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早晨,我们舰接到了基地下达的一道命令:全舰紧急备航。正当舰上官兵忙得屁滚尿流,传令兵突然叫我到舰长室去一趟。我走到舰长室门外,喊了一声报告,就听见里面传出一声进来的声音,我推门进去后,看见舰长正趴在桌面上摊着的一张海图前,用铅笔在上面画着一条曲线。我站到他身后,他便将手中拿着的铅笔架上耳朵,道:锁子,交给你一个光荣任务。
我一个立正,道:舰长,你就吩咐吧。
舰长转身从办公桌抽屉里取出一张照片,送到我面前,道:你先仔细看看这个。
我接过照片,双手捧着看起来。那是一张五寸的黑白照片,那个年代,彩色胶卷还没有进入中国,照相馆都是用黑白底片照相。相片上是一个年轻女子,两条乌黑的大辫子垂挂在肩后,剪得整整齐齐的刘海覆盖着前额。我拿着照片正看得出神,舰长突然问道:锁子,你看她长得咋样?
长得挺漂亮的!我说。
如果她在大街上走过去,你会不会朝她回头?舰长得意地问:锁子,你要说实话。
我?我、我会回头的。我说。
你的回答我很满意!舰长说,锁子,你知道她是谁吗?
我不知道。我说。
她就是我老婆!舰长自豪地说。
舰长话音刚落,我的脸一下就涨得绯红,说,舰长,对不起,我不知道她是嫂子。
舰长没有生气,反而很得意地说:这有什么?连我的战士都朝她回头,说明我的老婆长得漂亮。你把照片带上,马上出发!
出发去哪儿?
火车站。舰长说,嫂子马上就要到了,你先替我去车站接一下。现在,全舰的人都忙着备航,就你还算是个闲人。
舰长,我都没有见过嫂子,怎么接她?
不是有照片么?你到了出站口,拿着照片对就是了。舰长说着,拍了拍我的肩膀,道:见到了嫂子,先替我吻吻她。
舰长这句话,羞得我无地自容,就差没有掉眼泪了。我低着头,站在那里,道:舰长,你,让我好难为情啊!
跟你开个玩笑,怎么就当起真来了?舰长说:快去吧,火车快要进站了。
我将照片掖进水兵服护胸,骑着舰上公用的“那破仑”自行车,飞一般朝火车站蹬去。我之所以把照片放进护胸衣片后边,是因为水兵服的上衣没有口袋,而把照片放在裤兜里,又怕撅了。到了车站,才知道嫂子坐的那趟车晚点了,那年头,火车晚点是很正常的事,到问讯处问那趟车大概几点能到,听到从里面吐出一句话不冷不热的话:你在出站口等就是了。
在车前广场傻等到下午一点多钟,那趟火车才慢慢吞吞地进了站。我连忙从水兵呢服的护胸内掏出照片,站到出口处。不大会儿,出站口就潮水般涌出了手提肩扛行李的乘客。我手里举着照片,挨个对照着出站的女人。那是冬天,又刮着北风,好多女人的头上都裹着头巾,有的嘴上还捂着个大口罩,只露着两只眼睛在外面,我看到有个扎着辫子手上牵着一个孩子的女人口罩上方的眼睛跟照片上的差不多,也是双眼皮,便走到她面前,拿着照片细细对了一下,这一对不要紧,那个女人突然用眼睛瞪了我一下,我却没有反应过来,还凑到她面前看了一眼,问道:你是不是嫂子?没等我话音落,女人就冲着我喝道:你有毛病啊你?那神态就差朝我脸上吐口水了。
女人这么一喝,我就再也不敢随便问了,只是举着照片,挨个瞄着出站的人群。
正在人群里寻找着,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娃子的喊声:叔——叔——叔——叔——回头一看,一个农村打扮的女人已经站到我身后,头上扎着一块方头巾,前额露着短短的刘海,肩头骑着一个剪着阿福头的小男孩,手上提着一个旅行包。
你是喊我吗?我问那孩子。没等男孩开口,女人就问我:你是不是939舰的?
是的!我点了点头。
女人的脸上随即掠过一丝红云,道:我是你们舰长家里的。
宝宝怎么会认识我?我们也没有见过面啊!我说。
我们家小毛豆,只要看见戴水兵帽的,就喊叔叔。女人刚说到这里,广场上又走来两个水兵,骑在女人肩头的男孩果然又远远地冲着他们喊起来。喊完后还举起小手,朝那两个小兵敬礼。我从嫂子肩头接过男孩,让他骑到我的脖子上,随后又从她手里夺过旅行包。
基地家属招待所就在海边。由于舰艇部队多,招待所一年四季总是爆满,尤其是到了冬季,更是紧张。冬季农闲了,家在农村的老婆孩子都赶在这个时候来队探亲,所以家属住招待所都得提前排队,有的来队了,却住不进去,只好先住大通铺,那个年代不似眼下,满街都是宾馆饭店,还有家庭旅馆,那个年代别说是宾馆,就是饭店,整个城市也是数得过来的。舰长三天前才接到嫂子来队电报,拿着电报去排了个号,可是要到十天后才有单人房间,因此我将嫂子接到招待所,就安排母子俩在一个摆满大通铺的房间里住了下来,随后就骑着自行车赶回码头。
我上了舰,就直奔舰长室。推开门,看见支委正在开会,支委们每人嘴上叼着一个大烟斗,舱室里弥漫着浓厚的烟雾。我站在门口,朝舰长行了一个军礼,将照片放在床头柜上,道:嫂子接来了。
舰长点了点头,嘴里吐出一团烟雾。他看上去好像正在思考着什么问题。
没等舰长说话,轮机长突然将手中的烟斗朝鞋底一瞌,道:舰长,你“抗日”都抗一年了,还不赶快去会会嫂子?
轮机长正说着,副舰长马文经突然站了起来,道:早不远航拉练,偏偏在这个时候远航拉他妈的练!
都别说了,谁让咱们穿着这身麻袋片?!政委冯志道:会就开到这儿吧,准备离码头!
政委,你老婆是本市的,一周还能回去靠几回码头,可舰长一年没有靠码头了!再说这一离码头,就是一个月,咱们总不能看着舰长再这么“抗日”下去,总得想个法子让舰长跟嫂子热乎一下再离码头,马副舰长说。
你说有什么法子好想?基地把咱们舰离码头的时间都定死了,还有一个小时就得解缆绳。冯志道。
活人还能被尿憋死?轮机长说:我来给基地司令部打个电话,就说主机出了故障,要抢修排故。轮机长说着,就跑到舰长室对面的会议室,拿起搁在那里的电话,对码头总机喊道:给我要基地司令部机电业务长办公室!
轮机长刚说到这里,冯志就跑过去,一把按下了电话,道:轮机长,谎报军情,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轮机长一把推开冯志,道:这是出海拉练,晚几个钟头离码头有啥大不了的?如果蒋介石现在开着军舰来反攻大陆,我耽误了出航时间,那可是违抗军令,眼下是出海遛湾!轮机长说着,拨开政委按着电话机的手,道:政委,如果上级查问下来,这事由我担着!
轮机长终于将基地司令部的电话要通。听说轮机坏了,司令部只好同意暂缓离码头。轮机长打完电话,转身就走进舰长室,拿起搁在盥洗架上的剃须刀,就朝舰长的腮帮按了下去,只听得哧拉一声,舰长那像茅草似的胡须就刮下了一绺。轮机长在刮胡子的当口,舰长就一个劲地躲闪着,道:轮机长,你别胡闹了,咱都是孩子他爹了,再说一年都过来了,也不在乎这一个月。
你别假正经!轮机长道:你不在乎,嫂子会在乎的,人家“抗日战争”都打了一年了,好不容易等到翻身闹解放的这一天,你却要拍拍屁股离码头,我也是过来之人,这女人要起男人来,那可是如虎似狼。轮机长一边说,一边将舰长的胡子收拾干净,随后就从衣柜里拿了新的呢制服,披到舰长肩上,以命令的口气说:还不快点换军服,准备去靠码头!一时间,舰长室里吵吵嚷嚷,都催着舰长赶快去招待所。
这时,政委拿来自己的自行车钥匙,递到舰长手中,道:既然是主机出了故障,那你就先去看看嫂子,等会儿主机抢修好了,我们再给你打电话。说着,又朝我递了一个眼神,道:锁子,还不赶快带舰长去招待所?
政委话音刚落,轮机长、水手长和几个部门干部就连推带拉,将舰长送上码头,我跟在身后,推着“那破仑”,当舰长骑上政委的那辆新“凤凰”,我便也跨上了车座。刚蹬了一脚,水手长就在我身后喝道:锁子,舰长靠码头的时候,你可得在门外给站好岗,不要让别人来敲门,要不会影响舰长情绪的。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跟在舰长身后使劲地蹬着“那破仑”。
我跟着舰长赶到招待所,走进大房间,看见嫂子正趴在那张单人床上跟小毛豆玩骑马,嫂子一边颠着背上的小毛豆,嘴里一边哼着江南儿歌:“锵锵锵,马来了,王家阿姐家来了,带的啥瓜?带的香瓜?香瓜甜,香瓜脆,咬一口就两头开花……”房间里除了嫂子外,还有几个来队家属,有的带着孩子,也有的是一个人,看上去是来队准备结婚的。我和舰长进了屋,家属们都拿异样的眼光盯着舰长。
舰长走到嫂子床边,轻轻说了一声,你来了?
趴在床上的嫂子倏然回首,看见了自己的男人,脸一下红了起来,连忙卸下背上的小毛豆,用吴侬细语轻声应道:嗯那!应过后,就抱起小毛豆,轻声说道:毛豆,叫阿爹!
小毛豆扭过脑袋,看了舰长一眼,随后就将脸埋进了嫂子的怀里。
舰长刚在床边坐下,同屋的那些家属都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走出了房间,其实那刻,谁都没有说什么,看着她们匆匆离开的身影,我突然一下子明白了很多事理,仿佛在那一刻就长大了许多。我从嫂子怀里抱过小毛豆,转身就朝门外走。因为有了车站的一面之交,小毛豆对我倒也不陌生,我将他抱出门,他就囔囔着要玩骑马,于是我就随手带上了房间大门,跟他在门外玩起了骑马的游戏。为了让他玩得开心,我干脆将两只手撑着地面,让他骑到我背上,在过道上来回爬着。我一直没有离开过道,是担心有人来敲门,怕坏了舰长和嫂子的菜,我一边在地上爬着,一边不时朝走廊两头来回张望,看有没有人来,如果有人,我就过去赶一赶,跟他们说明情况,所以别看当时我在玩骑马,还兼着巡逻哨兵的角色。大约半个钟头后,舰长就一脸满足的样子开了房间的门,走到我身边,一把抱起骑在背上的小毛豆,亲了一下,随后就将他推进屋里,拉着我出了招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