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米娅姐姐出嫁的那天晚上,额吉一直在哭,浑浊的泪水不断地从她深陷的眼窝里流出来,她颤抖的双手牵着长长的腰带的一端,另一端在姐姐的腰间,忧郁而美丽的姐姐缓缓地转着圈,长长的粉红色的腰带便一圈圈缠绕在姐姐纤细的腰间。姐姐低着头,每转一圈她的泪光便在昏暗的灯光下一闪。姐姐终于转到额吉的面前了,她轻轻地叫了声“额吉”,泪水便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洒落下来。“忘了哈达吧,咱们草原上的女人嫁给谁都一样,好好过日子吧。”额吉少了几颗牙的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哈达是我们家的仇人,额吉已经不让我提起他的名字,更不允许我像小时候那样称呼他为“哈达哥”了。大哥莫日根在监狱里已经两年多了,额吉怎么会向就要出嫁的姐姐这样说呢?当时刚刚上初中的我坐在蒙古包地下的羊皮褥子上想不明白。
额吉是个苦命的人,受牧主父亲的牵连,她岁数很大时才有了自己的家。她的第一任丈夫,也就是莫日根大哥和苏米娅姐姐的父亲很早以前就死了,她的第二任丈夫,也就是我的父亲,是个远近闻名的酒鬼,他有两大本领,一个是喝酒,再一个就是喝醉之后打我的额吉。当然,这些都是我后来知道的。在我刚刚学会走路的那一年春天,他就喝醉了酒掉进冰雪初融的哈拉哈河里淹死了。据说当人们把他的尸体从河里捞出来时,他的手里还紧紧地握着酒瓶子。
从那以后,额吉就一个人在与外蒙古隔河相望的哈拉哈河边的这片草原上养育着她的牛羊和儿女们。大哥莫日根和姐姐苏米娅都比我大七八岁,在我的眼睛里,他们都是大人。大人的事情就是这样让我难懂,我这样想着,在额吉和姐姐不断的耳语声中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那天早晨,额吉早早就把我叫醒了,在睡意朦胧之中额吉给我穿上一件崭新的小蒙古袍,看着所有的大人都在忙碌,我不知所措地站在蒙古包的门前。盛夏的草原早早地从沉睡之中醒来,晶莹的露珠在草尖上闪烁着碎银般的光辉,远处的景色笼罩在乳白色的晨雾里。远远的,我听见迎亲的马队奔驰而来,寂静的草原喧嚣起来,那个我将称呼他为姐夫的小伙子穿着蓝色的新蒙古袍,骑着一匹缀满装饰物的红马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跑来,抢枕头,抢银碗。女人们尖声的欢笑,男人们胡须上挂着的酒滴,此起彼伏的迎亲曲,鲜亮的蒙古盛装,一切都按照这片草原上千百年来的习俗进行着。
夜晚来临之后,亲朋好友和附近的牧民就在蒙古包的周围点起篝火,喝着酒,唱着歌,跳着欢快的舞步庆祝草原上这一盛大的日子。每个人都在尽情地唱歌喝酒,熊熊的火光映照着每个人绯红的脸庞,无数的蚊蛾在篝火的四周伴随着马头琴苍凉的旋律飞舞着,蒙古长调拖着几乎令人窒息的悠长的颤音在夜色中缓缓地流淌着。这是我记忆中的第一个不眠之夜,我瞪大眼睛在喝得东摇西晃的人群中钻来挤去,新奇地看着这一切,不明白平日里活泼开朗的苏米娅姐姐为什么在这样欢快的氛围中缺少我常见的笑容。
不知怎么回事,我总是觉得远处,欢乐的人群之外,在那冲天的篝火照耀不到的地方孤零零地站着一个人,在默默地看着这里发生的一切。我一次又一次向那篝火外无边的黑暗里望过去,却什么也没有看到。后来,牧羊犬“大黄”忽然兴奋地向远方跑去,我叫了它好几声,它都没有理睬。我追了过去,没跑多远,就看见一个高大的黑影在微茫的天光映衬下默默伫立,“大黄”正围着他轻轻地哼叫着,亲昵地扑上他的腿,在黑暗中簌簌地摇着尾巴。
“别怕,我是你哈达哥!”熟悉而凄凉的声音从对面如水般清冷的夜色里传过来。
我站住了,在黑暗中低着头不吭声。
“想你哈达哥了吗?”他走到我的面前蹲下来,一只冰凉的大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脸。
“额吉说是你把莫日根哥抓进了监狱,不让我叫你哈达哥了。”我低声说。
我听到一声低沉的叹息,禁不住抬起头来,借着远处篝火的亮光,我看见哈达哥的眼睛里有东西在闪亮。
“好弟弟,别恨你哈达哥,有些事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把这个交给你姐姐,就说是我还给她的。”哈达哥在黑暗中递过来一件小包裹。在我犹豫着不知是否应该接过来时,他已经将小包裹揣进我小蒙古袍的前襟里了。
“好弟弟,我走了,别告诉额吉我来过,你要听额吉的话,以后我再来看你们。”哈达哥说完,站起身慢慢地消失在远处的夜色里了。
我茫然地看着他离开的方向,直到额吉焦急的呼唤把我惊醒。
当篝火熄灭的时候,黎明已经来到了夏季的草原,心满意足的迎亲队伍在掀起最后一个欢乐的高潮之后,像一股洪水一般挟带着我的苏米娅姐姐在晨雾渐起的草原上奔驰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