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本来是个欢喜的日子。年将近,菜价像暴雨中的渠水,一层层往上涨。三喜园里的菜齐茬茬的。凌晨三点,三喜挑着筐到菜园时,二喜哥蹲在菜园里,脚边已经放了一溜儿菜。
二喜哥,这么早?三喜说。二喜敲着菜根的泥,说,这几畦菜都到时候了。这两天菜的行情好,全卖出去可以赶个好价。今年不比往年,要过出个年的样子。
天还没亮,独轮车上四筐菜便都绑得满满当当。三喜解开灰黑的旧外套说,二喜哥,回家喝碗粥再到镇上去,今天菜多,中午是回不来的。
二喜拭了汗说,到镇上还有一段路,我先走。你回去喝了粥跟上来。
两碗热粥下肚,三喜站在桌边,对女人打手势,今天可能日落才回,中午自己煮饭吃。衣袋里给二喜哥揣了一个水煮蛋。一只脚跨出门槛,三喜又扭过身说,过年了,给你买件新衣。女人正对着门,听到这话,猛低下头的样子,三喜看得清清楚楚。女人低下头的样子,他后来一直记着,否则他也不会痴痴地在门槛上坐了十来天,他不相信,能那样低头的女人会不回来。
那天菜卖得顺,三喜带回的五花肉就挺像样。刚踏入巷子,三喜抬眼看见门边的晾衣竿空着,心猛地往下一沉,三步两步赶过去,门关着,灰黑的老锁头连着门环。三喜头嗡嗡地响,拿肉的那只手撑在门上,另一只手在身上四处掏,抖着。掏出两把碎票子,没钥匙。女人来了这么久,三喜没锁过门,带钥匙的习惯丢了。
二喜跑回土房拿钥匙,三喜在门槛上默坐。
开了锁,二喜把三喜扯进屋。去里间,看看抽屉。二喜哥干着喉咙,声音是挤出来的。
进了里间,三喜扶着衣柜,身子就绵软了。柜门大开,原先女人装衣服的那格空着,中间那个小抽屉开着……
抽屉里的东西,一样样在脑子里排开:打算还债的一千多元钱,喜娘留下的一个金戒指,还有祖上传下来的一只玉手镯,戒指手镯都裹在红布里。三喜在脑子里清点了一次,又清点了一次。还想再清点一次时,脑子里忽地一片空白。三喜扑过去,抽屉空着,干干净净,连包戒指和手镯的红布也没有了。
这一年的年三十,三喜是在门槛上过的。年初那几天,海兴屯人没看到三喜,破门扇一开一合间,只有二喜进出。有老人踏进那门槛,张着嘴四处望,想把安慰话适当地送出去。在里间躺着,三喜只把声音送出来,说身子不好。老人隔着门想说什么,出口的终是几句客气话。也有义愤填膺的,要替三喜骂几句,竟不知那女人的名字,便无从骂起。问起来,三喜傻了,直挺挺坐起来,又直挺挺倒下,再用破被子蒙住头。回想女人在的那些日子,点点滴滴,在记忆里愈加清晰,就是没有一点儿关于名字的线索。有事要说,就哎哎地招呼,外加打手势。几个月后,那女人能听明白一点儿本地话,三喜就手势配合说话。
把一个年过得七零八落,海兴屯人说三喜不值,没必要。女人的走,说到底,屯里人不意外。真正的老婆是娶来的,三喜没娶过老婆,无媒无聘无亲家。
三喜的女人是买来的。
喜娘过世后,给三喜娶妻是家里最大的事。如果说日子是一个圆,三喜娶亲就是圆心,日子绕着这圆心转。二喜四处打听,交代过外头打工的人,托了喝茶闲扯的老友,买菜的主顾也借问了。
那天,一个常买豆角的主顾称了两斤豆角后蹲下了,和二喜闲闲地说话。从豆角谈起,谈到种豆角的三喜,话题扩大到家事。主顾拍起了大腿,说正好有个女人,外省女人,一个打工的朋友带来的。家乡连地都穷,东西种不了,人待不住,跑出来了,想嫁个人家,就求一天三餐吃得饱,一年四季穿得暖。二喜说,好说好说,我们兄弟两双手养不活一个女人?那人说,还是有条件的,女的顾家,要三千块钱做彩礼,立即寄给家里修房子。那边说了,喜房喜宴喜糖都能省,那些都是虚礼,钱要用在刀刃上。绕豆角筐转了两周,二喜抬起头,双手一拍,高声说,我先应下来,烦你挑个日子,让朋友带女人来家里喝杯茶,跟我三喜弟见个面。
女人坐在桌子那边,三喜的茶杯几次端不稳。这外省女人,比三喜整整小了十七岁,那年三喜三十九岁。这女的说不上好看,可眼睛鼻子没有一处不端正的。
欢喜和发慌拧成一股,三喜担心这个女人看不上自己。二喜和三喜在茶杯上对望了一眼,两人想到一块了。避开女人的目光,三喜抬起头,目光撞在破败的屋顶和发黑的墙壁上,最后一点儿底气也泄个精光。
那边的话是两天后捎过来的,拿得出三千块彩礼钱,人就过来。
几层老茧换来的票子从角落里掏出来,拢在一处,跟三千块不沾边。砍了家里两棵杨树,又开始向亲朋好友伸手。娶亲是大事,是正事,沾点儿亲朋好友关系的都伸了手,用了暗力。彩礼钱是一个月后凑齐的,外省女人进三喜家的门,正好赶上吃那年的元宵。
三喜的女人不爱说话,但有新媳妇的样。每天挎了衣服篮子,蹲在沟边默默地搓洗。屯里的女人打招呼,她抬起脸,浅浅地笑笑。洗净的衣服晾得有模有样,衣竿上一片飞扬,三喜家的日子就有了欢畅的意味。门口围出一小片草地,养了鸡。她常在草地上放半盆糠麸,任鸡去啄,自己静坐一角,细细择菜。远远看见三喜兄弟俩从田里回来,便端菜进屋,很快,就听到灶间炒菜的声响。娶弟媳后,二喜的木板铺搬到东厢房放杂物的土房子,三餐还是并在一起吃。
三喜兄弟俩的衣裤整齐了,脸面有了亮色。三喜爱说话了,厚实的嘴唇一动一动,乐呵呵的,有时也能冒出一两句让人听着喷饭的话来。有了女人是不一样,脑子都活了。对三喜,屯里人就多看了几眼。也有泼冷水的,说再好也是买的。买的是女人,正经老婆还是要娶的。
娶得起?是娶不起。二喜一出生,两条腿就一条长一条短。长到十来岁,三喜才慢吞吞出世。三喜爹半路撒手而去,寡母拉扯两个半大孩子,就家不像家,日子不像日子。本来三喜还有个大伯,大伯经过一些事,脑子不好使,只能听指挥干点儿粗活。
一年拖过一年,走不稳路的二喜没给喜娘娶下媳妇,三喜三十多岁也像是一晃眼的事。每晚饭桌上,昏昏的灯盏下,两张糙糙的大脸,晃得喜娘老眼昏花。想到头上顶的一蓬白发,背上拱起的一个大包,心尖一阵阵揪紧,眼皮酸痛。二喜身上的指望绝了,三喜是无论如何得找个媳妇的。桑家的门户要立起来。
逢年过节,老人拎着盛满馒头、水果、瓜子的篮子,备了纸钱香烛往屯西的庙里跑,跪在神像前,躬着腰祷告哀求。这个家,老老实实过日子,不该这样绝后的。每每祷告过,双腿总是半天立不直,抖抖的,但心里有清风吹过,她又有了信心,三喜会娶来一个媳妇。
在三喜娶媳妇前过世,却是喜娘自己千想万想也想不到的。
最后那两天,兄弟俩哪个站在床前,老人就拉住哪个,絮絮地讲,话说得乱,却有个核儿,绕着三喜娶媳妇的事。
喜娘过世后,三喜和二喜更勤快,除了自家的田,山脚的荒地也开成菜园,没日没夜地在地里忙活,只想从土里给家多抓扒点什么。这个家是什么,是两个光棍加两间泥坯的破屋子。喜娘睡的棺木,还有一半是欠着。这样的屋子没有点儿什么撑着,就歪歪欲倾,漏雨进风,谁敢进门?
买老婆,十里八村不少。像三喜这样娶不起的,买个女人是常事。只是,这种事靠运气,碰上好的,死心塌地跟一辈子,比本地媳妇更顾家,同甘共苦,生儿养女,日子走出道,家运就转过来了。碰见不好的,受不了苦,不声不响走人,买来的媳妇,这种是很常见的。最没运,买的是骗子,原本就没想正经嫁人,跟介绍人合伙,骗了钱寄走,等人家松了心,又卷了东西跑回外省去,你找鬼去呀?都觉得三喜碰见的是最不好的那种,要真是过不惯,跑就跑了,还卷了东西?三喜家底儿本来就不厚,这次算彻底伤了元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