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晚了紫芳还睡不着。她先是想吴懋林,吴懋林知道了会说什么。他本来就不同意她来松廓。连她到二院当临时工也不同意,说医院到处是病人,天天在那儿进出有什么好。她跟他争论,说,照你的意思,医院就没有人去了,世界上也没有人肯当医生了?吴懋林说,我不管别人,我就是不懂你在家里有什么不好?
紫芳就不说了。吴懋林没有父母双亡过,没有寄人篱下看人脸色吃饭,当然不明白自己的东西多重要。
吴懋林是紫芳的同学吴懋琪的二哥。那时她们都在汽水厂做临时工,晚上碰到加班,吴懋林就来汽水厂接吴懋琪下班,顺便送一下紫芳。送来送去的,就送出事来了。吴懋琪并不看好她跟吴懋林的事,好几次郑重地告诉她吴懋林比她大十四岁,当过兵,脾气古怪,她妈妈也不是省油的灯,她以后日子不会好过。
其时二院也有一个人在追她,也不知是吴懋林呆过的空军第四师地面部队吸引力太大,还是吴懋林虽个子不高言语也不多却自有一种男人气概,结果她还是和吴懋林谈了,到吴家去了,吴懋林的母亲、哥嫂,也见了。吴懋林的母亲有些嫌她没父没母,没学历,又没正式工作。因为吴懋林母亲的态度,她跟吴懋林也别扭了起来,原先定好的婚期不得不一拖再拖。就是这时,二院贴出组织医疗队去松廓的布告,一种说法也在学习班里悄悄流传着,就是参加医疗队回来很可能由临时工转为正式工,理由是二院有几个人愿意去那么远的地方?一呆就是两三年。况且二院1952年起每隔几年往松廓输送一批医护人员,正式工差不多都轮过一遍了。紫芳抱着碰碰运气的想法也报了名。出发前,二院给他们开了会,鼓励他们到松廓好好履行医务人员救死扶伤的天职,争取以后到二院工作。紫芳在台下激动极了,第一次感觉到事业的崇高,前途的明亮,跟吴懋林吵的那一架也忘了。这一年吴懋林对她爱理不理的,出发那天面也没露,一个包裹也没给她寄过。他知道了更要埋怨她了,更有理由不跟她结婚了。
埋怨就埋怨吧,不结婚就不结婚吧,紫芳闭着眼睛,赌气地想着吴懋林那张长方形的脸,脸上那双看不出高兴不高兴的眼睛。对她来说有工作做比跟吴懋林结婚更要紧,绝对是工作重要,这种想法这么根深蒂固,所以五床那个产妇,那个教算术和美术的小林老师说起丈夫的姿态她很惊讶,那时她疼得脸都歪了,还挺着上身骄傲地说邻居给丈夫传过话了,过两天就来了。紫芳怀疑地问,你肯定他会来?她说,他当然会来了,可惜是男孩,他更欢喜女孩……紫芳不相信还有不喜欢儿子的男人,说,他说说的吧,很多人都这样,等见了儿子不知道多高兴呢。她说,不会的,他希望生女儿是希望女儿像我……他是个很好的人,他真的很好。紫芳只能看着她傻笑,她可从来没有这么跟人谈过吴懋林,面前这个人脸颊上满是妊娠斑,却依旧眼神干净,笑容妩媚。紫芳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她在情感方面不如这个人。
朦胧中,紫芳眼前又出现了那张沉静中带着一点妩媚的脸,不仅没有怨恨,还有点喜悦……因为这个似梦非梦的梦,让第二天早上紫芳的心情安定了很多,看着晨曦爬上窗帘,匆忙起来,她想去病房探探有没有好消息。到了住院部,正要上楼,听见后面有脚步声跟上来,转过头去一看,来的正是萧院长。
紫芳在萧院长的办公室里很拘谨,两只手绞在一起,这只捏着那只,那只捏着这只,需要表明自己立场态度的场合她都很紧张。
萧院长呆在桌边,神色严峻,只说他夜里回来听说了,现在抢救要紧,别的暂且放一放,也别背思想包袱,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当然,这事肯定要报上去,二院也得通报,毕竟她们是二院派来的,怎么处理等二院的人来了再商定……
紫芳还是这只手捏到那只手,看着太阳从窗洞里爬进来,在地板上排成整齐的方块,越听心越凉。不过,萧院长不是说了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虽觉大家看她的眼神和往常不同,心毕竟坦了些,中午去镇上买了几斤红糖鸡蛋,又翻出吴懋琪送给她的炼乳饼干,拿到鞠医生那儿。鞠医生看着她抱去的一堆东西,愣了半晌说,这些她都用不着了,你拿回去吧。紫芳不肯拿,鞠医生说,那先放我这儿。
紫芳在不安中熬了两天,终于等到有人叫她开会了。长桌那一边是院里的头头,这一边是紫芳、小谢、小孙。
三个人谁也不愿先开口,都不说话。紫芳和小孙看着桌子,只有小谢什么也不看,神态自如,她本来就不把通常的事通常的人放在眼里。看不惯她的人不少,真正敢得罪她的人却没有。人世的炎凉,紫芳觉得早在父母去世后就尝尽了,想着她和小谢坐在一起喝樱桃汁,真像一个梦,一个好梦。
姜院长指着小孙,说,小孙,你先说吧。小孙便说了,没有表情地说药是紫芳拿来的,她问过紫芳,打卡苯非那?紫芳说是的,她就打了。小孙说完,小谢也说了,说紫芳要卡苯非那,她就拿了一支给她。最后,大家都看着紫芳。姜院长问她是这样吗?紫芳先是满脸通红,吃了辣椒一样,等那一阵通红过去,变得死白死白的,耳朵脖颈一路白下去,才说,那天夜里鞠医生叫她拿卡苯可那,她就跟小谢说拿一支卡苯可那,拿到手里还看了看,她不知道怎么会变成卡苯非那的……听见姜院长在对面和气地问她,会不会口误呢?你想的是卡苯可那,说的是卡苯非那?你以前就把舅舅叫成叔叔过,小谢问你怎么把舅舅叫成了叔叔,你还不相信,说你明明叫的是舅舅。
紫芳这下彻底没话了。小谢不说她都忘了,是有过这么一回事,事后也没有证实。因为紫芳和小谢都没有去问舅舅。可小谢这个时候把它搬出来不是害她吗?还有,难道她真说错了?她原来百分之百相信自己,现在却没有那么相信了,看着姜院长短发下柔和的下巴,镜片后两只炯然有神的眼睛。姜院长1964年来松廓的,来了就没再回去,当年作为典型在医疗系统表扬过,她长得像电影里的江姐,做起事来风风火火的,此时既严肃又和蔼地盯着她,说,有错误就要勇敢地承认嘛。紫芳求助地去看萧院长,萧院长根本就没看她的意思,玩着手里的钢笔,时而打开笔帽在纸上写几个字。紫芳在那短暂的寂静里又一次领略到人生的残酷:这医院是这女人当道的,谁都听这女人的,只有她不知道。紫芳最后说,我觉得我没说错。
这一次紫芳回到宿舍没说院里给她们开会的事。在床上躺了会儿,睡不着,起来想去山坡走会儿,下雨了,只得回来。宿舍和病房中间有一个隔院,院里有座红梅亭,供住院的病人溜达谈天。她在凉亭里坐了会儿,看着银亮的雨丝带着凉意从空中划下来,心里不那么烦躁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以不变应万变,是她处理人生的哲学。她决定这一次也还是这样,静观事变。
红梅亭那头是老住院部,一幢两层的红砖房,紫芳看着看着忽然想起老住院部一楼是儿科病房,院里的托儿所也在那儿,不假思索走了过去。
托儿所的祝阿姨手里抱了个孩子正原地踏步地哄他睡觉,看见她,压低声音说,你看五床那个吧?在那边。
屋子里很静,孩子都在睡午觉,不想睡的不敢不睡,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紫芳触着那眼睛里的天真,不由得笑了。她会跟小孩敷衍,把别人给她的糖留给小孩吃,真要她带孩子又觉得烦了,吴家的几个小孩一跑她头就疼。她穿过一排小床,走到窗下的一张小床边,不由得惊呼了一下,这孩子实在太漂亮了,紫芳打量着他圆滚滚的小脑袋,端正的小鼻子,摸了摸他的脸,他动了动,侧到另一边又睡了。
他可能吃了,一天要喂八趟,夜里就要吃三趟。祝阿姨邀功似的说,也许没这意思,是她多心了。这孩子的漂亮和命运让紫芳愁闷。实在不行,我来养他,她暗忖着。但是五床呢?那个小林老师,她怎么样了?
紫芳回到病房,吞了两粒阿司匹林,舒服了一些。又喝了些水,手插在白大褂的大口袋里,恍惚朦胧地走在病房走廊上。
抢救室只有小周在,小周是本地人,紫芳问小周,醒过吗?小周说,没有。紫芳又问,这几天都有谁来看过?她丈夫来了吗?小周摇头说,没来,来过几个同事,还有她班上的学生,人太多了,没让他们进来,就在外面看了看。
紫芳不语。
小周按了按紫芳的手背,你也别难过了,谁都想不到的事。
紫芳仍不语。小周说,正好,我去下宿舍,就来。
小周走了。紫芳迟疑了好一阵,要鼓起十二分劲一样走近床边,看着床上凝然不动的脸。那张脸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可怖。可是,很多年以后,松廓镇,松廓县人民医院在紫芳心里还是简化成一间摆着氧气和器械的抢救室,一个半张着嘴半睁着眼躺着等死的女人,四周是浓郁的黑暗和热。
从那一针打下去起,她也没换过衣服,孤寂地,无援地,仰面躺着,白底小碎花的衣领托着白皙柔软的脖颈。紫芳盯着衣领上弄皱的地方刺心地疼了起来:她就要死了,就要死了,再也看不到孩子长大了。
见过父母的死,在医院里见多了死啊活啊,紫芳还当自己的心早已磨平了,不会为任何事难过了,她眼里闪出泪花,手伸过去,把衣领皱起的地方拉平了。她还有一种心情,在这个将死的人面前感到委屈,她并不愿意这样,真的不愿意,就算不全是她的错,就算小孙和小谢也有错,她日后也会悔恨不安。
难道——紫芳一个激灵,难道非要把她和小孙小谢串在一起下到地狱里她心里才能平?就像小时候母亲切饼,一定要三个人平分才算公平?
小周来了,拂着头发上的水说,雨下得真大,天要凉了。紫芳想笑得自如一点,然而笑容堆在脸上,自己也觉得惨淡,回到宿舍,迷迷糊糊想了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