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半夜,陈芸生的眼皮颤动起来。家人默默聚拢在他周围。现在,只剩下等待了。
陈芸生的老婆把耳朵凑到他嘴边,以为他醒了,要说话。可是,只听到陈芸生一声叹息。那种叹息也可以理解为艰难的喘气。
本不该叹的,可是,他忍不住。他悔这一叹,却无奈于自己的本能。是呀,他是要忏悔的!可是,他能向谁忏悔?曾保国已经失踪十年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陈芸生为了等待曾保国失踪的悬念揭晓,直到病入膏肓。然而,这个悬念被漫长的岁月侵蚀,显得越来越空虚了。从某种意义上说,十二年前,曾保国是被陈芸生弄得没了工作的。曾保国下岗两年,就人间蒸发了。当时,陈芸生得知这个消息时并不以为然。曾保国要是想不通,他要去死,那是他的事,与我陈某人无关。我陈芸生也要生活。
陈芸生知道,他恐怕前世就跟曾保国有仇,俩人在厂子里,干了一辈子仗。不过,陈芸生跟曾保国之间的“战斗”,也是有赢有输的。是个男人,就要输得起。陈芸生是条汉子,他输就输了。不过,有时候他也耍赖,耍赖的本领,全厂闻名。在这方面,曾保国不是他的对手。
曾保国曾经是个幸运儿,虽然那时他不是什么又红又专的出身,可也不是被批斗的对象。在文革前,他就高中毕业了,还参加过高考。这比起高中没读完,甚至还是初中生,就下乡当知青的人幸运多啦!曾保国虽然没能上大学,但在街道模具厂安安稳稳地上班了。
陈芸生虽然跟曾保国同岁,却有着不可逾越的差距。曾保国是市重点中学的优秀高中毕业生,陈芸生却因为读书晚了两年,高中只读了一年。况且陈芸生上的学校,也只是普通中学。曾保国的聪明劲儿,在当学徒的时候也同样显露出来。曾保国一进厂,就像厂长的乖儿子似的,把他分配到厂里技术最好、最德高望重的师傅那里当学徒,师傅对他也像心肝宝贝一样。曾保国处处得宠,在厂子里迅速蹿红。与曾保国同时进厂的陈芸生,却是完全不同的境遇。陈芸生自认为学习手艺比曾保国更勤奋、更刻苦,可是,陈芸生的师傅技术水平就不怎么样,成天还把他呼来唤去的当牛马使唤,想学到真本领比登天还难。
后来厂里分房,曾保国在年轻工人当中,最先分到房。陈芸生竟抢先砸开曾保国的新房门,带着一家老小住了进去。这是他第一次耍横,第一次开始周旋在各种复杂的人际关系当中。他明里霸道,私底下还是做了不少“功课”的。他利用厂长和书记的不和,又利用自己师傅的关系,总之,他没有掉以轻心,外表粗暴,内心细致。结果,陈芸生初次耍横成功,厂领导没有因此事而处分陈芸生,默许了他这种“占山为王”的强盗行为。
曾保国吃了这个亏,又过了好几年,他升任厂里的技术主任。这时,曾保国又分得一套房子,这套房比上回分的更大更好。曾保国有了上次的教训,还没等拿到新家的钥匙,就早早把几件大家具放在门外,堵着新房的入口。还叫自己的娘整日守在新房门口。其实这回,曾保国可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人家陈芸生并不打算再干那事,他也是要脸的人,每回都抢别人的房子,那不真成强盗啦!
陈芸生的能耐,在他那三寸不烂之舌和厚脸皮上。曾保国却完全是另一类人,他只钻研自己的专业,模具做得精致极了。后来,有香港商人来看货,都对曾保国的手艺赞不绝口。曾保国手里有功夫,自然清高,陈芸生最看不惯清高的人,便一直跟曾保国对着干。
厂子在九十年代眼瞅着不行了,陈芸生和曾保国都到了奔五十的年纪,厂里先是将快要退休的人提前退休,陈芸生和曾保国没在这批人当中。接着,厂子开始搞优化组合,优胜劣汰,眼瞅着陈芸生作为一名老工人,就要下岗了。曾保国在这时并没有危机感,他是厂里的技术主任,模具就属他设计得最好,制作得最棒。只要厂子在,曾保国完全可以安安稳稳做到退休。
陈芸生最终也没有下岗。厂长早已换了好几届,他跟这任厂长的关系最铁。他不再是普通工人,而跑起了销售,一次,他跑到广州,竟然找来了大客户,头批订单一做,好几百万就进了账。厂子等于是被陈芸生救活的,从此好好活了几年。陈芸生在厂里,简直可以横着走路了。陈芸生当上了销售负责人,总见他夹着一只黑色的皮制公文包,跟在厂领导的屁股后头,到处吃香的喝辣的。
忙活了几年,人算不如天算,模具厂的大批客户,在经济形式下纷纷转型,加工模具的订单又没了着落,厂子再次陷入破产的危境中,厂领导只得采用时下流行的股份制,让工人们都拿出钱来入股,才能上班。
曾保国是拿不出钱来的,而陈芸生却成了厂里的大股东之一。曾保国从下岗的危机中挣扎出来,最后也只能沦为厂里的普通工人。这时,陈芸生成了曾保国的领导,陈芸生没少给曾保国小鞋穿,曾保国好几次想甩手不干,但为了养活一家老小,他最终只得忍气吞声。弱国无外交,贫家无底气。这就是曾保国在辛酸中总结出来的人生。
厂子在一帮股东的带领下,并没能乘长风破万里浪,厂领导只图短期效益,不管长远发展。可是,越是想短、频、快地赚大钱,想尽早地捞回他们掏出去的本钱,这钱就从他们的贪念中丧失得更快、更多。厂长急红眼了,还是陈芸生给厂长支了招。趁厂子还有点儿名声在外,赶紧找个买主卖个好价吧!陈芸生给厂长牵线搭桥找来买主,厂子就卖给了一个私人老板。厂长和陈芸生跟私人老板谈判的最终结果是,厂里的大批工人要解散,工龄一次性买断。
曾保国已经五十多岁了,就这样被一刀切,下岗了。当时低保制度还没出台,他只拿了三万块钱,曾保国除了这三万块钱,就再也没有一分钱收入了。
曾保国下岗后的第二年,改头换面的模具厂就倒闭了。陈芸生没能逃过下岗、失业的命运,不过,他还是比曾保国要好,每个月能拿到三四百块钱的低保收入。在陈芸生下岗不久,就听说曾保国失踪了。
以为不久就会把失踪的曾保国找到,或是他自己回来,可是,十年了,没有他的任何消息,这让陈芸生感到不安,不安感最终深深地嵌入到他的每根神经里。
陈芸生和曾保国两家,都住在厂院里。这个仅有四栋楼,五层高的宿舍小院,在岁月的浸泡中,已破旧得像放在角落里的抹布,没人会有心情朝这里瞥上一眼。可是,陈芸生还住在这里,他天天在小院子里看到曾保国的老婆,有时还会看到曾保国的一双儿女,甚至他的孙子们,他们一家人,见到陈芸生都是一副冷冷的表情,眼里射出愤恨的目光。陈芸生的儿女们建议他干脆搬走,眼不见心不烦。可是,陈芸生执拗地躲在他那住了三十多年的居室里,向窗外窥探着这小院里的人来人往。
此刻,躺在病床上的陈芸生,已经生命垂危,他张了张嘴,像干渴的鱼一样呼吸着,从他的胸腔到喉头,冲出一股杂质浓重的声音。他睁开了眼,眼里的光亮得可怕。他在想,如果我死了,能见到曾保国,一定要跟他叙叙旧,其实,咱们没那么大的仇。也许曾保国还恨着自己,那我就向他忏悔吧,我可以在他面前低声下气了,反正,我们已经远离了人世,远离了凡尘,我们没有利害关系了,我不必为了钱,为了养家,再跟他斗。可是,可是如果他不在呢?他还没死呢?人生是不是要告诉我,他又胜了我一局?
陈芸生的老婆再次凑到他嘴边,只听到陈芸生在喘息中送出了三个字:曾——保——国,然后,又是短促的一声,同样叫着曾保国的名字。陈芸生的老婆使劲劝慰着,抽泣着说,别再想他了,别再想他了,他跟你无关,无关呀!
陈芸生的家人随着这家女主人的失声痛哭而哭泣,哭声像水波,震荡着整个病房。
陈芸生的灵魂在众人的哭声中,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