祯明三年元月,隋军攻入了建康。
四周不绝于耳的是宫娥们的饮泣声,低低的,听起来那么哀伤和不知所措。我知道她们是在为自己的命运而惶恐——皇兄已经和他的两个宠妃一起被俘,如今宫中到处都是隋军……
虽然此刻我这安宁宫内还安宁,可又持续得了多久?
我累了,独自走进内室,躺在榻上不多时便睡去。
梦里,是八岁那年的端午佳节。
那时正是皇兄的行为从荒唐到骄奢的开始,五月的初夏,建康已经颇为炎热。那天那个发长七尺眉目如画的张丽华着了一袭青纱,白皙肌肤与内裙精致的花绣若隐若现,看得皇兄喜笑颜开。
她是宫中最耀眼的女人,皇兄似乎只看得到她,我们这些至亲反而不在他眼中了。
甚至连那些服侍张丽华的宫娥,在宫中都是高人一等的。
那天,我只是想看看皇兄为张丽华准备的五彩丝——据说是柞蚕吐成,五色天然。可才揭了锦缎便听到了厉喝声,“哪个不要命的!竟敢碰娘娘的东西!”
我吓坏了,忘了自己尊贵的身份,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一口气跑到桃林最深处,那棵最大的碧桃树下。
爬上最隐秘的那个枝杈,我终于觉得安全了,放声大哭起来。
“谁啊?吵死人了。”忽然有人在树下说。
我愣愣地看着那个少年自碧软细长的一片桃叶下钻了出来,飞凤眉,桃花眼,握着笛子的手指修长而白皙。
我不知该说什么。
“你挨骂了吗?”他笑着对我说,“别哭了,哭了就不好看了。”
在他之前,只有皇兄会这么对我说话——放肆的,却又那般温柔。
我顿时对他生出好感,“你叫什么?”这么问着,我手脚并用,以最快的速度爬下了桃树。
可他却不见了。
是不是遇到了木精树怪?这番疑惑却在晚宴时被打破,一干伶人中我又看见了他,法曲动听美妙,琵琶、箜篌、石罄、铜钟,那么多的声音,我却只听见了他的笛声,如同自夜空的最深处传来,悠扬而清亮。
可最初的惊喜过去,我却发现他的目光停留在了张丽华的身上。
就像其他曾经见过她的男人一样,那么痴迷……
虚实难分的梦境,被一阵刺耳的金戈之声打碎。
宫娥们惊叫着跑进来,一个个抽噎着瑟瑟发抖,我下了榻,登云履不知被踢到哪里去了,便索性光脚踩上冰冷的青石地。站在所有宫娥的前头,我冷眼看着那些士兵鱼贯而入。
最后,一个修长的身影走了进来。
他很年轻,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虽然身上甲胄厚重威武,却掩饰不了眉宇间属于少年的青涩。看士兵们对他毕恭毕敬的模样,我顿时知道了他的身份——
杨广,大隋皇帝的次子。
而他的样子……
飞凤眉,桃花眼。
这一刻,方才的那个梦成为了某种预兆。
我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与这个人重逢,思绪顿时回到了八岁那年的初夏,婉转的笛音,修长白皙的手指,还有少年惊鸿一瞥的笑容。
“这些人……都带回去让母后处治吧。”这时他环顾四周,下了这样的命令。
然后就转身打算离开了。
“且慢!”我喝了一声,再向前迈了一步。
这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的身上,包括他。
“他们都是这宫里的人,没有本宫的命令,他们只能死,不能降!”
我听见了许多人倒抽冷气的声音。
而他看着我,一开始露出了疑惑的表情,随后又转成了笑容:“你是谁?”
“本宫是孝宣皇帝之女,当今天子之妹,宁远公主……”
我说得很慢,一字一句清晰无比,而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让他日后在后悔今日的一切时能牢牢记得我的名字——
“陈炎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