个命啊,何家少爷怎么会看上你呢?何况你有了身子……
他是喜欢我的,我已是他的人了……芬芳的眼梢掠过一丝喜色。
证实之后,芬芳母亲更加手足无措了。
这么大的事,女人是做不了主的,要与男人合计。夏管家三月半载才能回来一趟,芬芳的肚子却不能等。那时出行都靠两条腿,芬芳母亲抓了空,一早上了路,走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早上到了英华,去了何家,悄悄和男人说了。
夏管家像火烧屁股似的跳了起来,幸好芬芳没跟来,否则他能扒了芬芳的皮!夏管家破口大骂,被婆娘一把捂了嘴。
因为是何大少爷,夏管家奈何不得,要是换了别人,夏管家会和他拼老命!
夏管家慢慢降了温,冷静下来,越发感到此事棘手。何家高宅深院,夏家攀不上啊。弄得不好,僵了两家关系不说,夏家还会落下个贪图富贵的名声。
生米做成熟饭了,必须快刀出鞘。经过几个不眠之夜,夏管家想到了我爷爷这个祸根。解铃还须系铃人,处理这件事,得从我爷爷这儿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