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勺子,这是我爷给我起的小名儿。我们那疙瘩小孩都有小名儿,诸如狗剩儿、榆钱儿、铁蛋儿,不一而足,我爷说了,小孩起贱名好养活,越俗越贱越好,娃儿长大越出息。然而,我并没太大出息,只不过离开了那个让我伤心的地方,在城市的角落里游荡。
我的家在小兴安岭西北部大山深处的一个国营农场,农场地处偏僻,交通闭塞,由十二个小连队组成,分别叫做红岩农场一连、红岩农场二连……以此类推,我家就在其中一个叫二连的地方。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红岩农场还像个咿呀学语、蹒跚迈步的小孩子,农场总共有一千多人口,而我们二连老老少少加起来也不过七十多口人。
连队只有一所六年制的小学,两间土坯房,装着大大小小二十几个孩子。左边一间是一二三年级,右边一间是四五六年级,由一个上海知青老师统一教:上午教一二三年级,下午教四五六年级,呼啦啦地好不热闹。
我就读这里的三年级,此前,我一直是家里爸妈宠爱的宝贝,直到琴的到来,让我的优越感从高空跌落。
那是一个难熬的上午,背着手规规矩矩坐在教室上课的我,肚皮里的打鼓声和窗外的鸟鸣合成了一处,我能准确地听到它咕噜咕噜的抗议声。当老榆树上挂的铜铃铛终于响起,操着上海口音的四眼老师下字刚出口,我已经蹿出教室,带倒了屁股下那条伤痕累累的木板凳。
我撞开了家里那扇木门,直奔外屋的碗橱而去,准确地将一只暄腾腾的馒头抓在手里,准备大快朵颐,一双穿着黑斜纹绣花带袢布鞋的脚赫然出现在我面前,我的眼睛顺着鞋口露出的白袜子、草绿色的的确良裤子、白底碎花衬衫扫上去,一个和妈妈脸盘相似的梳着两条大辫子的姑娘进入我的视线。姑娘友好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是勺子妹妹么,长恁(这么)高了。
我惊讶地站在原地。
勺子,这是你琴姐,快过来,那个是你和表哥。妈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指挥还在愣怔状态中的我。
然而,我的脑子一片空白,这两个人跟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到我的家里来?
进了屋,我把花书包摘下来,只管盯着那个叫琴的看。
瞧瞧你这熊孩子,见个人连个话儿也不会说。妈嘟囔着,像挑西瓜样敲了我脑袋一下。
快叫琴姐,你亲姐,这是你姑家的和表哥,从山东老家刚来。
我没有作声,眼睛不够使唤似的,看一眼那个盘腿坐在饭桌前跟爸唠嗑的戴着顶发白旧军帽的年轻人,再看一眼坐在板凳上有些拘谨的琴。两条大辫子真好,从小妈就没给我梳过小辫,没把我当女孩养,造就了我的男孩性格。可是,谁也无法拒绝美,琴就像山里一株六月盛开的白芍药花,清新醉人。
妈不早就跟你说过,你身上边儿还有个姐嘛,咋还愣神儿呢?以后啊,你就跟你琴姐住咱家后屋。
姐儿俩还是个伴儿,多好!妈笑眯眯地看看我,又看看琴,一脸掩饰不住的高兴。
你是叫勺子吧?来,过来,表哥从老家给你带的吃的,石榴,咱自家树上结的,还有长果(花生)、大枣。那个叫和表哥的红脸膛的年轻人,拉开了身边一个帆布提包,拿出几个红白相间的石榴,捧出几捧花生和大枣。
不知为什么,我打心眼里不喜欢他们。我不得不佩服我自己,潜意识里——我十岁就有了潜意识,我与他们并不友好,以后属于我一个人的领地,就要与这个琴分享,这让我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那顿中饭,我破例看也没看饭桌上滴着油的咸鱼干和炒鸡蛋,饿着肚子独自跑回了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