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就是三年。
三喜会有第二个老婆,海兴屯人想法再出格的也想不到,包括三喜兄弟俩。第二个老婆也是外省女人,一个远得超出屯里人想像范围的地方。有媒有礼,知根知底,要正正经经娶进门的。谁问起,二喜都是这句话,仰头昂脖的。
三喜家有个表叔,住在邻屯。表叔的大儿子出外打工,相了个外地女孩娶回家,如今已给表叔家生下两个男孙。这一年,三喜兄弟提了茶叶烟丝,给表叔拜年。提起三喜四十出头的年纪,还没有个合适的人家,表叔那个外地媳妇,抱着三岁的孩子,突然挤到桌边,说她老家村里有个本家大姐,人能吃苦,性子好。就是家太穷,父母又走得早,她这些年忙着给两个弟弟成家,自己的事误了。表叔的媳妇说,在她看来,给本家大姐和三喜说合一下倒是不错的。三喜要是有意,她就去个信,让本家大姐过来,就当让她过来玩玩。三喜兄弟俩当下心就动了。临走前,兄弟俩给表叔弯了腰,弯得深深地。三喜直起腰很慎重地问,那个大姐怎么称呼?表叔的媳妇说单叫一个字:娟,排行最大,村里人一向喊她大娟。大娟,大娟……回来的路上,三喜不住地默念,叫大娟,以后不糊涂了。
大娟大半个月后就到了,跟三喜在表叔家见面。大娟厚厚实实,有些糙,但眉眼带着利落,是过日子的女人。三喜看坐在桌边的大娟,眼光直直的。
几支烟后,隔着桌,表叔看看三喜和大娟,朝二喜递了个眼色,心照不宣地笑了。表叔的大媳妇走出灶间,说端糖果要个帮手,拉了大娟进灶间。一会儿,大娟端着糖果,半低了头出来。糖果双手端给阿兄二喜,抬脸,微微笑着;给三喜的时候,放在桌上,轻轻推过去,眼皮没抬。三喜脸上立即晕染出喜色,由鼻尖到双颊再到鬓边漫开去。
初到海兴屯,大娟厚厚实实的身板,晃悠悠走路的样子,让人止不住笑,说这一个跟三喜天生一对,都是厚墩墩,难怪叫大娟。笑归笑,却都觉得这一个靠谱,和三喜站在一块,顺眼,有夫妻相。
三年了,被席卷一空的家还没恢复元气。表叔的大媳妇传话,大娟不要彩礼,意思是她娘家也办不起什么嫁妆。二喜做了六菜二汤,破屋里摆了两张喜桌,请了几个帮忙的人,特别是做媒的表叔一家。给屯里的老人发点儿软糖,孩子送点儿花生糖,喜事就算办了。
日子确实是过起来了,正正经经的。大娟没要彩礼。可二喜说,既是有媒,就该有礼,才是正经娶进门。说多少还是要意思一下的。表叔说,大娟体谅家里,你们何必要个虚礼。能为你们着想,是定了心要跟三喜过日子的。二喜说,我桑家的媳妇跟哪家都要一样。都一样了,也是屯里一户人家,成家成户的。
好。表叔拍了板,让两个儿子先帮三喜兄弟凑出一千块,寄给大娟娘家兄弟。后来,收到大娟两个弟弟寄来的一只皮箱,棕红色的,硬实耐看。二喜和三喜打开皮箱,放在门口,说是通一下风,沾点儿日光,两人在门槛边坐了半个下午。破门前这箱子皮面的闪光极惹眼,有人走过,脚步总会停下来。二喜指着箱子,一字一句地说,弟媳的嫁妆,娘家寄来的,太远,没法寄重东西。屯里人就都知道,大娟是有嫁妆的。
二喜的木铺就又搬到土房里,家事大娟一手料里。三喜和二喜干外面的活,没日没夜。种黄瓜、豆角、栽茄子,只要有人来交代,也给建房子的人家干些拌水泥、筛沙子、搬砖头之类的杂活。
大娟带来了喜气,那段时间,三喜兄弟的瓜菜种得顺利,也连赶上好行情。打杂的活也不断有人来喊,都说三喜兄弟活实在,肯下力气,特别是三喜,又好又快。工地的人就笑,说有家的人,能不快?二喜笑得最响,养家,谁养家不拼命?这样笑一阵,二喜再干起活,腿脚好像瘸得不那么厉害了。
腊月二十四,神上天。午饭后,三喜一家三口出门了。整条巷子的人出来了,前面是二喜,灰色的衣裤,粗布面的,但新、直,那条本来长而弯的腿也显得直了。三喜和大娟走在后面,手里提了袋子,看着是各走各的,但腿步是齐的,肩是齐的。大娟一件枣红的薄棉衣,腰身收了,厚实的身板竟走出了几丝柔软和俏丽。
三喜,走亲戚?走亲戚。看看表叔,大娟也找本家妹子们闲话。三喜朝倚在门边的人点头,日光正对着他的脸,屯里人突然发现,刮净脸的三喜其实很耐看,眉浓鼻正嘴也阔。
表叔的钱还了一大半。表叔说,我不紧用。三喜你拿回去,今年,过像样点儿。有了家就有正经年。
表叔,都有安排的。二喜的话全是底气。
二喜的底气不是吹出来的。年夜饭肉呀菜呀的一桌子。吃到高兴处,二喜说,咱娘走后,这是第一次像样过年,像别人一样过年。去年泡了半瓶人参酒,今晚喝两杯。以后不一样了,不一样了。二喜起身找酒,三喜安排酒杯。
一杯酒推到大娟面前,她像吓了一跳,慌慌地摆手,把酒杯推开。二喜说,这种酒没事,人参泡的,天冷,喝几口,比再穿件棉衣好。三喜点头赞同,又拿酒瓶照到灯光下,让大娟看瓶里的人参。
大娟脸通地透红一层,愈加慌乱。她这一慌,三喜兄弟俩也慌了。过门以来,大娟就没慌过,哪件事不是好商好量的?
两兄弟的莫名其妙中,大娟拉了三喜进里间。三喜出来时,眼瞪着,嘴张着,双手伸着,整个人都张变了形。有了,有后了,我们家有后了……然后,是一连串的呜呜哈哈哈。
如果不是怕夜里湿气太重,路太黑让大娟受凉或摔了,二喜当夜就要上坟山。耐了一夜,三喜一家大年初一就上山了。在坟前,大娟膝盖刚着地,意思一到,二喜就让三喜把她拉起来了,找了块干净地,三喜摘下草帽,垫着让大娟坐,就和二喜在坟前跪下了。
有接续了,爹、娘,我们桑家人丁有接续了……两个头磕在泥地上,久久没有抬起。
大年初一上坟山,在海兴屯是闻所未闻。后来,老辈人就说,那时候就知道事情不好了。沾了这样的秽气,三喜后来丢了老婆也就没什么奇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