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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无双把女儿高洁送进林府做佣人正好碰上兵荒马乱。先是国军第27军、36军、58军开始奉命进驻天河镇各地,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天河镇的大街上每天都可以看到荷枪实弹的国军,还可以看到装有弹药的军车驶过。这些国军的到来据说是为了保护离天河镇不远的天河煤矿。当时这座在晚清就已经兴建好的煤矿是江南最大,产量几乎接近全国煤产量的一半,如果给日本鬼子占去了,无疑将会使鬼子如虎添翼,因此国民政府就派出重兵予以保护。接着是每天都会拉响两、三次警报,每当刺耳的警报声响过不久,就可以看到日本鬼子的飞机歪歪斜斜地从南昌或者长沙方向飞来。有时候飞机是一飞而过,有时候却会丢下几颗远远看去像鸟屎一样的炸弹。有时候只把山地炸了几个窟窿,炸弹有时候炸塌了几处房子,有时候还真的炸死了几个老人或者小孩。不时有消息传来,说日本鬼子就要从长沙方向进犯。于是天河镇的百姓随时都开始走日本反了。“走日本反”是一个有特定含义的词,盛行于抗日战争时期的天河镇。意思是一向为中国人不耻的日本矮子竟然开始造中国人的反,还要打到天河镇来杀人放火,老百姓手里没有枪,打又打不赢,当然只有走为上策了。在贫民百姓都开始走日本反时,那些大富人家早就把学校停课不再读书的孩子,以及一些贵重的金银财宝,开始往山区的亲戚,或者关系好的佃户家里送了。这不高洁进林府还不到十个月,就随着林府的人到张佳坊去避难去了,将无双一个人丢在家里担心受怕。

无双以前不住在天河镇城里。而是住在天河镇下属的金山。现在的金山好像没什么,可在当时金山却是一个了不起的地方,一说起金山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以前天河镇人自我介绍时,常常会主动说天河镇就在金山边上,当然也有说就在天河煤矿边上的。你哪里人?天河镇。天河镇?金山你知道吧?天河镇就离金山不远,不过百把里路,金山还属天河镇管辖呢。在天河镇,天河煤矿和金山是经常让人提及的。天河煤矿老街人称小南京,那景象真是繁华,整个一条街做什么生意的都有,但最多的却是饭馆、戏院和窑子。不说别的有钱人,单表在井下讨生活的炭古佬,夜幕降临之后好多也是吃在饭馆、玩在戏院和歇在窑子里面的,多少与我们早已知晓的受资本家压迫、人人都饥寒交迫有些不一样。天河镇现在都还流传的一句戏谑的玩笑话:炭古佬墨墨黑。洗嘎澡叽还要得。最早就出自这里,意思是不要小看炭古佬,虽然他们下井挖炭浑身很脏,但洗澡之后一样白净,而且像有钱人一样出手大方。与天河煤矿出炭古佬不同的是,金山出做爆竹生意的老板,而且不少还是大老板,据说当时在全国都能算得上的爆竹老板就有三四家。金山人做爆竹是有悠久历史传统的,传说做爆竹的祖师爷李佃就出生在金山。金山几乎家家都是爆竹作坊,金山出的爆竹远销海内外,获过世界博览会的金奖,在北平、南京,还有香港的夜空经常响起:要说景象也是繁华得要命,比天河煤矿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有“小香港”之称。在天河镇只要你说自己是金山人,人家马上就会对你肃然起敬,礼让三分,眼睛里多少都会流露出羡慕的神色。

无双家祖上也是有钱人,无双从小就听长辈说过好多祖上的故事。可俗话说得好,一代强人三代弱,家境再富也经不起三代男人的吃喝嫖赌。不过无双家人认为家境之所以会败。关键还不在吃喝嫖赌。一个人在世上就算活到一百岁,又能吃多少喝多少呢?嫖几个女人,也无非是多要几个脂粉钱,就算是经常赌个天昏地暗,那也是有赢有输的。无双的长辈说关键就在于吸鸦片抽大烟,无论男女老少,无双的家人都好这口。那时候家里天天都是烟雾弥漫,长辈经常用一种美好回忆的神情说,真是香啊。只要吸上一口,整个屋里便都是喷香喷香的。吸鸦片抽大烟的好处是能神采奕奕,精神焕发,觉得活着有意思,就是趴在女人身上也是格外有劲。可坏处也格外吓人,那就是几辈子都吃不完喝不完嫖不完赌不完的几十万贯家财就这样烟消云散。更害人的是。家里人都脸黄肌瘦,浑身软弱无力,除了口水流个不停、呵欠打个不止外,什么也做不了。所以无双从小知道家里有一条严厉的家规就是,无论男女无论长幼都不准吸鸦片抽大烟,谁要是胆敢违反,轻则打断大腿,重则赶出家门。可即使如此。无双家显赫的家世也像流水一样一去不复返了。

家境败了,似乎对男人的伤害最大。无双家的男人都是畏畏缩缩的,在人面前还没有开口就自觉矮了三分,最惨的是好几个男人都没讨到老婆,讨了老婆的不是身体有病就是手脚有残疾。女人似乎要好些。无双家老辈们嫁娶的都是俊俏人家。遗传因子好,无双几个姐妹都长得如花似玉,二八年纪就有媒人上门,说的都是富人家的子弟,或者给有钱人家做填房,就这样通过嫁人,嫁到了上好的人家。无双虽然嫁得不是最好,却也是衣食无忧。不过无双命苦。第一个老公除了给无双带来一个女儿高洁外,年纪轻轻地就在一次外出收债时让强人杀死了。无双一个年轻的寡妇。如何守得住?为了避免以后惹是非,败坏门风,加上看到无双拖儿带女的也实在是可怜,夫家的长辈干脆好人做到底。无双还没守到一年寡,就让无双嫁给一个商人做了姨太太。然而这商人也是无福之人,娶了无双不到两年也一病不起,最后竟然魂归西天,撒手而去。于是金山街上就开始流传无双克夫的闲话。但也有不信邪不信命的男人,比如无双的第三任丈夫,在无双家对面的茶馆里看了无双几回后。就让无双迷得魂不守舍。无双见这人家境不错,人也长得风流,就半推半就地跟着他回家做了填房。就这样在短短的十六七年间,无双把自己送到了七个男人手里。却也做了七回寡妇。当第七个男人死时,无双真的是哭得死去活来,用无双的话来说真是恨不得一头碰死在棺材面前。人家以为无双是舍不得老公,其实无双是哭自己。人要脸树要皮,从此不要说婆家人在无双面前恶声恶气,就是左邻右舍也是看到无双就躲,实在躲不开便要往地上吐一口唾沫,好像吐这口唾沫可以避晦气。这样一来无双无论如何也不能在金山呆了,就带着高洁灰溜溜地来到了天河镇城里。在过一座古老的石拱桥时,无双回头望了一眼自己的娘家,知道自己这辈子是不可能再回来了。后来这石拱桥有了一个跟无双有关的名字,叫做七嫁桥。

一开始无双在天河镇西门买了一栋旧房子,平时做些盐果子卖,倒也可以度日,可随着带来的私房钱越来越少,元双的心就又活了起来。要知道生逢乱世,物价一天天见长,无双一个女人家,又带着不大不小的女儿,如何才能衣食无忧呢?无双又想到了嫁一个可以依靠的男人。结果还是高洁打消了无双的念头。

高洁非常不高兴地望着无双说道,你不要再给我找一个爸爸好不好?

无双这才想起高洁跟着自己一个一个嫁人,像个轮灯一样在别人家里转来转去,虽然可以说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但心里确实是没有快乐过几天。想到这,无双的眼睛就有些湿了,觉得有些对不起高洁。但是不嫁人,又能怎么样呢?无双一个女人家也是没办法啊。

高洁说,我宁愿苦点,也不想再让别人说闲话瞧不起了。

无双泪眼花花地望着已经长高了的女儿,半晌才说道。如果钱用完了,我们怎么活呢?

高洁很有骨气地说,我长大了,我养活你。

无双这才发现高洁长大了,而且出落得比自己当年还要漂亮,就想女儿的命肯定会比自己好,是可以嫁一个有钱人,过上幸福生活的,就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说。只要你长大了。嫁了一个好人家,我就放心了。

好像就是从这个时候起,无双把改变命运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高洁的身上。

两个多月没见到高洁了,无双就早也想晚也想,想到后来连晚上都睡不着觉了。那天早上起来,无双忽然决定要去张佳坊看看高洁。可无双又不知道怎么去。要知道无双以前从来就没听说过张佳坊这个地方,还是听高洁在去之前说过,张佳坊在天河镇东边的大山里,离城区有一百多里的路程,因为很偏僻,没通汽车,路很是难走,所以当无双决定去张佳坊时自己都吓了一跳,要知道这是一个女人孤身去一个没去过的地方啊。但嫁过七个男人的无双早已不是不敢出门的小女人了,按天河镇人的说法,无双早已是大山里的野猫,还有什么没见过?加上又思女心切,所以在短暂的胆怯后,无双决定还是去张佳坊。不过无双决定先到林府去问清楚一下路程。如果闭着眼睛乱走,还不知要走到猴年马月才能到。这样想着,无双就简单打扮了一下。抬脚往凤凰池走去。

凤凰池是个富人区,住的都是天河镇最有钱有势的达官贵人。在高洁去林府做事之前,无双没有去过,有两次从边上路过。无双都想起了自己的家世。无双想如果自己家不败落,要住在凤凰池也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也是由于这些原因,无双当初对高洁到林府去做事还是不太愿意,就有些气急败坏地说高洁道,我们家从来就没有做这号事的人。但高洁并不觉得侍候人有什么不好,说只要是凭自己的双手赚钱就没什么低人一等。几次争吵之后,无双对高洁是说又说不过。管又管不住。就想让她去吃点苦也好,便随她去了。无双开始还想高洁只是图新鲜。肯定做不了几天就会回家,因为这侍候人的活不是那么好干的,没想到高洁做得还是蛮欢喜的,脸上也比平时多了一些笑容,无双便又想让高洁在大户人家去学习一下做人的道理也好。只是高洁从小就没离开过无双一步,如今吃住都在林府,每个星期才回来一次,无双有些放心不下,生怕高洁学坏了,或者受了欺负,就隔三差五会去林府看望。林家太太对无双很是客气,到了吃饭的时候还会留无双在家吃饭。去了几次后,无双跟林府一家人就都熟了,也慢慢地喜欢上了这家人。

林家公子名叫林中雪,年纪与高洁相当,长得可是一表人才,戴一副圆圆的黑边细腿眼镜,斯斯文文的,又特别喜欢笑,一眼看上去就让人喜欢得紧。林家太太聪明贤慧。说话轻声细语,举止大方得体,一看就是大方人家里出来的,只是有些体弱多病。林家老爷虽然年近五十,可身体还硬朗,说话做事都可以看出不是小气的人。高洁喜欢说些林家有趣的事给无双听,有一次还偷偷告诉无双,这林中雪像一只笑面老虎。无双开始还以为高洁是说林中雪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细细观察后却又不像,倒是经常看到林中雪跟高洁两个人像兄妹一样有说有笑,这才感觉到高洁是表面上的嗔怪,其实心里还是很喜欢的,这就让无双隐隐约约看到了高洁的幸福。当然无双并不敢奢望林中雪能够娶高洁为妻,因为林中雪肯定是要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小姐做老婆的,高洁生在自己这样的家里,哪里会有这样的福气呢?但无双觉得高洁做个姨太太还是完全可能的。在天河镇好多姨太太都是做丫环出身,无双第一个老公的姨太太开始也是身边的丫环。据说有钱人家喜欢娶丫环,是因为丫环长年在身边,彼此熟悉品性和脾气,也有自家人的感情,还有就是太太管得住,能放心,如果娶了一个狐狸精回来,说不定家里就没有太太的位置了。当然这只是无双在心里打的小算盘,虽然也有心远远地点拨高洁一下,但无双并不敢跟高洁说起,因为时代不同了,很多无双她们这辈人认为是天经地义的事,在高洁她们看来却很不以为然,更主要的还是因为高洁是个心性很高的女孩,你让她去施展女人的魅力,去勾引主人家的少爷,以便去做人家的姨太太,肯定会弄巧成拙。高洁常常说,是我的谁也拿不走,不是我的我也不要。这就让无双在这件事上非得小心翼翼,就好像端着一件精美的瓷器,一不小心就可能打得粉碎。

到了凤凰池,进了林府,无双就感觉林府里空空的,比以前更静了许多。偌大个林府只有林家老爷和老管家守着,再就是还请了一个中年妇人在家炒菜做饭,顺便做些家务活,家人和值钱的东西早就送到张佳坊走日本反去了。听说无双想去张佳坊,林老爷是瞪大眼睛直摇头,连连说不行不行,你知道张佳坊离天河镇有多远么?

我哪里知道,以前听都没有听说过。无双有些迟疑地回答道。还是高洁去之前,回家跟我说了一下,好像是有一百里路吧?

何止一百!林老爷表情很惊异地提高声音说道。都快两百里路了,我告诉你,从东门出去不到二十里路就要进山,而且翻山越岭都是山路,有些坡还陡得很,年轻汉子打空手走这样的山路,都要累得跟一只狗一样,何况你这样的孤身女人?

无双听了这些话,差点打了退堂鼓,但嘴巴上还是说道,我是想高洁了,以前高洁跟着我虽然是吃不饱穿不好,但还从来没离开过我身边半步,现在这样兵荒马乱的,我是有些放心不下。

说着,忽然想到自己在天河镇连个亲戚都没有,心里有些难过,眼睛就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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