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紫芳才知道鞠医生还是把产妇的情况估计得乐观了一点,她仍昏迷,眼睛睁着,却没有意识。一个护士把那个男婴抱过去,发现她刚有的一点奶也缩回去了。男婴吸不到奶,哭起来。哭声让鞠医生很烦,叫她快抱走。护士只得哄着男婴走了。
抢救室的人交班了。鞠医生叫紫芳吃饭去。说了几次,紫芳还不肯走,鞠医生说你呆在这儿又没用,走吧。拉着她一块儿到食堂去。出了病房,紫芳说,我拿了药真的看过的,就是卡苯可那,怎么会变成卡苯非那的?她懊丧极了,指望鞠医生说句话,就说:也不是你一个人的错。鞠医生却没说,打了饭各自回了宿舍。有一霎她闻着辣椒炒肉的味道感觉到了饿,吃进嘴又没有了胃口,恶心,想吐,太阳穴里蹦蹦地跳着。
和她同房间的小夏也在房里吃饭。早上紫芳回宿舍就把事情的经过跟小夏说了。本来她不是这么沉不住气的,可见她以前的沉得住气并不是真的,遇到事了一样慌张。小夏有些孤僻,每天就是看书,织绒线衫,上班前的两分钟也要抓紧织几行。早上紫芳从病房回来,她就坐在床上织绒线衫,已经织到领口了,听完犹犹豫豫地说,你也别怪自己了,反正这样了,药是小谢拿给你的,还有小孙,针是她打的,卡苯非那是抑制呼吸的,一个产妇打抑制呼吸的药,她难道就不想想?小夏的话让紫芳眼前一亮,其实这些她早想到了,她需要的是旁人的看法,借着旁人的看法她才能客观地看待自己在这桩事故里应该承担的责任。她反复想着那十来分钟里的事情,药是小谢拿的,针是小孙打的,这没错,可她确实没看出来,——她一向很谨慎,这一次只放在眼前掠了一眼就拿去给病人打了,怎么说她也是抹不干净的。
太阳默默地落在坡顶上,向着坡下缓缓地沉下去。有一阵放射出鲜艳的金光。金光中小夏刷了碗回来,问她,你还不吃?又去床上织绒线衫了。两张床中间挂着一块布帘,是小夏买的布,又叫那个手很巧,什么都会做的“阿登哥”弄了根铅丝,挂了上去,睡觉了就拉上。紫芳看小夏,已经织好了领口,在织袖子了,她的太阳穴蹦蹦地跳得更厉害了。忽儿,小夏说,刚才我出去看见小谢和小孙了,好像是到姜院长那儿去,正好“阿登哥”过来,问我看什么,我说没看什么,不过他肯定知道我看见了,不然不会说:你不知道有句话叫“恶人先告状”吗?
紫芳便傻了。难道她们会告她的状?看着小夏白白的脸,问她,你说会吗?
小夏这件绒线衫上结了许多“八字绞”,麻花一样,袖子上也有,时常要数针数,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当然不关她事了,她在火里,她在水里,哪知道她被烧得浑身发烫,五脏六腑全烧着了。
小夏数完针数说,我不知道,不过,不告你的状,怎么不拉上你一块儿去?这是“阿登哥”说的。
紫芳头顶飕地一凉,犹如一根手指点了她一下。她一直觉得“阿登哥”是个婆婆妈妈的男人,好好的徐登峰被人滑稽地叫成“阿登哥”。不过她再迟钝也知道“阿登哥”的话不是没道理的,她们这时撇下她,绝对凶多吉少,那么,她也去找姜院长?还是等明天萧院长回来找萧院长?
姜院长是副院长,萧院长才是正院长呢。只不过,她倒到床上泄气地想她和萧院长谈不上什么交情,就是在太平间西边,扔医用垃圾的那块空地上碰到过他几次。萧院长是杆烟枪,常躲在那里抽烟。被紫芳撞到就不好意思地笑笑。他的脸是黧黑的,橘子皮一样粗糙,被老家的西北风刮出来的。这张橘皮一样的面孔紫芳多少还是有点畏惧。可是她急于要给自己增加一点力量,这点力量必须是从上面来的,才能把她从泥淖里救出来。她本能地感觉自己已经踏进泥淖了。
端过碗正要吃饭,窗口人影一闪。谁?她问。门外传来一个扭扭捏捏的声音,是我。
她听出是小孙,看了看小夏,小夏也看了看她。
紫芳开了门,就小孙一个,没别人。想着刚才还和小谢一起去姜院长那里,这一时到她这里来不知什么意思,招呼她进来,小孙也就进来了。
小夏拎着热水瓶出去了,说去打水,眼里透着一种意思。紫芳忽地明白小孙站在哪一边对她很重要。以前只认为小夏孤僻,不喜欢跟人多来往,不想世事人情竟比她透彻,不觉骇然。小孙在门外扭捏,进来了便也很干脆地说明了她的来意,她想让紫芳帮她说句话,就说她打针前问过是打卡苯非那吗?紫芳说是的,她才打的。
什么?紫芳瞪大眼睛,半天说不出话。小孙忽然扯住她,拉住她的手,很紧地拉着,指甲像要嵌到她的肉里去,差点就跪下了,说她父亲几年前因为几句话关了起来,现在还在牢里,家里只有她母亲,两个弟弟妹妹,全靠她,她不能再出事了,央求她说,我知道这不好,可你的境况比我好很多,反正你没有父母,又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负担不重。紫芳听着,犹如吃了记闷棍,愤愤地想,你怎么知道我比你好很多?问她,这是小谢说的?看小孙急速地眨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压制着恼怒说,没说的话怎么能瞎说?我不会说的,死也不会说的。小孙说不通她。只得失落而去。
紫芳看着小孙的后背,细溜溜的,像小孩的背,其实小孙还比她大一岁。谁叫她看上去成熟?——这是她的不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