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那个小外星人时他才八岁半,在他家菜园子里。那是个星期天的清晨,他在一片露水淋淋的南瓜叶子底下发现了它,小外星人个头非常细小,也就五六公分吧,通体碧绿,假如不是仔细看,都要同南瓜叶子混淆不分了。他拿草梗捅了捅,小小外星人“啾啾啾……”叫唤了几声,他趴下身来,竟听到它向他说话呢。真好玩!
当时他一点儿也不懂得奇怪——谁没有个童话世界的小时候呢?那年他已经把家里的几本卡通画册翻烂了,虽然识得的字不多,但是多看几回,也能猜出个大概。那时还没有普及电视,他却也看过几部动画片电影《黑猫警长》、《老虎学艺》、《小蝌蚪找妈妈》等等。七个小矮人、木偶历险记、猴子大闹天宫什么的,兔子、狐狸、小鸟、树木、花儿、草儿,甚至日用品都能拟人说话……倒是成年后回想起,那仿佛梦境似的。小外星人告诉他,它来自遥远的火星,来地球寻找失散多年的好朋友。他看它软软地趴在叶子底下的石头上,皮肤薄薄的像刚刚蜕皮的虾,也像糯米做的,或干脆就是个橡皮小人儿。它确实很虚弱。它说它饿坏了,在这菜园子里只吃到南瓜叶什么的,一点也填不饱肚皮。
他跑回家为它找点吃的,拿来一小瓣早餐剩下的咸鸭蛋黄,一丁点儿一丁点儿喂它,它喊好咸好咸,但是香,吃过咸鸭蛋黄,小火星人变成黄色的了。它的身子竟然是透明的,吃南瓜叶后是绿幽幽,吃蛋黄后就黄澄澄。咸蛋黄咸坏了它,它要喝水,他提醒它南瓜叶上有些许露水,叶片压着叶片,太阳出来后竟还有好多残留。他注意到小火星人用它的尾巴(它长着一条细细的尾巴),像吸管一样吸吮露水呢。真是太好玩了!
吃饱喝足后小火星人缓过神来,它爬到一枚南瓜上面,蹦蹦跳跳,还卷着小尾巴晃个不停,向他表示感激。他看它长得简直丑极了,尖尖小耳朵,金鱼鼓眼,塌鼻梁青蛙嘴,脑门特别突出,细胳膊细腿,肚子圆滚滚的,刚吃饱的缘故吧。两腿之间也像他一样长着小鸡鸡,是个男孩儿呵。
“我叫虫子,来地球五百多年了。”小火星人自我介绍说,并向他伸出手,做出握手的姿态。他看到它每只手有六个手指头,脚趾头也一样,这倒好,掰着手指头做算术题可以算到12了,让他羡慕坏了,也没在意它说到地球来有五百年是什么概念,岁数有多大呢,当时他还不清楚一个人寿命有多长。
他说:“我叫张士藩,别人都喊我番薯。”番薯是当地对地瓜的别称。那时候他说话还奶里奶气,他解释说,那是他吃饭时不小心咬到自己舌头的缘故,其实是大人骗他玩儿的,他把这当真了。小火星人虫子告诉他,它说话夹杂着“啾啾啾”的声音,那是火星腔。这时他醒悟过来,火星人和他说的竟然是普通话,他和它也说普通话,平常时他说当地方言,只是看电影听到或者在学校听老师讲课才是普通话。
这个菜园子是他祖父的,当时还不怎么允许私人搞副业,只种着几株南瓜,偶尔养几只鸡下下蛋,大半是荒废着,倒也有不少树木,但都是当地极少见的怪怪奇奇的品种:黄槐、番石榴、皂角树、桑树、石楠、泡桐、紫荆、乌桕、悬铃木、鸡爪槭、木樨等等。据说是鸟儿从远处吃了果实拉了鸟粪留下的种子。这些树长得极缓慢,年岁比他爷爷的爷爷那辈人还大,看起来却短小低矮,瘦削嶙峋,歪歪斜斜的,根系裸露在土外,树身上蒙着厚厚的苔藓和藤萝。这是个隐蔽的所在,张士藩喜欢独自躲在这里玩儿,待到他妈或者他哥站在房顶大声喊“番薯,回家吃饭——”,他才肯钻了出来,别人并不知他先前藏在哪。长大后,他才知道自己小时候患有轻度自闭症。但是,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遇着火星人虫子了。后来,这地方他六叔盖了幢五层别墅,最顶层还弄了个空中花园,有一大片草坪。他从城里回家,在上面仔细检索,时常还能看到飞碟降落的迹象。飞碟在古代叫“星槎”,他从古书上看到那是神仙们来往于天河的交通工具。其实,他们那一带长年是地球外生命出没的所在,只是别人没去注意到,单他清楚而已。
那天,他跟火星人虫子在人迹罕至的荒废菜园子里待了一上午,说很多话,很快就熟了起来。快到午饭的时候,他决定带它回家去。他把它藏匿在口袋里带着走。当然,他要小心翼翼,就怕把它压坏了。
回家后,他爸妈正为从生产队分到的牛肉份量不足纠缠不清——村庄里一头老牛丧失劳动力后,经公社批准宰掉了每家每户分一点儿肉。他哥不知跑哪疯去了。他遮遮掩掩地把火星人带进房间,大人们没有半点觉察。他把它放进床底下的陶罐。
这陶罐他养过小鱼、蝌蚪、蚱蜢,还养过一只三条腿的蟾蜍。他同他哥睡一屋,但他的陶罐是不允许他哥看的,这些东西都是他自己的!三条腿就因被他哥瞧了一眼,说了声真丑啊什么的,他便生气地将它放掉了,然后一整天不吃不喝,直到他爸答应六一节给他买整套的彩色蜡笔才把气儿消了。不过,倒是有个时间他在陶罐里养了一只秤砣,那是允许别人看的,因为他自己把它公开了,每天傍晚牵着绑在秤砣上的绳子,让它出来“撒尿拉屎”,然后扯着它绕村庄走一圈,大摇大摆地“遛”秤砣!
那天上课前,周建兰拿着钢笔到处问人:“你用的是‘金凤牌’天蓝色墨水吗?”
她找了好几人,同她要好的那几个用的都不是这个牌子,她又向关系一般的打听,也没人用这个牌子。没有,没有一个人用“金凤牌”的墨水,更别说还要求是天蓝的,黑蓝都没有呢。说实在话,假如谁用这个牌子,周建兰找他(她)挤两滴,那是没人会拒绝的。
刘萌萌说就用她的鸵鸟牌黑蓝色墨水吧,周建兰说:“不行,不行。两种颜色掺在一起,弄脏了,笔肚要烂掉呢。”她这么说不是没有道理,换另一个牌子或另一种颜色墨水谁都要把笔肚洗来洗去。况且,还不能接受生字本上前面几页清一色天蓝,突然出现一页或几行黑蓝的,再回过来天蓝。待会,课堂练习老师一定会让大家写生字的。
她绕了一大圈快要走到张士藩座位来了,他赶忙把自己的作业本打开,好让她看到他用的是天蓝色的,至于是不是“金凤牌”他则会亲口告诉她。其实,她作为小组长每天检查家庭作业,早应知晓却偏不来找他,原因是他木头木脑,除非别人全没了才找他呢。
“你用天蓝色的?怎么不说一声!”她尖着嗓子喊道,这样差不多全班同学都能听见,“是不是‘金凤牌’啊?”
他点了点头,自觉地把钢笔后壳儿旋下,搭到她的笔尖上,捏一下笔肚,挤出一滴墨水,喂给她的钢笔吸进去后,又挤出一滴……总共喂了三滴半,差不多是整个笔肚里的一半儿。他屏住了呼吸,能听见她因小心在接着,呼气和吸气的声息比平常急促了。
等待她来挤墨水从上学期一直等到现在,“金凤牌”天蓝色墨水一瓶都快用见底了。这种墨水用的人十分少,兴许是她那当干部的父亲常用的吧,她每天把钢笔伸进父亲的墨水瓶里吸个饱。而他向家里指定要用这个牌子就被认为是无理的要求,只得傍晚到灯泡厂的垃圾堆砸了一个月废灯泡,卖了铜丝才自己买了一瓶。终于,她昨晚做作业用干了墨水,早晨又忘了去吸。
直到上课时间,张士藩还在回味着刚才那个情景:两支笔搭在一起,他的那支吐出来一滴墨水,喂给她那支吃了进去。仿佛是他向她输进了什么。
墨水,你说无非是墨水吗?
可是再过片刻,那墨水汩汩流出不知要写个什么字呢?那个字将是他与她所共有的。
“张士藩!”老师点了他的名字,他没有反应,老师咆哮如雷,“张士藩!张士藩你耳朵聋了?!”连喊三声他的名字。他还一点也没有反应,仿佛这个名字不是他的,或者已经转让他人了。全班同学哗地大笑起来,他才恍若梦醒,站立了起来。老师要他回答问题,题目刚刚讲过了,他茫然不知所措:“老师您说什么我没听清……”
一开始,他端然而坐,那专注的样子老师甚至觉得他是校长派来监督他的,让你不便把课马马虎虎讲掉,其实则不然,他根本是心不在焉的。
课堂上,别人倒是不时要做做小动作,老师点名了才有稍停。像那个王建设是趁老师板书,站起来把他那支纸折的“回旋燕子”射了出来,老师觉得什么东西从脑后“嗖”地过去了,回头看时“回旋燕子”早飞回王建设手里。老师不知晓发生了什么,同学们都在笑。唯独张士藩连笑都不笑,仿佛在深思着。老师已经当教师多年,还没见过一堂课自始至终一动不动的小孩,像座木头雕刻的菩萨。最最不可饶恕的是他八岁半即拥有八十五岁老人的抬头纹。老师真受不了了:
“难道说,你刚才灵魂出窍了?!”
他没有回答,白多黑少的眼球盯着窗外,窗外是一丛冬青树,正当花开季节,淡紫色的小花儿开满枝头,一只橙色的蜻蜓在花丛上方不停地扇动翅膀,也不落下,也不飞走。
老师扯着他耳朵让他到黑板底下站去,他那两只招风耳历经老师这样拉扯,愈来愈大了。老师新近蓄了尖尖的长指甲,顺便使劲地掐了下,早晚要留下密密麻麻的小月牙痕。老师用粉笔画了个圈圈,让他站到那里头去。其实,没有圈圈他也不会挪动半步。
王建设又趁老师板书时,站起来把“回旋燕子”放在嘴巴呵了口“仙气”,随手一扬。在老师回头之前,它在教室里缓缓地飞呀飞,最后才回到主人手中。这回张士藩面对着学生这边,一切皆在他眼底:王建设动作十分潇洒,神情自若的样子让同学都要不禁喝好。不少自己不敢做小动作的,崇拜他崇拜得五体投地,基于此,他便可无所顾忌,成为坏同学里面的头头。
那不算什么呢,“回旋燕子”张士藩回家试过,无非是利用气流的原理,跟古代的“飞去来器”一样。在嘴巴上呵气则让它的尖尾更有韧性,不至于半道拗折。所以说没什么可神奇的,可是连周建兰都要为之所吸引,她是热爱学习的,但是也爱热闹。张士藩清楚看到她先是蹙着眉毛恼了下,登时又绷不住被逗乐了,乐过后才敛了敛神色,把辫子甩到背后又认真听讲了,很假正经的。张士藩看着心里不舒服,好比自己的东西让人偷了似的。
老师知道王建设在搞小动作后,把他喊起立了,说:“你不能再这样!”
“不了!”王建设马上说,“老师,我坚决不!”他答话的时候昂首挺胸,虽然上衣的纽扣一个也没剩,全是打架打掉的,但是他的回答让老师非常的满意。他所谓的“坚决不了”也只是在这堂课余下的十多分钟里不了,下一堂课依旧如此,或许会换个节目:抛出一个“套马圈”去套远处女同学的冲天辫。
王建设是个一刻也停不下来的“弹簧人”,但当老师说到他时,他恭恭敬敬回话,也能稍稍收敛下,这是尤为难得的。不像“木头人”张士藩小小年纪就水泼不进,你说他啥也无反应。
放学时,他蹲在路边的墙脚,一个男同学邀他一起拍“小人拍”玩,他摇了摇头说听见墙脚一群蚂蚁的脚步声,好似电影里沙漠上驼队走来……接着蹲在那里发愣。王建设同另外几个同学经过,他们手里拿着弹弓,寻找哪还有没被打破的路灯灯泡。他们喊他:“臭番薯,一道去!”张士藩不肯,他们走很远了,王建设回身给了他一粒弹子,他举起书包挡住,“哐当”打在铁皮文具盒的位置。
当他们走后,张士藩开始冥想:在书包里安装一套机关,下次王建设再用弹弓打他时,即可射出四支无翎箭,分别向着王建设的眉间、咽喉、心槽和下阴而去。无翎箭淬过浸泡了毒蜘蛛、壁虎、蜈蚣的隔夜老尿,因此王建设难逃一死。王建设死翘翘了后他妈妈要来张士藩家啰嗦,那个胖女人会扯着嗓门儿长一声短一声啕哭,哭得四邻都来围观,她要张士藩赔她儿子。张士藩想好了,到时他就对她耸耸肩,说清楚是她儿子自己用弹弓打他书包,才被毒箭射死的,他没有责任。想着,张士藩试了下怎么来耸肩,他看别人耸过肩,自己尚未亲身体验。公安来了他也要这样说。学校和老师对于王建设的死则是无所谓,这样的人死一百个也就五十双。同学呢,没有加入他一伙的都要受他欺凌,张士藩为民除大害了呵!大家一定感激涕零,要拥他为英雄。倒是,周建兰不知怎么个想法?
想到周建兰,她就和几个女同学从这走过了,放学后她们还在操场上玩“跳房子”,这才要回家。她爸是从北方来的干部,她十分神气,总要把辫子甩到背后才走路,而且小小年纪就扭得一条好屁股。跟周建兰走一起的是班上最叽叽喳喳的几个女生,但是她们只把辫子垂在胸前一侧,看着好比跟班的丫环,她们乐意这么样,因为周建兰是老师最宠爱的学生。从这学期起,连每星期一升旗仪式时全校师生的国歌大合唱都是由她来指挥。上一任的指挥毕业了,班主任老师向学校推荐她。她亭亭玉立地站在那儿,也总先要把辫子甩到背后去,才正式开始,臭美得不行。但她也确实能胜任,两只手随着音乐一划一划地比,像模像样,干部子女就是自信。
能和周建兰一道上学放学是一样荣幸。
张士藩看着她们走远了,才独自回家,天已经快黑了。
张士藩回家总要先瞧瞧陶罐里的火星人虫子,给它喂吃的:吃米饭它就变成白色,吃红萝卜它变红色,吃葡萄变紫色,吃芋头变灰色,喝红糖水变棕色,吃紫菜变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