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的那年,我在新兵连摔了一个月大腿,直摔得唇边冒出毛绒绒的胡子、说话时嗓门也有了小公鸡打鸣般的雄性。说到这里我得声明一下,那年月,我们农村来的新兵一般都发育晚,就拿我来说吧,打从母亲生下我,就没有奶水,后来自己能端饭碗了,又遇上一系列的天灾人祸,肚子好像就没有痛痛快快填饱过,所以到了十八岁,人还没有发育,可是新兵连一个月的岸勤灶,就把我喂成了一个准男子汉。正当我将岸勤灶吃得有滋有味,新兵连的连长对我说,穷小子,再过两天,你就可以去吃海灶了。一听说吃海灶,我就明白要上军舰当水兵了。便问连长:海灶是什么标准?我最关心的当然是伙食费。什么标准?打个比方吧,就像你在家过年一样。连长说着,又问道:你家过年吃什么?我说我家过年最好的一顿饭就是腊月二十八那顿晚饭,可以放开肚皮吃。都吃啥?连长又问。猪头肉燉白萝卜,白米饭尽吃。我说。就这些?那海灶比你们家过年还要好!连长说,不过,这海灶可不是那么好吃的。我说,比过年还要好,又怎么不好吃?连长说,新兵蛋子,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第二天一早,我们几百号新兵都被装上了一排大卡车,大卡车轰轰隆隆跑了半天,跑得身上的海蓝色军服都变成了黄土高原,才刹住了车,我们背着背包像青蛙似的一个接一个跳下车,这才发现已经到了一个军港,港内全是军舰的桅樯,像一片森林似的,桅樯顶端都挂着风向标信号旗之类。刚站好队,就看见一大帮身着呢制服的军官站在一旁拿眼瞟着我们新兵,目光就像牛市买牛的人在相牛一般。这时候,连长就开始点名,点到哪个,那个就站到一旁,等待接兵的军官接上舰。当连长点了我的名后,突然冲着站在不远处的一个军官喊道:阿凡提,快来领你的兵!话音刚落,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军官就走到我面前,那刻,我真不相信朝我走来的就是我未来的舰长,因为凡是来接兵的舰首长都将自己的脸收拾得干干净净,而他却是一副邋遢相,且不说那一脸的胡子有多落拓,仅那身破麻袋片似的呢军服就给我留下了非常窝囊的印象。他走到我面前,缓缓伸出了右手,我以为他要跟我握手,以表示亲密一下,便连忙伸出右手,可是没有想到他的手后来就捏成了拳头,朝我胸前击打过来。
我踉跄着身子,但却没有倒下。待我站稳了,他便说:嗯,看样子大脑平衡系统不错,是块当水兵的料,跟我走吧!
他迈着四方步,我跟在他身后,不紧不慢地走着。码头上停泊着各式军舰,有驱逐舰、护卫舰、鱼雷快艇和炮艇,这些铁甲军舰都涂着海蓝色的油漆,看上去直晃眼,仿佛被阳光点燃了,在哗剥作响。有几个水兵,正立在一艘驱逐舰前甲板的炮管上,用拖把擦拭着上面的灰尘,他们的动作都显得极度夸大,好像在向我炫耀着什么。他带着我,跨过并列泊靠的几艘军舰,走到靠在最外边一条军舰的前甲板,这才说:你到家了。
我的目光在舰首和舰尾扫了一下,背在背后的背包突然就滑落下来,随后,我就一屁股坐在背包上。
锁子,你这是怎么了?!舰长问道。
没有什么。我耷拉着脑袋说。
没什么你怎么坐下来了?他又问。
舰长,是没什么。我只是想问问,我们这条舰怎么会是这个模样?我终于鼓足勇气说。那刻,我望着脚下的军舰,有一种被人愚弄了感觉。在泊满各式铁甲军舰的军港内,唯有我们这条舰是木壳的,而且舰首还高高地翘起两个像大象鼻子似的突出物,看上去就像是中世纪的海船。后来我才晓得,舰长不姓阿,名字也不叫凡提,而叫黄土根。阿凡提是码头上的水兵送给他的外号,因为我们这条军舰吨位小,加上又是木壳的,而且还是辅助舰,只能执行一些跑跑运输、设设航标之类任务,因此那些战斗舰艇的水兵都说我们舰是条小毛驴,而舰长自然就成了赶毛驴的阿凡提。当然,舰长得了这么个外号,还有赖于他那一脸的络腮胡子,军舰只要出了海,经海风一吹,他的胡子就疯长,一天不刮,就有了相当的规模,可在海上航行,舰长总是顾不上刮胡子,十天半月下来,就成了名符其实的阿凡提了。
你看不上我们这条破舰,是不是?你别瞒我,我已经从你的眼神里看出来了。舰长说:说心里话,今年我们舰只招一个新兵,我看过你的档案,知道你的笔头子有两下,才要了你,安排你当舰上的文书。你如果不愿意上我们舰,就跟我直说好了,大不了我再把你退回新兵连,这样你就可以去驱逐舰或是潜艇,上那些战斗舰艇能威风一些,你是留还是走?直说吧!
舰长,我都上舰了,哪里还想走?我说。
这么说,你是想留了?那好,说实在的,我们这条舰是旧了一点,破了一点,可它好赖也是人民海军的一条军舰。舰长说完,突然冲着前甲板喊道:水手长,你把这个新兵蛋子带下去,安排一下床位。话音刚落,一帮正围在一起吸烟的水兵中,站出一个长着细挑个头两条腿特别长的军官,他将嘴里叼着的一截烟屁股朝海里一吐,走到我面前。这时候,我已从坐着的背包上站起,他拎起背包带,朝肩上一搭,道:走吧,小和尚。
这句话,将我说懵了,我跟在他身后紧走了两步,问道:水手长,你怎么叫我小和尚?
叫你小和尚是我看得起你,咱们这舰上当官的、当兵的,哪个不是和尚?!水手长说着,带着我下到水兵舱,指着一张空着的吊铺,道:新兵蛋子,你就在这里下榻!
水兵舱的吊铺,就像是火车上的硬卧,一串串吊着,上下铺的空间小得仅能塞进一个人。水手长帮我把捆着的军被打开,叠成长条形,然后用军用毛毯盖在上面,压得板板整整。水手长一边整,一边对我说,这当水兵,头一件事就是要学会整床铺。水手长将床铺整好,道,你现在就躺上去,睡给我看看。
我先将脑袋塞进吊铺,然后再将上半截身子朝里捅着,可由于吊铺中间挂着两根吊索,怎么爬也爬不进去。水手长一把抱住我的腰,像朝火车行李架上塞一件行李似的将我塞了进去,道,这上吊铺,得像猴子上树似的,不能先进脑袋,得先把脚塞进去。水手长一边说,一边在对面的一张吊铺上示范起来:他先用左脚踩着下铺的床沿,随后抬起右脚,像一只倒挂的猴子,用脚勾住吊铺的吊索,随后身子朝上一缩,整个人就钻进了铺位。水手长反复示范了几遍,示范一遍,就让我下床学一遍,我爬出了一身汗,终于学会了上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