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好人基本上是个很正常的人。他的父亲老安子,本来也很正常,可在受过打击后,就有些变了。
老安子是惠民专区驻923厂办事处服务大院理发店的一名理发师,每天接待的顾客,大多是些住在附近的石油工人。来服务大院之前,老安子在滨县老家种地,是农民老二哥。每有身上油渍斑斑的老大哥进店,老安子都忘不了含笑说一句:“向您学习。”老安子手艺是不错的,顾客自然十分满意,可临走老安子总还要再加一句:“为人民服务。”时间一久,顾客就好像过意不去,联名向理发店经理上了请功书。
老安子是理发店的模范,跟服务大院粮店、菜店、百货店、成衣店的模范一样,很让人尊敬。
这天晚上,理发店经理何志有走来问他:
“安师傅也快小三十儿了吧。”
老安子就说:“虚岁三十二了。”
何志有说:“这么大了一个人睡觉就不想点别的?”
老安子听了,脸红得像颗柿子,搓着两只手,连说“想啥想啥”。
何志有眯着眼瞧他。“你真的不想女人吗?”何志有说,“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有女人也是可以促进工作的。”
老安子的脸更红了,还有些急。
“你说到哪儿去了?何经理,你就是会说笑话。”
何志有看出来他还是误会了,就直截了当地说:
“你该找个女人了。我放你十天假,回乡给自己弄房女人。我让你弟妹蒸了屉馍馍,明天你就背回老家去。这边的事你不用管,我把新房给你收拾了。你的任务不光是把女人带回来,而且还要带回个好的。我叮嘱过了,那屉馍馍你弟妹没掺半点稗子面和‘高级蛋白’。”
第二天,老安子背着满满一包袱馍馍,离开服务大院。
不到一星期,老安子就从乡下回来了。何志有对老安子带来的女人很满意。
何志有原准备找服务大院的领导商量,看能不能给那女人在大院找个活干,但很快得知那女人怀了孕,就把这事搁下了。
那女人每天都会坐在院子里,看着人来人往,时不时出一会儿神,懒洋洋地打发着日子。
在理发店空闲时,何志有就会在老安子的腰上捣一拳。两人相视一笑。
从理发店的玻璃窗里,可以看清整个服务大院。
这是三年困难时期。三年困难时期一结束,安好人就出生了。老安子对女人感恩不尽,恨不能天天把女人搂在怀里。可是孩子一断奶,女人就提出要干活。也巧菜店需要人手,何志有便帮忙在菜店给她找了个临时工作。
出乎何志有意料,他刚把消息告诉老安子的女人,就听她冷冷地说:
“别的我什么都不想干,我就想进理发店学理发。”
何志有和老安子都愣了。何志有说:
“菜店的活儿在大院里是最轻闲的,理发店里什么人没有啊,你是不知道理发该有多脏。”
老安子的女人却说:“我不管!我就要进理发店。”
何志有甚至都有些感动。
老安子的女人成了理发店里的一名临时员工,何志有也没安排她干重活,每天只让她在店里打扫打扫卫生。何志有做梦都没想到,有一天那女人竟跟个常来理发的石油工人跑了。那石油工人服务大院的人都是见过的,又黑又瘦,大家也真说不出他有什么好。老安子让这突然的变故惊呆了,每天就抱着孩子,也不上班,也不做饭。邻居们赶来百般劝他看在娃儿的面上想开些。
“唉,安师傅,就看在娃儿的面上。”很长时间老安子听得最多的就是这句话。
又过了很长时间,邻居们忽然意识到这娃儿连名字也还没起。
老安子的脸色已经好多了。
“安师傅,给娃儿起个名字吧。”他们说。
老安子看着在墙脚抓土玩的孩子。“叫安好人。”老安子说。
“呀!”
老安子舒展开了眉头。
“我姓安不是?”他笑着说,“我姓安我儿子叫安好人,该不会有什么奇怪吧?好人,孩儿,过来!好人,我的儿!我的儿!——我的心肝宝贝!”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本来都是没什么话可说的事,可好心的何志有却觉得老安子的不幸全是自己一手造成的,总是不能原谅自己。第二年服务大院要在一条街上筹办旅社,何志有便要求离开理发店,当上了旅社经理,家也搬了出去。
这个何志有!老安子说什么也不会怨到你的头上呀。当初没那一包袱没掺杂的馍馍,老安子能知道啥叫女人!?就为那一包袱馍馍,何志有一家还吃了好几天“高级蛋白”。那叫什么“高级蛋白”?不过是些泡在大缸里发酵过的豆秸,又酸又臭,老安子也不是没吃过。老安子的女人虽然跑了,但老安子却有个叫安好人的种。邻居们都说爷儿俩就像一个模子刻的,老安子看着儿子,就像看着自己。老安子为人民服务过后,也不会觉得孤单。
但好心人就是这样子,谁也拿好心人没办法。
没有何志有这样的好心人,老安子就不会有安好人这颗种。老安子的种可不能辱没世上的好心人。老安子就常对儿子说:
“儿啊,人活着就得知恩报恩。你爹我生在乡下,本来是一辈子撸锄杠子的命,但你爹我当上了理发店的理发师,不光当上了理发师,还当上理发店的模范,在社会主义的阳光下过上了幸福小日子。我过上了幸福小日子,我用一包袱纯粮食面馍馍从老家娶回了女人,生下你,我得报恩。你能生下来,生在福窝里,你也得报恩。这全靠你那位何大叔。你何大叔年纪轻轻,可他是好心人,好心人不在年龄大小。我得报你何大叔的恩,就像报我爹的恩。你要报何大叔的恩,就像报你爹的恩。可我们不能光报自己爹的恩,世上还有好多好心人,我们得报整个社会的恩。”
可是老安子没有更多的时间言传身教。老安子仍然是理发店的模范。新来的经理叫綦建伟,年纪比何志有还年轻,对老安子也仍是很赏识的,但老安子却总不像在何志有手下那样自在。老安子一不自在就开始找原因,他终于意识到是生活妨碍了工作。他不能像自己没家时那样早出晚归了。妨碍了工作即使经理不指出来自己也很难做到从容。
老安子请假把儿子送到了乡下。这一年安好人刚刚五岁。老安子乡下有位堂兄弟,抚养着六七个子女,把安好人放在这些小崽子堆里也不觉得多了谁,也不觉得少了谁。老安子留给堂兄弟一百块钱就一个人回来。以后每月都要从服务大院的邮电所寄回一二十块。从此老安子就可以从容地面对年轻经理了。
秋后的一天,老安子正给一名石油工人理发,有人跑来叫他:
“安师傅,你儿子回来了!”
老安子手一哆嗦,但又立刻镇定了,还不紧不慢地说:
“我这就好了。”
那人急着说:“哎呀,你知道你儿子是怎么回来的吗!”
老安子笑了:“他还能怎么回来?”
“你看看就知道了。你看看还是不是你儿子。”
“儿子回来了当然是儿子回来了,我不看也知道。”
那人就拉他,可他仍坚持理下去。顾客担心两人的拉拉扯扯影响自己的发型,就不满意地说:
“还有完没完哪!”
那人就不拉他了,站在那里干着急。
给那顾客把发理完后,老安子又用毛巾把头发给擦干了,还了拿一面镜子让他看脑袋后面理得怎么样。可是顾客也不说喜欢不喜欢,戴上帽子就走。
“为人民服务。”老安子在他背后说。
顾客一声不吭地走掉了。
“王八蛋!”来叫老安子的人骂了一声,扯起老安子走出理发店,老安子还一边抱怨他不该背后辱骂顾客。
有个灰头灰脑的小孩,蜷缩着,坐在老安子家门口的地上,根本看不出是他的儿子。
老安子快步迎上去,仔细一瞧,就说:
“我儿,你是我儿吗?”
那孩子用陌生的目光打量着他和周围的人,没有说话。
老安子打开房门,把儿子抱进去,又问他是怎么来的,可孩子仍然一言不发。
“你该不是自己跑来的吧,”老安子惊异地说,“从这里到老家有二百里路,你自己跑得跑半个月。你不是自己跑来的吧?”
孩子一句话也不回答。旁边的人就说:
“看样子这孩子让人打怕了。”
老安子说:“哪会呢?小孩子家没有不淘的。”
别人退出去了。老安子就把安好人抱在怀里:
“我儿,你要真是不告诉叔叔婶婶一声就自己跑回来,我也要打你。对待好心人不应该这样。”
老安子理应发现儿子的变化,头几天儿子走路双腿像是很不利索,而且还很不爱说话。过了几天,走路利索了,但仍是很不爱说话。但是就像老安子不会发现自己的变化一样,他也没有察觉出来儿子跟以前有多大不同。
过了年,理发店一般情况下都要轻省一个多月。老安子准备着回老家看看,随便给堂兄弟一家道声谢。可是爷儿俩来到车站,将上车的时候,老安子又改变了主意:
“算了,这儿更需要我们。”
从秋后到过年,老安子并没得到过老家的任何消息,不用别人说,他也清楚自己的确失去回老家的必要了。
他们呆在了车站。当时的车站还相当简易,就处在野地里,四周遍布着干枯的芦苇。也没有什么候车室,乘客也不太讲究,很分散地坐在一溜儿苇棚下面的地上。老安子旁边是位被棉衣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女青年,看上去就跟一位男青年似的。老安子很谨慎,目光一直低垂着注视地面,可他突然有了新的发现。在女青年的屁股下面垫着块白手绢。那么白的白手绢垫在屁股下面,是很可惜的,但老安子却受到了提醒。他拉起儿子,跨出车站的场地,就去采集芦苇。他说:
“我儿,做个好人都是从一些小事做起的。你要记住,别以为是些小事就不做。”
他们采集了一大捆芦苇,然后又走回车站,摊开放在苇棚下面。起初人们还弄不清他想干什么,都站着不坐,他就说:
“坐吧坐吧,这样坐着又干净又暖和。”
因为苇棚很大,需要很多芦苇,老安子又没有工具,就干了整整一个上午。苇棚的地被芦苇铺满了,老安子很满意地带着儿子就要离开车站。这时候,车站的一个工作人员从售票窗口后面走出来,拦住了他们。
“同志,”那人说,“请慢走,你是哪个单位的?”
老安子笑一笑,不想回答。
可是那人并不放过他,还拉起了他儿子的小手。“请到办公室稍坐,留下名字再走。”那人这样恳求他。
老安子还是笑。他真的是很快乐,但他很快就知道自己如果一直不说什么是不容易脱身的。“别问了,同志。”他说。
“那不行,做了好事应该留下姓名。我还要号召车站的职工向你学习。我们天天在这里,却从没想过在地上铺些芦苇。”
老安子很谦虚地说:“这只是一件小事。”
那人马上反对:“好事不分大小。你这样说可就不对了。”还追着问他名字。
老安子琢磨一下,就说:
“你问的是名字吗?”
“是呀。”
“那我告诉你,”老安子说,“我是好人的爹。”
那人一下子甩开他儿子的手:“神经病!”猛一转身,走开了。
整个正月里,老安子几乎每天都要抽空去车站。时间一长,车站的人就知道他是服务大院的理发师了。他已经在车站找到了乐趣,在那里不是帮车站职工打扫卫生,就是帮乘客拎包。车站的职工跟他熟悉了,有时候见他忙来忙去,常这样劝他:
“好人的爹,累不累?歇会儿吧。”
“不累不累。”安好人的爹也便常这样回答,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
可是到这年的年底,老安子破天荒地没有当上理发店的模范。就为选模范的事,现任理发店的经理还找到旅社经理何志有,慎重地说了自己的为难。
“今年的模范不能再是安师傅了,”他说,“平时嘴又贫,还三天两头带孩子往外跑,顾客都有意见了,可我听说他在车站做好事快一年了,谁都叫他‘好人的爹’。就这么个人,你拿他怎么办?”
何志有皱着眉。
“老安子是变了,以前你不问他什么话,他是不开口的。”
何志有已经不在理发店的位置上,过多干预会显得不太好,但他是个好心人,知道老安子变成这样是事出有因的,也便叮嘱理发店经理注意保护同志的积极性。
出乎经理的意料,老安子并没有什么异常反应。倒是经理有些过意不去,晚上就来到老安子家。老安子正坐在灯下缝补一件棉衣,见他进来就把活儿收了,请经理坐下。
经理这时候更加不安了,坐下了也没什么话。他看了一眼在被窝里只露一张小脸的安好人,心里有些酸酸的,就埋头卷烟。烟卷好了,歪歪扭扭的有一拃长,又点上了,可还是没话。
老安子刚才一见他来心里就明白了,这时候就说:
“綦经理,你不用说什么,我当不当模范都无所谓。最当紧的是一个人是不是在为人民服务。你说是吧,綦经理?”
綦建伟吸了一大口烟,烟卷烧去半拃。他把烟长长地吐出来,就说:
“是呀是呀,安师傅。”
綦建伟没在老安子家多呆就离开了。老安子拿过棉衣又要补,可又忽然停下了。他拍醒了被窝里的儿子,说:
“我儿,你得听听这个道理,一个人当不当模范都无所谓,最当紧的是他正在为人民服务。还有,一个人不管在哪个岗位上,能不能为人民服务才是最当紧的。我儿,你要记住。而且,还要记住,綦建伟基本上也是一个好心人。”
说完,就在棉衣上扎了一针。手上疼了一下,原来针扎在手指上了。
这天夜里,服务大院出了件很不好的事。理发店经理被人在菜店一位女职工的宿舍里捉住了。捉人的是那女职工的未婚夫,也在服务大院上班。外面的吵闹声响起来,老安子就慌忙跑出屋子。有很多人被惊动了,影影绰绰地站在院子里。他们都在用手电筒照一个人。老安子也用手电筒一照,他吓了一跳,地上蹲着的竟是一丝不挂的理发店经理。
正是腊月里,风嗖嗖地吹着。老安子忍不住一哆嗦。他走上前去对那位捉奸的未婚夫说:
“快消消气,到屋里说去。”
那位未婚夫看见是他,就说:
“你不是老安子吗?这种人你不觉得最可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