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人看从小,马看蹄爪。安逸的怪从小就露出了端倪。他从小心思就重,大人们都说他懂事早,不像我们这一拨小伙伴,成天只晓得耍,百事无心。
我们都出生在金沙江下游川岸一个叫波城的小县城里。据清乾隆年间编修的波城厅志记载,传说每逢天降大瑞,城西大旗山腰的银光洞在旭日照耀下就会银光四射。银光射入城内小学北面的月亮潭,潭中就会彩波翻涌。虽然从老辈子的老辈子起,乡人都不曾见过种吉祥景象,但并不影响小县城叫波城,也不影响一辈又一辈的乡人相信这个关于波城的吉祥传说。
波城是个地地道道的山城,山高石头多,出门就爬坡。小小县城,建在城北锦屏山脚的缓坡上。说缓坡那是相对锦屏山高耸壁立的雄峰而言,其实也是坡大坎高的。一条东西走向的正街,如赤道般把椭圆形的县城分为南北两半。街南街北两排店铺,虽大小不一,门脸各异,内里的格致却大体相同。北边一排,背坡而建,过了店堂是天井,要进后院就得登石梯坎而上了;南面一排,则面坡而建,过了店堂还是天井,再往后就是吊脚楼了,猪圈茅厮都在吊脚楼下,屙泡尿都得下十多级石梯坎。所以,即使不出门,在家也少不了爬坡下坎的。当初能在险峰林立溪河密布的大山缝缝里头硬挤出这么一小块坡大坎高石头多的地方来建县城,而把平缓的城东米足槽和城南南田坝膏腴之地用于农耕,已经是很难为我们的先人了。
我们发蒙读书的城厢小学,建在西操场西北角,是全城的制高点。校门前是九九八十一级精工细錾的油光石石梯梯,中间闪出两个小平台,将石梯梯分为三段,每段二十七级。石梯梯两边镶砌着打磨得光滑如玉的边坡石。石梯梯顶上,又是一个平台,两边是石砌护栏,中间立着高高的门楼,给人一种危乎高哉的感觉。石梯梯两旁的土坡上是两片柳树林。柳树开花的时节,石梯上铺满了如雪的柳絮,光脚丫踩上去绵绵软软的,很好耍。但对于小小年纪的我们来说,这种好耍的时候不多,更多的还是对着陡而高的石梯梯望而生畏,腿脚发软。长大后我曾经想过,不知当初创立这所小学堂的先贤是出于何种考虑将校门建在这里的,若把校门往右侧挪一挪,挪到那个长着一棵古槐树的地方,情形就会大不一样,石梯梯就自然会矮下去许多,我辈也就不会爬得如此艰难了。不经磨难,难成正果,或许先贤们就是要以此来从小磨砺后生学子也未可知。于是,负笈而上,爬校门前的九九八十一级高而且陡的石梯梯,就成了我们每天上学非做不可的第一等功课,如同唐僧去西天取经必经九九八十一难一样。
天天一道上学,爬校门前的石梯梯时,我和小伙伴们总要在石梯梯中间闪出的平台上逗留一下,缓缓气,歇歇脚,还会变着法子在石梯梯间磨磨蹭蹭,一棵草,一只蚂蚁,一条毛毛虫,乃至一片柳树叶,或者春天剪柳的飞燕,夏日不绝于耳的蝉鸣,都会比在别的任何地方更加吸引我们,更加拓展我们天生的好奇心。一级级油光石石梯都让我们的小脚板和小屁股磨得玉光光的,毕显出油光石的本来面目。
安逸就不,他一个人闷着头,躬着腰,提着小书包,一门心思慢慢朝上爬,如一条执着的毛毛虫,不弃不舍,不停不歇,显示出一心往高处走的心性。每天我们在西操场汇合,而后一起开始爬石梯梯,最先到顶的总是安逸。最先到顶的他转身站在石梯梯顶上,背负高耸的门楼,小小的人儿君临一切地俯视着被他甩在后边的我们这些小伙伴们,俯视着西操场坎下那些平时总是高倨于我们头上的长着青苔和瓦松的乌黑而低矮的屋脊。
记不得有好多次了,等我爬拢他面前,他都会喊着我的小名来福儿(在波城,说话喜欢带上“儿”的尾音,拖得又高又平,比如说,羊要说成羊儿,虫要说成虫儿,鱼要说成鱼儿,汤元要说成汤元儿,娃娃要说成娃儿,“土”得亲切而又别致),正二八经问我同样的问题,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流露出淡淡的忧伤。他说,来福儿,等我们哪一天死了,我们周围这些东西还在吗?这些石梯梯、杨柳树、房子,还会是这个样子吗?杨柳青的时候,还会有人在下边操场坝上放风筝儿吗?还会有人跟我们一样,爬到这个高高的学校里头来读书吗?上音乐课的时候,老师还是一边弹风琴一边教唱歌吗?八角楼还在吗?楼底下还有人摆摊子卖东西吗?八角楼下边的街上还赶场吗?赶场天还是这样热闹吗?……
安逸说的八角楼,是那时候波城里头最高的建筑,矗立在正街西端的高台上,除开底层,上面还有三层,高翘的飞檐上挂着风铃,一起风就叮叮当当直响。我们每天上学放学都要从楼下经过,小贩们在那里扎堆卖各种各样的小吃,那是我们总爱留连的地方。
那时候我成天总嫌玩不够,哪有心思去想遥远的死和比死更遥远的死之后的事呢。可安逸就已经不止一次地想过了,像爬校门前的石梯梯一样,把我们这些小伙伴远远甩在后边。不止一次想过了死之后的事,又总也得不到答案,安逸就有了一种莫名的恐慌感。他跟我说,他要拼命读书,把死了以后的事知道得多一点,尽量地多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