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浑噩噩间,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快要及笄的那年,我惬意地坐在秋千上让丫环打扇喂葡萄,而我爹则在一旁语重心长地念叨,说什么要想在朝中混得开,除了要有聪明的头脑,还须得有牢固的同盟,所以为了往后全家老小都能继续过吃香喝辣的生活,他便给我相看了一门亲事,对象是慎亲王家的宝贝儿子君卿。
众所周知的是,君小王爷在京城风头极盛,不仅有京城第一美男的称号,同时也蝉联了京城第一纨绔的名头,据某些公开场合,我亲眼看见他跟其他闺秀调情的次数便有七八回,且回回人选都还不带重样。而他家里的姬妾虽说没有当今天子的三千佳丽那样壮观,可数百人的美人团也足以让我叹为观止,所以在得知这个消息的当天,我便火速收拾包裹决心离家出走,打算用实际行动表明对君小王爷的敬而远之。
但知女莫若父,我爹早就预料到我得知这个消息的反应,一早便让丫环拿走了我准备的通关路引和所有的银钱包裹,估摸着我没有这些东西在手的话,离家出走的计划只能胎死腹中,最大的程度也不过是在京城瞎转悠。
我素来倔强,就算知晓出不了京也不愿回去,彼时恰好到了三年一度的科举考试,各州府的学子云集于京,极是热闹。我便当了身上的首饰换了身男装,在国子监对面的客栈包了间上房住下,今日看看学子们斗诗,明日瞧瞧学子们赛酒。
林家是武将世家,不识字的文盲遍地,对于出口成章的才子,林家人总是有说不出的向往,再加之民间戏本中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的男主角也大多是才子,所以我便打算在这些才子中自己择一样貌才学都比君小王爷强的佳婿打消我爹的念头。
可经我一连十多天的观察,那些学问出彩者要么年龄堪比我爹,要么样貌惨不忍睹,而那些眉清目秀者,又大多都是绣花枕头虚有其表,当真让我好不失望。
然而就当我以为折子戏里的故事都是骗人的,这世间根本就没有什么美貌与智慧并存的才子,准备一把烧掉那些折子戏本回家时,却瞧见了陆漠。
那天下着很大的雷雨,许多没来得及回家的行人都跑到客栈来避雨,陆漠是最后一个进来的。
他进来的时候客栈已经挤满了人,才子们又开始斗诗,原本熙熙攘攘地好不热闹,可就在他进来的之后,场面却瞬间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少年怀中抱着很多卷轴,身上朴素的青衣几乎都被雨淋湿了,乌黑的发梢还在往下不停滴着水,分明看上去极是狼狈,但因着他那张过分清隽漂亮的脸,却生生让人有了一种青莲出淤泥而不染的错觉。
正当我惊讶于他的好样貌时,刚刚斗诗胜利的才子却款款走出,斜睨着刚进门的青衣少年,口吻嘲讽道:“哟,这不是自称上一届状元郎的陆漠吗?看你的样子怎么没为自己成功伸冤进入翰林,反而还在城东干着替人抄写文书的勾当呢!”
青衣少年咬着唇角,没有答言。
关于陆漠与上届状元郎的事,但凡京中百姓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也曾听过他的传闻。
陆漠是柳州人士,从小便有神童之名,从乡试起便一直猛夺各种第一,到京城之后更是横扫各种学会诗会,堪称柳州文人中的翘楚,甚至还有不少大儒称当界状元非陆漠不可。
可这一切的辉煌最终终止在上一届科举揭榜的那日。
榜上名字从顺数第一到倒数第一,姓陆的倒是有好几个,可是却没有一个叫陆漠。
往日嫉妒陆漠才名的学子们便开始对他各种冷嘲热讽,说什么诗写得再好,道上的名头再响,到头却连末席都未捞到,当真白瞎了他那副聪明伶俐的面孔。
陆漠本就还是少年,被如此一激,大悲大怒之下便忍不住赏了对方一顿老拳,随后便被以恶意伤人为由在大牢里关了好几天。
刑满释放后,陆漠在听闻状元文章流传出来了,第一时间便赶到了当日看榜的地方。
洋洋洒洒数万字的《强国论》从国计到民生皆事无巨细字字珠玑,得到了天子和朝臣的统一赞扬。
所有人都在边看边惊叹,唯有陆漠越看神色便越苍白,看完最后一字后,竟颤声道:“这明明是我写的文章,为什么会变成薛衡的?”
薛衡是陆漠的同乡,但薛衡出生当地有名的世家,陆漠却是食不果腹的孤儿,所以两人虽都在这一年赴京赶考,却从未有过任何交集。
但不管陆漠如何说,都没有人相信他的话,甚至都以为他是出于嫉妒才会心生妄想。
三日后,当届三甲巡街受贺,薛衡身着崭新的翰林官府,骑着高头骏马走至最当前。
快要途径国子监的时候,陆漠冲破了官兵的阻拦,闪身而出拦在了骏马之前,目光灼灼地看着薛衡,愤怒道:“薛衡,你敢用薛家列祖列宗的灵位发誓,那篇《强国论》是你所写?”
意气风发地状元郎神色微敛,深深看了陆漠一眼,摇头叹道:“陆漠兄,本来念在同乡这么多年的份上,我还打算给你留些薄面,可你屡次苦苦相逼,如今也休怪薛某不留情面了。”
陆漠神色困惑地看着他,却听薛衡又道:“这些年你盗我文墨为自己博才名还不够,如今连薛某在考场的呕心沥血也想抢占吗?”
四周立马一片哗然。
随后薛衡与陆漠对峙公堂,陆漠的同窗、教导他的师父、甚至连仅有的亲人,都替薛衡作证,道是陆漠的一切都是窃取于薛衡的创作,只是薛衡大人有大量,从来都没有跟陆漠计较过。
没有一个人替陆漠说过一句话,他自己又不足以成为证人,所以当下便被以构陷金科状元的罪名打了三十大板,随后关入牢房收监反省半年。
至此,原本人人称颂的天才,不过眨眼功夫,便变作了人人喊打的落水狗。
当时我并未见过陆漠,起初也和众人一样唾弃过他,推崇过薛衡,且因为我爹位高权重的关系,我看过薛衡后来所有的文章,可没有一篇再有当初《强国论》的惊艳,甚至连字迹都再没有当日张贴在榜上三分风骨。
薛家毕竟财大势大,而陆漠却只是孤身一人,一个穷酸学子想要他人为自己说话或许很难,可一个世家公子想让他人为自己作证却是易如反掌,或许天子和朝臣也都意识到了薛衡的名不副实,可却没有人愿意对天下人承认自己的错误,为顾全颜面反而任由了薛衡继续呆在翰林。
这也是为何民间吵嚷了这么久,但朝廷却始终没给出半点说法的真正原因。
没有人知道陆漠在监狱里究竟经历过什么,但半年后,当他从监狱出来的时候,却好似彻底变了一个人。以往炽热骄傲的少年变得削瘦沉默,出了这事,他在柳州早就声名狼藉无法归乡,很多人都以为他会自寻短见,可他却再度捧起了书本。
没有客栈愿意接受他的入住,他便在破庙自己搭了一个窝棚,白日里在城东替人抄写文书,晚上便就着破庙的灯火挑灯夜读。
从那时起,我便很是心疼这个命运多舛的少年,并想着若自己以后有了大本事,定要为他平反。可后来,因为习武繁忙,加之我爹一心想撮合我与君卿那花心大萝卜,我有了新的烦恼,便渐渐忘记了这事。
如今见到他人,我才赫然想起来。
所以当下面嘲讽声眼看就要愈演愈烈的时候,我便足尖一点,从楼上跃到陆漠身旁,对那些振振有词的才子们扬唇道:“若薛衡当真如你们所说的那般优秀,为何入朝为官这一年再为见过任何佳作,反而屡次被陛下训斥文不达意?陆漠是名副其实的天才也好,是沽名钓誉之徒也罢,跟你们有半两银子关系?他一未欠你们钱,二未调戏过你们娘子,三未跟你们有过半点纠葛,你们至于一见着他就好似跟他有杀父夺母之仇一样吗?”
才子们大多讲究清高身份,就算是找人麻烦也是冷嘲暗讽居多,大约是从未被人如此指着鼻子骂过,大多气得满脸通红双手哆嗦,看着我半天不知道该如何回话。
加之此时外面已渐渐雨停,我懒得跟他们纠缠理论,便拉着陆漠大摇大摆地往外走。
快走至城东的时候,陆漠好似才回过神来,俊脸通红地对我道:“姑……姑娘可否暂且松……松开手。”
我讶然看他:“你怎么知道我是姑娘?”
他指了指我的耳朵,我抬手一摸,方才想起今日未曾带帽,露出了耳朵上的耳洞。
许是这一年来从未有人帮他说过话,待我松开手后,便瞧见陆漠眼中有泪光闪过,好半晌,才听他再度开口道:“方才谢谢姑娘替我解围,不过陆漠名声已损,恐会给姑娘带来麻烦。”
当时我并不知晓陆漠其实会武,而且武功还不知道比我高出了多少,所以当他语罢,我便捏着拳头豪气干云地对他道:“谁敢来找本姑娘麻烦,本姑娘就揍得他爹娘都认不出来。”
习武之初,我爹便对我说过,习武之人应当为家国而战,为正义而战,这样的话我一直都记得。
陆漠摇头,浅浅笑道:“女孩子不可以随便与人动手打架。”
很浅很真实的笑容,风华绝代,美不胜收。
那一刻,我听到了自己心跳加速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