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已经高我一个半头的儿子,无语。
儿子用一双清亮的,又带着迷惑不解的眼睛看着我,而我的眼前,是飘着棉花般柳絮的黄土路,梳着两条大辫子的琴,挎着竹篮从山脚走来,银铃似的嗓子喊着勺子,勺子……
琴比我大七岁,她上学的时候,我还在我家那个吊在房梁上的悠车子里悠哉游哉地吃着手指头。那时候,农场用的是辘轳井,喝的都是地表水,水里含磷、锰过高,琴她们那个年龄段的孩子都长了大骨节病,手脚关节肿大,严重的都走不了路,直接影响身体发育。琴的手也开始变形,于是被爸妈紧急送往山东老家。
一晃儿八年过去了,我们的祖母过世了,一直都不肯回来的琴在老家没了依靠,只好由大姑家的长子和表哥护送,回到东北的家。
那天晚上,妈做了一桌子菜,爸高兴,跟和表哥喝了不少烧刀子酒,拉着话儿的光景,转眼便鼾声大作了。
闷闷不乐的我在小屋里叠了一会儿纸飞机,玩了一会儿嘎啦哈(东北地区盛行的一种小孩子的玩物,由猪或羊的膝关节骨,风干后刷漆制成),吃了几口妈给我单独盛的木耳炒鸡蛋,肚子却跟我的小脾气一样,气势汹汹起来。我捂着肚子,顺着柞木障子根儿转到房后,在一丛长得粗壮的蒿子下面蹲了下来。正当我憋足力气全力奋战时,一个细细的声音钻进了我的耳朵。
哥,俺不想在这儿呆,你把俺带回去吧。琴怯怯的声音在我家柴草垛边响起。俺不习惯,这是个啥破地方,到处是林子,俺要回老家去,俺跟他们生分。琴继续说道。
傻妹子,回老家恁(你)又该去哪儿呢?爷爷年纪大了,奶奶没了,这是恁(你)的家,恁的户口都在这儿呢,恁是老徐家的人哎。和表哥瓮声瓮气,口里像含着一截甘蔗。
可俺,俺觉得他们,他们都跟俺不亲嘞。拨开挡在面前的蒿子,透过缝隙,我看见一个梳着两条大黑辫子的身影,正低着头,使劲卷着的确良褂子的衣角。
唉,妹子,这好歹是恁的家,恁回来二舅和舅妈高兴还来不及,一个大劳力啊,明儿一早哥就回去了,恁好好地就行了。
低低的啜泣声响起来,我听见琴憋在嗓子里的呜咽。微弱的星光下,和表哥把琴拥在怀里,攥着袖口给她擦泪。
我有点晕头晕脑,这个琴可真聪明,看出我的不友好来了。可爸妈对她那么客气,那么好,咋还说不亲呢?那个和表哥还帮她擦眼泪,到底咋回事呢?
我匆忙解决了战斗。漫天的星斗,不断向我眨着眼睛,一弯月牙斜挂在空中。青蛙在不远处的池塘卖力地鸣奏。院子里,老牛咀嚼青草咯吱咯吱的声音传来。一抹橘黄的灯光从木棱子窗户里挤了出来,探照灯似的映在对面的院门儿上。大公鹅伸长了脖子奔我而来准备格斗。我小心翼翼绕过大公鹅的挑衅,踮着脚蹿回屋,琴与和表哥不知去向。
妈正将一床崭新的印着牡丹花的大被子铺在炕头上,从箱子里翻出两个新枕套,套在枕头上。我高兴地甩掉鞋子,一跃上了炕,在新被子上打了个滚,软软的棉被贴着我冰凉的身子,好舒服啊。我把新枕头抱在怀里,当我的娃娃搂着,哼哼唧唧准备给娃娃来首催眠曲儿。谁知屁股却重重挨了一掌,原来这是妈给琴准备的。我的嘴上瞬间挂起了油瓶,恨意一点点滋长,这原本都是属于我的。在此之前我是家里的宝贝,即使我拔了八爷家的黄瓜秧,打折了狗剩家的小羊羔的腿,爸妈也没责怪我,现在,我却这样被冷落。我蜷缩在炕梢的小被窝里,琴什么时候进的屋,妈妈絮絮叨叨跟琴说了啥,我都没有心思听,我给琴一个硬硬的后背,一整晚,我都没理她。
和表哥第二天就要返程回山东老家。爸借了连队的马车,送和表哥到四十里地外的农场场部——场部才有通往嫩水县城的长途汽车。
那天,琴追着马车跑了很远很远,直到和表哥那身洗得发白的草绿色旧军装,慢慢在眼前缩成一个黑点,消失在山路的转弯处。琴边跑边抹眼泪,两条大辫子忧伤地甩啊甩,谁也无法让琴停下来。妈没有阻止,因为,琴毕竟与我们隔着八个年头,这一切都需要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