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叶十三岁那年初冬，父亲在铁匠铺给她打了一把小一号的篾刀，在陈裁缝那儿做了个夹围兜，自此，她早出晚归地和父亲一道，在这方圆十几里的小村庄里走东家、留西家，成了一名小小的女篾匠师傅。
春叶在家里是长女，下面有两个弟弟，大弟继发念小学三年级，小弟继生当年才上学。春叶小学毕业未考上初中，父亲问她想不想复读一年，春叶看着侧歪在床有病的母亲轻轻地说：“算了，田地分到了户，你一个人侍弄不过来，我回家帮帮手吧！”父亲低眯着眼，叹了一口气：“算了就算了吧，女孩子能识几个字，会写自己的名字就行。”
秋收冬播一搞完，就是农闲的时候。春叶的父亲，村里人多叫他姜篾匠，外村人多半尊称他姜师傅，看见村里的姑娘们都去学缝纫，自己的女儿闲在家里，将来身无一技之长，不是个办法。一天吃午饭时，他轻声轻气地问：“春叶，愿意跟我学做篾匠么？”
正低头吃饭的春叶有些惊愣地望着他，半天不知怎么说，在她熟识的生活中还没见女孩子学做篾匠，怪难为情。她下意识地看了看父亲：他的脸腮及下巴布满了灰黑的胡子茬，头发乱蓬蓬的，似一块儿灰破布堆在头上。春叶低下眼，她理解父亲：自己要是学别的手艺，拜师接客花钱不说，逢年过节得给师傅家送礼，三年内没有任何回报，同父亲一道，家里不花费什么，去上工后，在学徒期能挣上半个工，两块五毛钱呢。这笔钱攒下来可以带母亲到大地方去好好诊治诊治，母亲的病兴许也就好了，两个弟弟也不会因馋人家的东西吃不出屋子。春叶想到这里，心里竟生出一些欢欣来，仿佛母亲的病已经好起来，不再支撑着病恹恹的身子勉强做个凑合饭，两个弟弟也会有爽爽的欢笑。
春叶答应了父亲，可心里有许多的害怕，让她说怕什么，她又说不出，总之心里就那么突突地跳。
第一天去上工，春叶收拾好父亲的工具，又将自己的那把篾刀和夹围兜放进装工具的帆布包，她知道这是徒弟每天早晨必做的事，以后上工的日子里自己必须比父亲早到主人家去，先做好预备工作，磨好篾刀、刮刀，再摆好其他的当天要用的工具，早年父亲已带过几个徒弟，如今都出师自己单干去了，春叶很小便知师徒之间有些什么样的区别，她正欲把帆布包背上，父亲一把接过去：“春叶，给我，让你学篾匠，父亲是不得已。做手艺的人，吃百家饭，并不那么好吃啊，做人从艺你要学的东西很多，只要你用心学，三年学徒期满，女儿你就长成大人了，至于手艺活路要靠你的天分来领悟。”春叶迷迷顿顿地点点头，父女俩这才一同出门去。
拐过村口，翻过山嘴，一轮红彤彤的圆太阳镶搁在远处的山坳里，春叶惊愣地看着那个圆润的太阳好一会，回头对父亲说：“爸，看那太阳像刚洗了澡似的，干干净净，一点也不扎眼，像个又圆又大的红磨磨。”姜师傅“嗯”了声，催着女儿快点赶路：“今天要去的是九大队的沈家湾，七八里的山路呢！”春叶不做声，紧走几步，不时地还回头看看太阳。
到沈家湾时，太阳穿透树梢，照在村里的树丛中黄灿灿的，因为这个好天气，春叶紧张的心情有些松缓。一进村，几只狗不前不后地尾随叫过来，姜篾匠停脚跺跺时，它们往后缩缩，他一走动，它们又跟过来，这时已有人和他打招呼，也喝退了狗。
春叶看见不少人和父亲打招呼，都称他“姜师傅”时，她竟生出许多豪气来，原来父亲在外并不似在家被人不咸不淡地称为“姜篾匠”，是受人敬重的。
他俩今天来的户主叫沈老五。春叶来了半天，他家人都不知她是来上工的，以为她顺路替她父亲送工具来，直到沈老五说情况，他们才招呼她：“来来来，这边坐，小篾匠师傅！”
这么一说，沈老五七十多岁的老娘，眨巴着一双干枯的眼，抿着嘴唇，巍巍颤颤地走过来，上下打量起春叶：“姜师傅哟，你把个小小的女儿带出来做这粗活路，弄得粗手大脚，学个其他的手艺不行啊？”
“老婶子，这还不是没有办法的玩头！我就这么一个姑娘哪有不心疼的，她娘近年卧床起不来，整天要用药扶着，只得苦了这孩子。”姜篾匠底气不足地说。
半晌时分，父亲边编一簸箕筐边向春叶讲具体的手法，春叶在一旁站着用心默记。过了一会，她要求自己编编看，父亲让她编了几行，再次强调手要用劲带紧，每行之间要压平，不能松松垮垮。他看春叶编了几圈，感觉有点像那个样儿，便让春叶拿到屋外墙脚底下太阳地里编。春叶不肯出去，父亲知道她怕羞，更要练练胆子，说：“这不是什么丑事，安徽那山里头的姑娘学篾匠的多得很，活路比男人做得强多了。出去出去，在外面晒晒太阳！”
春叶拿了竹筐，一眼不敢看别的地方，一双手笨拙地侍弄那些篾丝。几个和春叶父亲年龄相仿的婶子们走过来，大声笑嚷起来：“姜头儿，你哪儿找个女徒弟呢？”
春叶的父亲用一片二黄篾远远地点在那个女人头上，笑嘻嘻地说：“这女孩的妈是给我捂脚的，看她妈的面子带了出来，哪天让你女儿也给我做个徒弟，给这孩子做个伴，行不？”
那婶子聪明，很快明白过来，笨一点的婶子半天愣头愣脑地望着春叶，好一会儿转过弯来，正欲说什么，那聪明婶子说开了：“死姜头，你女儿才多大，就带出来受罪，放在家里，照看她妈，你在外不是更省事？也用不着担心家中的病人。”
“我的嫂子，日子难过呐！两个儿子都念书，她妈的病一个月也得三两百块钱买药，没法子啊！”说完，叹了口气。
几个婶子见春叶父亲这样，不再嬉笑，有人说了句“日子慢慢过，孩子大了就好了”之类的话，都走了。也许那几个婶子的传播，许多人都远远地冲着这边看他们父女俩，再没人过来搭讪。春叶看见父亲出来和家里似乎是两个人，在家里的父亲不大肯说话，出来了，竟生出许多快乐来。或许是家里愁人的事太多，看在眼里，人轻快不起来，春叶暗暗想来。
吃午饭，春叶自小就被祖母和父亲教成乖乖女，出来前，父亲一再叮嘱女孩子吃饭要有吃相，不能吧嗒吧嗒嘴巴，夹菜时要看好夹什么菜，夹哪块一定要夹准，不要满碗挑择，坐位子只准坐下席，即便人家要你坐别的位置也不能。吃饭不得超过两碗，可以稍稍吃慢点，多夹点菜吃，但也要有个限度。她都牢记在心，吃饭时，父亲和主人家边吃边聊，完全一副悠然的样子。但父亲吃饭落筷明显比主人家显得文致多了，好看多了。春叶暗想这大概也是要学的吧！
下午的春叶比上午从容些，她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坏事，相反地她感觉到父亲许多地方值得她去学，有这样的心境，下午不知不觉也就过去。
吃晚饭，一般主人家要陪一顿酒。中午春叶的父亲从不喝酒，因为下午还要干活计，晚上哪怕喝过了头，毕竟不浪费人家的工夫钱，回家可以睡大觉。春叶吃过晚饭有了好一会，见父亲还在喝酒，她看着屋外浓浓的暮色，担心家里的妈妈和两个弟弟做不好饭，便催了声：“爸快点吃饭吧，该回家了！”姜篾匠听女儿这一催，他一口喝干了酒盅的酒，饭也不吃，与主人说了几句客套话，父女俩顷刻便融进苍茫暮色中。
清冷的夜色中，春叶闻到茶林里飘来阵阵沁入心扉的香气，仔细瞅看，那小白花朵朵似一团团轻轻的白雾，大片地看去，茶枝茶叶们像是从一片白纱里长出来的，加上夜色雾气，整个山林便香香润润。春叶心里漾起一片爱恋来，这山林，还有这繁星点点的夜，奔赴宁静的家，这感觉真好！
父女俩很少说话，偶尔父亲问点什么，春叶只是简短地回答，她是个孩子，一个热爱自然的孩子，她用心去体味这初冬的夜景……
一回到家里，春叶见母亲支撑着身子已做好晚饭，两个弟弟正忙着呼哩哗啦地吃，一看就知早饿了，母亲却一手扶了半碗米饭，一手无力地捏着筷子，对刚进门的春叶有气无力地说：“叶儿，给妈倒杯水。”春叶给她倒了杯水，看见母亲碗里的半碗米饭，急急地说：“妈，我给你弄碗面条吃！”“不吃，你给我打洗脚水，等会药开了，给我端过来就行。”母亲说完，已放下碗筷，病歪歪地进了里屋。
直到春叶把灶台上洗涮干净，她父亲才回来，手上拿着从地里扯的几棵白菜和萝卜，头天晚上，必须安排好明天三口人下饭的菜。也许父亲怜惜女儿，让她早点歇息，春叶娘的药由他来喂。春叶想同娘说说话，她今天有许多话想说。于是，坚持自己给母亲喂药，她端着药碗进去时，母亲闭着眼，示意等会再喝，春叶只好退出，父亲让她回屋早些睡，明天还得早起。
夜里，春叶把自己白天的事从头到尾又细细回想了一遍，说不出自己喜欢还是没有办法，但有一点她知道自己喜欢，就是每天这么一早一晚地出去走一遭，仿佛这么一走，日子里的事就会鲜亮些，自己也澄清些，家里像有半口气给憋住，吐不全。这么一思虑，她觉得以后的年岁会慢慢好起来，一肚子憋着没有说出去的话似乎已变成了气息吐了出去，不多久就意悠悠地睡去了。
不知什么时候窗户纸那边透出灰蒙蒙的亮光，春叶听见屋后的原来和她同班的巧枝正在隔壁小凤家门前喊小凤上学，她俩考上了初中，小凤家的门“哐当”响过后，她俩的咚咚脚步声渐渐去了村口，又听见远远地隔着山坡叫另外同学的名字，接下来一阵犬吠，有脚步声自小山旁的路上跑过来。
春叶父亲在隔壁房间也起床了，今天仍是春叶先去沈老五家，父亲得先将家里安排妥当才能去上工。
春叶来不及细细揣摩那几个从前的同伴走了多远，又开始了她一天的忙碌生活。喂过了那头小猪，又抓几把谷子撒在门口，再回来打扫过屋子，天已渐渐明了，她抽了鸡埘的门，那只红亮的大公鸡总是“嘀嘀嗑嗑”地先出来，然后站在门槛上向屋外高叫几声，母鸡出来“咯咯嗒嗒”地发出声响。这些鸡伸腿亮翅热闹了一番，好半天才看清门口撒下的谷粒。春叶没时间顾及它们，忙着梳头洗脸，同母亲打了招呼，匆匆地背了帆布包出门。
一出村口，她又感觉到轻快。下弦月自个儿苍白地弯起，有一小股儿的风不时吹来，她的脑子一下活络过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一股冷烈的野菊花香气袭过来，她不知道野菊花在这么冷的早晨也能散发出如此浓烈的香气来，她记得它的香气总在太阳底下很熏人地扑过来，缠绕着人。在山道一侧，春叶看见了几株冻缩一团、耷拉着的花朵，完全一副衰落的样子，她蹲下身子，用手轻轻一触，几片小花瓣儿掉下来，花期真的过了。
她站起身，拍了拍帆布包刚沾上的土，依然兴致很高地向沈家湾走去。她再也不会觉得有什么难为情，私下里暗暗打算，一个月下来，人家管吃，她还能挣上七十五块钱呢！前面的岁月如眼前正升起的太阳光芒一片，黄灿灿的，令她无比兴奋，憧憬无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