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个大学班级,都有这样一些角色,她在众人里不大起眼,但因了她的某些特长,你不可以小看她。
楚安娜就是这样一个角色。
小个,肤黑,声音也总带着鼻音。补偿成材的理论在楚安娜身上表现得最为明显,她外语奇好,外事处翻译人手不够的时候,就常常找她,这令外语系的同学都感到嫉妒。
小辉欣赏她,当然不是因为她的外语才能,而是她经常能给他提供一些不知从哪里来的第一手消息。比如专升本,小辉在一心搞各科成绩的时候,安娜又提醒他,主管教学的系副主任屈老师很重要,他看准了本班一个媳妇候选人佘海海。这个叫佘海海的女同学,温文尔雅,仪态万方,整日睡眼惺忪,像是永远没睡够,越发增添了几分睡美人的韵致,可是学习成绩实在不行,在屈副主任若明若暗的提示下,各科老师可能都想帮她一把,无奈作用力有限。唯独作文一科,睡美人做得玲珑剔透、别有玄机而又老成练达,在省报、晚报以及杂志上频频露面。
安娜不仅及时感受到常被屈师母叫去吃饭的海海,那些饭决不是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而是一个饭局就是一个温柔的小陷阱,一步一步一步一步陷进去的,就是海海与屈家儿子的婚床。小辉认为,如果海海认可那温柔的如耗子窝一样连成串的温柔的小陷阱,心甘情愿一步一步一步一步陷进去,与卿何干?小辉看过屈家的儿子屈武平,人高马大,很喜欢与他的上铺秦浩去打球或游泳,只是职业差一些,是学校的水电工。可能不想与海海的差距拉大,正在读本校的夜大,修的是历史。
安娜推想,为了让海海顺利实现专升本,屈副主任很可能把作文的比例分提高,增大作文在专升本中的砝码。
时间很快就证明了安娜的英明预见,那次理科出身的卢校长到中文系来开会,看了满板壁中文系的成果,说,中文系就是出作品,文科么,作品就是好文章,就是理工科的毕业设计。学了大学三四年的中文,写不出好文章,算什么人才!不仅中文系,文科各系,都要强调写文章,写好文章。
这是给了屈老师一个水到渠成的机会,于是,就在那次会后,屈同志将发表文章记入综合测评分,而且分值颇高。
就因为身边有了楚安娜同学,小辉才时时事事地感受到自己的迟钝呆板甚至愚蠢。现在是信息社会,信息不灵无所预测,简直就是聋子、瞎子和傻子。小辉第二个暑假没有回去,一是害怕酷暑时节的“双抢”,二是希望静下来写点东西。这后一个原因应该是更重要的,也得到了家人的认可。父亲说,家里有他和小辉的哥哥小根,两亩多地的活儿简直不算什么,一天少屙几泡尿,就把早稻给割了晚稻种上。
现在看来,父亲是个势利眼,他读中学的时候,父亲每次在他回来带粮带菜带钱的时候,都没少唠叨过,说他是光进不出,光吃不屙。小根小学毕业就辍学在家,地里的活儿做成了一把好手,很得父亲的喜欢。父亲心里是矛盾的,一方面希望小辉读书出人头地,另一方面又担心高中毕业回家做田,枉吃几年的粮草,还把一身嫩气力养成了懒膘。邻里的苏石路就是这样的,高中混到毕业,出去打过两年工,见过世面,嫌打工太累,回来以后,再不肯下地做田,乡镇里的偷鸡摸狗、流氓滋事就少不了他,进派出所是家常便饭。父亲不高兴的时候就骂,看你以后就是石路一路的货,闲得一根鸟样没地方放!
小辉上了大学,父亲的态度就大为不同,不定期寄来的百十块钱,小辉甚至想像得出是父亲挑了一担自留地里的豆角茄子南瓜苦瓜,在集市一站大半天,一张一张毛票子攒起来的。父亲还喜欢准备一个笊篱,到食品站的下水道里去捞猪下水,红白脏臭一起捞起来,洗净以后用煮潲的大锅熬成一锅,因为浮泡太多,需要边煮边捞。沸腾的大锅红翻白逐,气味万千,直熏得人五脏六腑都在倒海翻江。父亲会聪明地掺一些好成色的油在里头,用桶盛了去集市上卖。这种油最好是夏秋季节去卖,因为稀稀的看不出底色;一旦结冻就难看了,像一个疥疮患者的皮肤,红霞万朵斑斑驳驳。
家里一点有限的自产菜油是吃不过两季的,所以家里菜也要搭配吃点下水猪油。小辉拒绝同流合污,他一沾筷子就想吐。父亲哀叹,几年书读得肠胃娇贵,只怕以后连自家田里的谷米,也会嫌糙口的!
这是一个城市里的美丽夏天。
大学的夏天尤其美丽,放假了,学校里出奇地安静,像是一只满巢,昨日还莺啼燕啭,忽然挨了一鸟铳似的,全飞了。
窗边是翠绿的枫杨树,一串串的荚果伸手可得。知了的嘶鸣丝毫不影响小辉的写作,相反,反倒唤起他的田园将芜胡不归的乡野情怀。他就在这样一个八个人的宿舍走得只剩他一个的空荡荡的房间里,进行他目标明确的创作。老楼旧了,年年的修补只能是延续一个行将就木者的苟延残喘。楼上还是楼下,会突兀地荡起一两声女子的脆叫,像是受了惊吓,又像是幸福骤临。
上届学兄忒胆大,居然趁夜溜进一个外语系的女生房间里过夜,夜半的呓语惊吓得满屋起坐。校方给这两个男女留校察看处分,以示警戒,两人索性一起到外面去租房了。暑假约好一道不回家的男生女生,现在真是无拘无束、幸福无比。可以放肆地在大白天叫出来,就是幸福无比的证明。当然可能还有更幸福的,约好一道去黄山、庐山,或北京、深圳,再不济也是本省南部的小武当或北部的小黄山。
小辉就在这永无疲倦的知了的嘶鸣中,在这男女缠绵的裂帛般的脆叫里写散文、写诗歌,也写小说。只问耕耘不问收获,作家陈学昭说,工作着是美丽的。谢小辉说,写作着也是美丽的。除了一日三餐,他基本上就是呆在宿舍里,厕所兼洗浴室就在走廊斜对面,暑假期间常常停水,所以臭气昭彰。男女的恣情纵意,不会不对他构成想像的诱惑。他时不时想到小青,那是因为小青给了他最初的异性的触及与遐想。他也知道小青现在和一个叫谢冬生的男人在一起工作,谢冬生到省会来找过他,是小青带点吃的东西来。小辉看出冬生对他有些戒心,小青敢叫两个都对她意思的男人单独会面互通有无,可见这个女人的举重若轻,指挥若定。
半个月后,小辉拿出了第一批稿子,去晚报、省报、省妇联和计划生育委员会的报纸,再就是省文联的《杜鹃山》杂志、出版社的《百事问》杂志和总工会的《主人》杂志。
报社的同志似乎都很忙,又似乎都有些心不在焉,叫他把稿子放下来,有消息会通知他,没有消息就可以在三个月以后另投别处。晚报副刊部的一个秃顶,问到了本班的佘海海,说她的东西不错,是不是她自己写的?小辉犹豫片刻,点点头,说她写作一贯不错。出门以后,他回想,这个秃顶一定跟屈老师熟悉,如果他在编辑部讲了不利于屈老师未来媳妇的话,屈老师给他一双小鞋,自己还不知怎么穿进去的。他为自己的机敏和大度暗自庆幸。
态度稍好、稍见热情的还是杂志社的老师。尤其是省文联《杜鹃山》杂志的一位女编辑,头发都白了多半,还在那里认真读稿。老太太问他什么时候毕业,平时写得多不多,学校看不看得到《杜鹃山》。《杜鹃山》只在系阅览室有赠阅的一份,鲜有人翻。小辉却谎称他偶尔会到零售亭去买。老太太忙问,是吗?师大的零售亭有卖?小辉又不敢肯定了,他确实没有在本市任何一家报刊零售亭看到过《杜鹃山》,他看到一篇文章,说现在的文学杂志是春闺深锁,是弃妇。他当时就觉得这两个比喻不能并立,春闺和弃妇是两种形象、两个概念。他做家教的彭先生的老婆,就像一个弃妇,死死拽住彭先生的口袋,他觉得只要拽紧了先生的口袋,就勒紧了先生的腰带,免得他到处放炮。彭先生把他当大人,什么都跟他说,甚至不顾忌彬彬就在旁边。彭先生对自己的老婆和家事如同捋麻,剪不断,理还乱。
老太太眉慈目善地给他讲文学,相关文学与社会,文学与人生,文学与过去和文学与未来……一间杂乱而宽大的编辑部只有她和他。他两手抚膝,静静地听着,沙发陷落,到处硌屁股。他只想如果能在《杜鹃山》发篇稿子,就胜出海海一分,因为还没听说海海在报纸之外攻城陷地。不管《杜鹃山》是春闺还是弃妇,被弃妇拥抱着也比被抛在垃圾堆里强得多,关键是能加分哪!
小辉抱着一摞今年以来的《杜鹃山》出门,新崭崭地散发着油墨香。老太太让他散发给同学,增加同学们热爱文学和拥抱文学的兴趣。中文系的同学对加分、综合测评、搞勤工俭学和寻找分配途径等等,比对文学的兴趣大得多。老太太足不出户,闭门编稿,不知天下大势,滔滔者皆归仕途与经济。还像大观园里的林妹妹与贾公子那样,不食人间烟火,对仕途经济的一统天下蹙眉痛心,难怪把一本杂志办得形销骨立,连耗子都三过其门而不入。
小辉在长长的空寂的甬道里转了很久,才到了大院。大院外面就是大街,小辉只留了近期一本杂志在手里,其余的两毛钱一本卖给了一个卖茶蛋兼卖过期杂志的老头。见老头犹豫,他也没要钱,折算成五个茶蛋装在塑料袋里带走。他不能把杂志带走的原因是他不能让同学知道他去了《杜鹃山》,如果稿子没发,他又何必让旁人窃笑。
谢小辉在这样一个悠长而散淡的暑假,心情不错,他写了一批稿子,总有七八篇,都送出去了,而且一个可以做他妈的女编辑给他谈了那么多的文学。五个茶蛋都可以看成编辑母亲辗转送给他吃的,他在广场上公交车,买了五角钱的票,一路读《杜鹃山》,一路吃茶蛋,车到师大的时候,茶蛋也消灭光了。今天省了一顿饭钱。
他下车的片刻,忽然有个脆脆的女声大叫,小辉,你好难找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