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爹那次打娘,时间是深秋的中午,地点在我家院子里。大哥六岁。
还是有预兆的。大哥说,那天他是给狗叫和猪叫惊醒的。我家好好的黄狗和黑猪,以前和平共处,狗还时常咬了猪的耳朵遛着玩,今天它们竟厮咬起来。大哥提了裤子对着院中的粪坑里撒尿,尿湿了猪头和狗头。这时候院子里只有他一人了。他从柴垛上拽下一抱麦秸来,到厨房里烧火——这是他每天早起要做的大事。父母出工下了洼地,临走时,母亲把早饭安排在锅里——简单得很,无非是将红芋片放在锅底,再舀水泡上。再放了箅子,摆上窝窝头。哥就烧火,烧到锅盖一圈冒了粗气才停下来。逢上蒸馍时,母亲将生面疙瘩排好,盖好锅盖,特意在锅盖上扣一瓦碗,在碗底里添了冷水。安排大哥,光冒烟,馍还不熟,要摸摸碗底的水热了没有,不热,就不要停火。
中午娘放工做饭时,那条黄狗依旧摇着尾巴从土桌上跳下来叫,又跳上去叫,两眼凶光毕露地盯着猪。母亲在闷热的灶屋里就骂,你个死狗,猪都不哼,你叫个毡。
这时的父亲正在堂屋床上挺板子,朝灶屋连吼两声,嘟哝个熊呀,不叫人睡会儿咋的?
他没有像天天一样睡上一阵,叠了身子,找烟吸时,发现烟布袋已瘪,心躁了,去灶屋找萝卜啃。一刀切下去,竟然切出个黑心坏,牛眼一般瞪着他。刚巧母亲去柴垛抱柴,她回来时扭着头瞅着那汪汪叫的黄狗骂懒熊。父亲出了灶屋门,一把将黑心萝卜摔在院子里,叫一声,早知你个龟孙是黑心货,我也不找你。一片飞起的坏萝卜溅到了母亲的眼角上。
你骂谁?她说,你他妈都骂半天了。两人口中都在骂,本不是一回事,却像两股电流交汇在一起,訇的一声,火焰就烧得满院红光。周围就有不少闲人,救火一般奔进来看热闹。那年月几乎每家都喜打架,百姓观看时把眼皮都蹭得麻木了,没有谁去拉架。大家每天都说“太阳出来是圆的,两口子打架是玩的”,以为玩过以后就没了事。他们没想到我的父母打架不是玩,而是过真的。除了两人手中都没家伙,否则,出人命都不以为怪。母亲自然不是父亲的对手,正应了那句俗话“菜歪男人骡马女”,说的是再没能耐的男人,也能打得过如骡如马的牡女人。何况母亲并不算壮呢。女人的嘴厉害,母亲就仰天长啸,大骂不止:你个杂种,老娘与你拼个命。
这话在打斗中骂出来一点儿都不为过。可是母亲触了禁忌。因为父亲是遗腹子,在张家镇叫蒙生子。我奶奶仿佛隔了几座破院子听到了这刺耳话,她领了族人进了我家院子。她在家族中威信极高,没有人敢对她不敬,也没人不听她的话。她举拐杖打向母亲,因为小脚不灵便,没有击到有效部位,却累得喘起了又热又燥的粗气。有人搬来凳子让她坐,她一指带来的族中小辈,说都给我打这个泼媳子,打坏了算我的。
我娘一脸污血,眼前血腥像一道厚墙,她已懵了,哪里知道还击,只会大骂,把胸中最具杀伤力的骂人话使劲放出来解恨。她恨不得口中能吐出烧红的铁刺来,击向打她的人群。
奶奶浑身抖成一团,见众人仍旧治服不了她,就命人用粪勺舀了粪水,又黄又浓的粪水一路淅沥,将整个院子的气息全都渗了臭味。奶奶命人将那粪水灌进娘的喉咙,压压她的傲气。
大哥就是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回来的。由于父母的吵闹成了他眼中的家常便饭,他不想多听。当他们吵闹时,大哥悄悄捉了黄狗去了南大坑,他毫不客气地将它抛进水里,黄狗惊恐地爬上来,他又捉住,再抛进去,口中大喊着,我叫你作,我叫你作。那黄狗爬上岸瘫倒在地时,大哥就笑了。这时他突然听到了母亲扯心扯肺的哭叫。
专心看热闹的人没有注意到大哥低矮的身影。
谁都不知道大哥什么时候提着菜刀来到奶奶身边的,奶奶自己也没注意。等到大哥拧了她的右耳,将菜刀架在她脖子上时,她还没有觉出危险,反而看见菜刀上残留的黑心萝卜渣儿。她没把大哥放在眼里,她平静地说:乖,你弄啥哩?没看见刀上有黑渣渣吗?一边擦擦去。
我要杀你!大哥说着,将冰冷的刀刃紧摁在她的脖子上,脖子上的一根青筋蚯蚓般鼓凸起来。他的眼里射着寒寒的光,奶奶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
大林,我白疼了你。她说。
快放了我娘,不然,我杀了她。他有意将奶奶的头发拽了拽,白发在风中歪向一边。
院里一瞬时死静下来,大哥的声音翻卷了三遍,树叶在喊声中纷纷落下,父亲裤裆里的水滴也纷纷落下。他指着大哥,蹲在了地上。刚才痛打母亲的英雄气势荡然无存,或者说化作云烟,随落叶四下飘散。他的目光转向了两个拿粪勺的堂兄弟,那二人读出了内容,默默将粪勺端向茅房,随后走出院子。其他人也纷纷出院,生怕大哥的闪光刀刃伤了自己,远远地瞅着院里。……
……我爹属狗,我娘属猪。
我虽然没有亲眼看到这惊心动魄的一幕,但大哥挥刀救母的壮举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我也不知道是谁讲给我的,反正一直在脑中晃悠着,使儿时的我,具体点说,使六岁之前的我总是想像这一幕。这时,我的父母已经不再打架,但是,吵架也是不可缺少的部分。我经常望着他们面红耳赤地争吵以及我家冒烟的烟囱发愣,甚至幸灾乐祸地希望他们能风风火火打上一架,别这样光打雷不下雨,令人为他们憋胀的脖子和变形的声音着急。
不是说狗猪打架吗?我几乎每天早晨就先支起耳朵听我们猪圈里有没有它们的厮咬声。
到了六岁,我突然敏感起来,几乎早上爬起来就看老黄狗的举动。我希望它能突然咧开大嘴,与猪咬一阵。这样就能使天天吵架的父母动起手来,让奶奶闻声而来,带人收拾我母亲。
这种想法日渐加强,与母亲时不时揍我极有关系。在六岁之前的记忆里,最多的事情便是挨母亲揍。最早的是用手打,后来就改成了用鞋子。母亲的布鞋破破烂烂的,在她脚上松松垮垮,极易脱掉。她总是一把将我摁住,另一手就撸去了鞋子。我还没醒过神,一阵鞋底就脆生生地落在了我的屁股上,又痛又麻的,我只好又哭又叫。有一次着急,还张嘴在她大腿上咬了一口。这一口也不是白咬的,血债还要血来偿,旧社会的生活马上降临到我的头上。我的眼前几乎是用臭烘烘的旧鞋子组成的一道屏风,我懵里懵懂地罩在里面,哪里冲得出来?我只得朝母亲的身体上钻,只恨她的肉身子没有开出一道口子来,让我躲进去。我越拱,身上挨的破鞋越多,那种臭烘烘的气息呼呼有风,炽辣辣地抽着我的肉皮。我觉得世界的末日就要降临了,只好大喊,恨不得把舌头伸向墙外去喊。
真乃命不该绝有人救。这次是我奶奶颠颠地提着小脚来了。她没有向我娘求情,而是一下子扑在我身上。我娘的动作戛然而止。她如歇工打了滚的骡子一般起了身,扔掉右手中的旧鞋子,一只脚生了眼一般踏上,边走边双手拍打衣裤上的泥土,如同打翅的母鸡。她到井台边提了半罐水,哗哗地洗手脸,头也不扭一下。
我奶奶抱了我哭。她一只手形成枪状,指着娘的背影说,不是你生的吗?后娘也没你狠心。你个狠媳子。声音不大,娘也听不到。把娃子打残坏了饶不了你。奶奶说。
……这次挨打是因为我与姐姐打架,咬了她一口,她的手淌了血,让娘包扎时娘没包,返身逮住了我。
另一次挨打是因为捉迷藏,我握了木枪躲在柴火后,见娘来拽柴草,又矮又粗的背上披了一条污色汗褂,极像个地主婆。我头脑一热,跳过去用手枪顶住了她的后腰,说,举起手来,狗汉奸。她一愣神,一回身拧住了我的胳膊,她手里刚好有条柴棒子,就对我没头没脑地教训起来。我鬼哭狼嚎,拼了命往柴草里钻。她哪肯放了我,打了个痛快。边打边喊,我叫你反,我叫你起反,我打死你,看你也不是好东西,都是老太婆教唆了你。
父亲救了我。他扯起娘的胳膊一下子甩出去几米远,笑笑问娘:你打死他,问过我没有?
我身上掉下的肉,我想咋的就咋的。娘瞪了眼跟他吼。
你打打自己的肉疼不疼?爹说着领我去南大坑洗澡。
挨打的次数多了,也记不清原因了。反正我记得自己没事是从不敢到娘面前的。当我看见哥和姐在她的身边蹭来蹭去时,她的脸色喜迷迷的,我就有点生气。村里的鼻涕刘三说我根本不是娘生的,是父亲从码头的一个破船上捡的,并说时间是下雪天,雪有半尺厚,河里的船全都停了。我说别蒙我了。因为我知道刘三经常说小孩们是捡的,不是亲生的。他说东家的孩子是从茅草丛里挖出的,西家的孩子是从黄胶泥里挖出的,南家的孩子是从长虫窝里掏出的。大家都说他胡说八道。我当然也不信,就问他下了那么厚的雪,我昨没冻死呢?他说你身边有个狗暖着哩。说着他拍了拍脚边的那条白毛老狗。说它的毛原来可是黑的,就是给雪染白的。并且说我为啥流鼻涕,是那天冻坏的。我和你爹到河坡上打雁,听见了船上的哭声,就找到了你。你爹说刘三这孩你要吧,你也没老婆,养大了将来养活你。我说我自己吃不饱穿不暖的,还不把他的小命养搭了。我养这条狗吧,你养这孩。
我半信半疑的,口头上说他骗我。
他撵上来说,知道你为啥叫三星吗?那晚上天上有三颗星烁烁闪光,你爹说这孩就叫三星吧,正好我家有了大林二妞,他是老三,是天意。
我沉默不语,觉得一瓢苦水冷冷地从头顶浇了下来,顺脖颈冲向了脊梁,我抖一抖,身子矮一矮,欲哭。那条狗过来,用热热的嘴唇焐了焐我的手背。刘三说,瞧瞧,这狗现在还与你有感情的,你见它焐过别家孩娃吗?我摇摇头,确实没见过它焐别的孩子。我手一热,眼睛也热了,流了泪。刘三说可不能哭,也别告诉爹娘,这事要保密的。
我保密。我说着咬了冷冷的嘴唇,觉得唇上有层冰在响动。
他说,三星这名字好呀,“三星追全把,追上就年下。”
我说,三星追全把,追上就打架。
他说,错了,你嘴别抖,我教你。白天看不见的,夜里有,那三个星排一排,很亮,从东到西在天空追“全把”星,啥时追到,就过年了。现在是秋天,夜里看得可清楚了。过年好不好?
好。我光想天天过年。
扯淡。别成了程咬金,坐了朝廷,一月过一个年,十二年的江山一年就坐完了。
一月过一个年不好吗?
孩娃们好,可苦了大人,总得拼钱过年吧。年关年关,等于过关。不说了,我给你几个母蚰,回家在锅底烧了,香得合不上嘴。回家吧,记住要保密。以后还有老母蚰给你,天天叫你解馋。叫声表叔。我跟你爹光屁股都在一块儿。他比我有本事,会算盘,打得狮子滚绣球,又识字。没想到没官运,在外面混几年又回来啃坷垃了。叫声表叔。
表叔。
表叔刘三一段话蒙了我好多年。这段话虽是蒙我的,可一下子让我懂事了。懂事的好处有许多,至少是不会再挨母亲的打了。我说自己六岁就懂事了许多朋友都笑话我。我说我清楚地记得,那年冬天下雪,我邻家的姑娘,大概十七八岁,两个乌黑的大辫子,一个胸前,一个背后,扑扑棱棱地舞动着。胸前的那条击打着她鼓凸的奶包,背后的那条击打着饱满的后背。看见她一脸苹果红踏着薄雪去大井里打水,口中的白气热腾腾地萦绕在胸前背后,我突然觉得自己要是那两只黑辫子多好啊。等她担水回来,我依旧盯住她不放。她走到我面前停下来喘气,问我站在那里干啥,我说我想娶你当老婆。她哈哈大笑,白白的牙红红的唇一闪一闪的。她重又担起水挑,用温暖的手指轻轻刮了一下我的鼻子,说你小巴唧唧的,就想成亲,羞不羞?你哥说这话还差不多。
我因此每天中午站在门口等我哥从公社高中回来。我把院子中间的雪全都扫去,家里人还以为我学雷锋呢,其实我是等大哥回来的。等他回来,我就告诉他邻家姑娘的话。等到大哥真的回来了,我又不敢说了。我在他身前身后倚来挪去的。大哥手中拿着窝头和大葱,嚼得津津有味。问我,你是不是也想吃?我摇摇头。他问那你想干啥?我想说又不敢说。他就笑,说三星你真懂事了,有啥话就说吧。他一说我懂事我就更不能说了,我觉得那是一条秘密,只有我和邻居姑娘知道,我要保密。
六岁那年,我真的保了几件密。
为什么强调六岁?先是说大哥六岁时母亲挨揍,再说自己六岁前经常挨揍,我真真觉得六岁有特殊意义。我们农村人,地处偏僻的乡村,谁记得公元多少农历多少啊,全都拿孩子的年龄做纪年。农村人讲起来,全都是说那事发生时,俺孩才几岁,刚掐了奶,胎毛上的奶味还没散尽哩。
时间是条直线,不是射线,不是线段。农村人用孩子的年龄把它截了。
那年太岁在西南方向,这是后来知道的。我奶奶领我到绿草河堤摘槐花时告诉我的。河堤上有许多低矮的槐树,春天一片孝白。我奶奶提着布袋,我扛着竹竿,竹竿顶端有铁条的弯钩。我们就用它把槐花繁密的枝条拉下来,将散溢着清香的槐花捋进布袋里。只捋半袋,多了拿不动。我问奶奶,我家院里有棵大槐树,咱弄那树上的槐花不中吗?奶奶说,那树太高,够不到。再说拉断枝条,你娘会不高兴,那树是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