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胜利那天快乐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第一次发现城市的天空突然蓝了许多,不像以往那样灰暗,如老板那张铁皮似的脸。初来那阵。马胜利被城市的高楼大厦和车流弄懵了,好长一段时间没适应过来,见惯了庄稼的马胜利嗅到的是城市怪怪的气味,它不像田野里的庄稼,有着无处不在的泥土味和野趣,倒有些让人呼吸不畅。马胜利看过一则笑话,说有个外星人探子来地、球侦探是否有生命迹象。发现地球上都是一些长着四个轮子、喝一种叫汽油饮料的怪物,里面还寄生着一种靠两条腿蠕动的动物。怪物的屁股不时排放着臭屁,那就是马胜利闻到的怪味。城市的高楼大厦在马胜利眼里又像一颗颗参差不齐的牙齿。无数的人流在城市的牙缝里钻进钻出,仿佛城市每天都在大笑。马胜利不停地干活,就为着多造快造几个光怪陆离的城市牙齿。马胜利担忧某一天城市会突然咬牙切齿起来把他们嚼碎,因此马胜利同所有在牙齿缝里忙活的民工一样过得小心翼翼。
这座城市的城市广场上竖立着大型电视墙,马胜利每晚便有免费观看消磨时间的地方。尽管电视墙里全是广告,没电视剧精彩,但电视墙下还是围着不少人,他们睁大眼睛看,看墙里飞出的大乳罩和女人的浪笑。马胜利发现每晚聚于电视墙下的几乎都是跟自己一样浑身流着臭汗的民工。他们为能够坐在城市供给的碧绿的草圃上欣赏着城市人才拥有的物质文明兴奋不已,那情景如马胜利小时候看露天电影一样。呼爹喊娘,欢声笑语。小时候的露天电影都是一些不知放了多少遍的老电影,每一句台词和每一个动作马胜利都烂熟在心。不同的是露天电影只有过节时才有,而电视墙却夜夜免费播放,尽管内容比较单一。马胜利们从墙上很快认识了城市的富有、奢华和自身的卑微,在城市广场看电视墙可以说是马胜利民工生涯的升华。马胜利觉得自己真不赖,在别的城市打工还不一定有这样大的电视墙呢。因此见到在别处打工的老乡马胜利总是说,我们那座城市里女人的奶子有乒乓桌那么大!马胜利说的一点也不夸张。马胜利已经开始融入城市了,他甚至开始严格要求自己了。晚上到广场去都先净身。换上干净衣服,身上还揣着一卷餐巾纸,冒汗时掏出来擦擦。如果马胜利皮肤白一点,不说与这座城市截然不同的语言。或者头发修整一下,乍看起来马胜利已经有些像城市人了。这座城市有着顽固的方言,据说保存有大量的古汉语遗留,这是马胜利听工地上的监工说的,那小子有文化懂的事多,还娶上了本地女人,已经能说一口流利的本地话了。
马胜利对这座城市的好感一直延伸到回家发现妻子杜鹃花不见之后。他哼着家乡小调走在城市的路上,发现相遇的市民竟有人对他友好地一笑:他的破单车陶醉于怪腔怪调闯过了等红灯的斑马线,交警竟笑着示意他退回去。要知道,马胜利们曾因穿着坦胸的臭汗衫被城管队罚过款,理由是他们有损城市的观瞻。马胜利们在城市的罚款中渐渐从野蛮进化到文明。
马胜利从城市的另一端快乐地走过来,他的快乐来自于今天老板突然发还拖欠已久的工钱,老板的心情出奇的好,灰暗的脸上绽放出难得的晴亮,像菊花一样光芒四射。老板说,料赶不上,放假一天,赶完这个工期我请所有的员工到自助餐馆饱餐一顿。本市的一家自助餐馆曾开出二十块的价格放开肚皮吃,却不料被马胜利一伙扫荡怕了,其实那也是仅有的一次,那次老板要他们慢几天回老家过年,条件是干完活免费进自助餐馆吃一顿。餐馆的小老板以为揽了个大活儿,结果马胜利们像蝗虫一样把餐馆吃了个盘碟朝天,他们吃一切可以吃进肚子的食物,连蘸料也吃。吃得小老板心痛不已。马胜利平生第一次感觉到肚胀的滋味,肚子里像是装了个铁砣沉甸甸地老往下垂。马胜利猜不出今天老板为何突发善心,大伙估量着老板这个工程发了。他们做的工程一般都经过三次转包才包到他们头上。用监工的话说,老板是食物链最后的一环。这话马胜利不大懂。监工说,老虎吃兔子,兔子吃草,草吃雨露,别看老板神气,他吃的是雨露。监工的言下之意是,到老板这一档次,怨不得他敲骨吸髓把你们剥削得很,没狠劲他发不了财。用旧钢筋冒充新钢筋、用标号低的水泥冒充标号高的水泥是榨取利润的手段。马胜利觉得他们是在帮老板给城市造龋齿,一颗颗没多久就会发炎连牙龈都需要拔掉的龋齿,但马胜利不明白为何每次工程验收都被评为优等。
马胜利身上揣着老板发还的两千块钱,那是拖欠近四个月的工钱。马胜利从来没有这样富有过,一张张崭新的百元大钞!马胜利第一次与印在票子上的“伟人”近距离接触,他发现每个“伟人”都是那样红光满面、神采奕奕。他忍不住抽出一张放到自己长着青茬的胡子上厮磨,嗅着百元大钞清香的油墨味,心里唱着“北京有个金太阳哟金太阳……”
转到商场时马胜利踱了进去,他从来没有这样气宇轩昂、泰然自若,身上有二十张百元大钞!他可以随便地挑选他认为值得购买的东西,他是上帝。马胜利挑中了挂在显眼位置的一条缀满耀眼金丝的裙子。他要把他的杜鹃花打扮起来,让他的杜鹃花开遍这座城市。他发现这座城市的女人靠的是化妆品和艳服,靠的是外包装,而他的杜鹃花是鲜嫩欲滴的,稍加打扮就会让城市的女人嫉妒得要死。尽管裙子的标价是四百块,马胜利狠狠心还是买了。到柜台付款时,收银员瞪着他一再说,看准了,是四百块不是四十块。
驴日的;才四百块。刚要走出商场时,一个保安突然拦住他说,先生,抱歉地问一下,你有没有拿了不该拿的东西?马胜利愣了一下,才悟到保安是怀疑自己偷东西了,他说你怎么随便怀疑人呢?保安说,那你裤袋里鼓鼓的是什么?
马胜利将塞在裤袋里的大钞亮出来抖了一下,钞票发出一种纸质坚挺的脆响。马胜利非但不生气。反而很配合,好像很中意保安的拦截。面对保安的道歉,马胜利表现出非凡的大度,好像事先没有把裤袋里鼓鼓的东西掏出是自己的错。
马胜利回到家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杜鹃花还没回来。傍晚最容易让他感觉到家的存在。因为唯有傍晚他才和杜鹃花有一起吃饭的时间,才能听到杜鹃花洗盘碗的叮当声。他们所谓的家在城市的旧城区,那里曾是这座城市最繁华的地方,据说现在仍然畅销东南亚的万金油的创始人就曾住在这里。从现在的建筑物上还可以看到欧式的建筑风格,精美的窗棂,很洋化的修饰图案。处处显出昔日的大气。但现在这片住宅区已经彻底老化,埋在水泥柱里面的钢筋已经暴出来,露出了锈迹斑斑的排骨。马胜利与妻子杜鹃花租住在二楼,以前马胜利吃睡都在工棚,后来妻子来了才租住到这里来。妻子来的时候已是深夜,两个人分别久了,一进门少不了干那事,结果引来了楼下住客的不满,嚷嚷着说你们要把这幢楼蹦倒吗?下面都下沙尘暴了知道不知道?第二天马胜利下去看了看,果然楼下飘落下一层灰沙,那是水泥板因为强烈的震荡撒落的,从此以后马胜利与妻子杜鹃花再也不敢造次,甚至哼哼声都憋在心里。城市人老早就搬出去了。把它们租给来这座城市的民工,尽管租住在这样的危楼里有点惊心动魄,但马胜利图的是极低的房租。
杜鹃花在附近一家工厂给玩具拧螺丝,通常,下班有规律,只有需要赶工期的时候才会晚些回家。本来按照杜鹃花的条件可以找诸如宾馆小姐之类的活儿做的,拿钱也多,但杜鹃花说那地方人容易变坏。这时候马胜利还没意识到妻子从此会下落不明,马胜利一进门就发现杜鹃花已准备做晚饭了,并且是意外的丰盛,有肉有菜还有酒,杜鹃花是那种处事很周到的女人,马胜利好久没开过荤了,他想今晚要好好乐一乐。他估计妻子没有走远,就把饭做好了。并且在马铃薯里面多加了咖喱粉,他知道杜鹃花喜欢浓浓的咖喱味。这中间,马胜利把饭菜加热了三次杜鹃花还没回来,他把家乡的小调翻来覆去哼了个遍,天色彻底暗下来时马胜利才意识到该打个电话问问。
在临街的公用电话处,马胜利得知工厂早就下班了,但马胜利还是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想杜鹃花可能到工友那里疯玩去了,或者是准备给他一个什么惊喜。一次杜鹃花回来晚了。蹑手蹑脚地从背后捂住了他的双眼,马胜利扭头发现一个短发女人,以为是附近卖皮肉的女人缠上门来,定睛一看是杜鹃花。杜鹃花说我把头发剪短了,长发每次要洗掉许多洗发液。从这可以看出杜鹃花是个会过日子的女人。
马胜利有些困了,他想杜鹃花可能是在哪个老乡家过夜了,明天再找吧。
马胜利醒来时天已大亮,他赶紧挨个找妻子可能过夜的几个老乡,所谓的老乡是说着同样的方言,甚至只要同一个省都可以叫老乡,不一定非得是同县同乡。杜鹃花人缘好,没来多久就和几个老乡混熟了。她们有空总聚在一起,时间晚了凑合过一夜也是有过的事。近来这座城市治安有些失控,一到晚上八九点,偏僻的地方就少有人行走,歹徒明火执仗,大白天也抢。晚上更猖獗,原来多抢打扮得体的本地人,后来连民工也抢。马胜利不禁为妻子的深思熟虑感到安慰,杜鹃花是一个处处不用人操心的女人。让马胜利感到意外的是找了几个地方杜鹃花都不在,老乡们说,杜鹃花好久没来窜门了,是不是失踪了?杜鹃花不是做事没条理的人,彻夜不归也该给你个音信吧。他们劝马胜利报案,一个大活人能跑到什么地方去?
马胜利开始有些感到不对劲,但还是没想到报案,报案就意味着失踪,万一报案后杜鹃花又自己跑回来了呢?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的关键是,马胜利脑子里还没有失踪这个词,杜鹃花能跑到哪儿去?她的衣服还晾在从楼房的窗口撑出去的竹竿上,甚至砧上的肉已切了一半。给马胜利缝扣子的针还插在纽洞里,她的气息还留在出租屋里,马胜利能轻易地嗅出杜鹃花的存在。更何况他买回的漂亮裙子也在等着她,她能跑到哪儿去。
马胜利又回到家,时间过了大半天,杜鹃花依然未归。促使马胜利想到报案的是,他试图在寻找杜鹃花有可能留下动向的蛛丝马迹中,发现她几乎所有的东西都在,抽屉里的钱在,进厂的工卡在,内衣裤衩在,暂住证在,唯独身份证不见了!马胜利开始感到不祥,杜鹃花一般不带身份证出去的,带走身份证只能说明杜鹃花真的不见了。马胜利这才动了急,就近到派出所报了案。
接待马胜利的是一个胖警察,他问马胜利多久发现人不见了?马胜利说,一天。胖警察说。一天急什么急?马胜利说,我初时也不急。刚刚才发现她的身份证也不见了。胖警察嗯了一声。算是赞同马胜利的看法。接着胖警察问了杜鹃花失踪时的情况,穿什么衣服什么鞋,身高长相。特别问了她长得怎么样?马胜利回答说,漂亮,很漂亮。胖警察说,回去拿张照片来,没个照片报什么案?又说,长得好看肯定是跟人跑了。跟人跑了?笑话!我的杜鹃花会跟人跑了?马胜利一万个不相信。我的杜鹃花不是别人可以随意采摘的花,我的杜鹃花是为我而开放的,别人只能远远地欣赏到一缕花香。胖警察也不跟马胜利争辩,只是说近来接了多起报案,来这座城市打工长相不赖的女人,如果莫名其妙的人间蒸发,十有八九是跟人跑了。不可能!马胜利明白胖警察的意思后歇斯底里地喊出来,杜鹃花是那样的女人吗?他相信警察说的话,他相信天下有的是嫌贫爱富的女人,但他的杜鹃花不是,绝对不是。胖警察笑看着马胜利不慢不急地说,说说看,怎么就绝对不是。马胜利前言不搭后语地把他与老婆的感情如何如何捡芝麻似地一粒粒数起来。胖警察感兴趣的是马胜利与老婆的最后一夜,他已经问起许多报案男人的最后一夜了,问得特别详细,一丝不苟。他不要马胜利简要的叙述,而要马胜利把感觉、力度、快感全部复述出来。
在胖警察的启发下,马胜利讲起了与杜鹃花的最后一夜。那时候马胜利已经知道老板要发还拖欠已久的工钱了,就忍不住说给杜鹃花听,本来马胜利想给杜鹃花一个惊喜,但有话憋在心里实在难受,马胜利还是说了,他是那种藏不住话的人。开始杜鹃花还不信,说老板能拖则拖没人去跳楼他怎会心甘情愿地给了?做老板的人总是留个尾数让你走不得。杜鹃花说得在理,马胜利惊诧杜鹃花出来打工没多久就变得如此精明,忙说这回是真的,自己看到出纳造表了,表中就有自己的名字,差不多二千块钱。杜鹃花这才信了,之后他们沉浸在拥有二千块钱巨款的幸福中。杜鹃花说明天请假两个人到海边玩一天。马胜利想。自己是该带妻子去看看海了,来到这个海滨城市这么久了还没去看过海。至于要给杜鹃花买条漂亮的裙子马胜利最终还是忍住没说出来。他们计划着以后每月至少要存五百,一年六千,十年就是六万,回家就可能盖一幢小洋楼。马胜利家乡建第一幢小洋楼的是妮子家,外边贴着马赛克,老远晃荡着光,窗是铝合金的,跟城市的建筑物差不多。马胜利坚持妮子家的小洋楼是妮子用下半身赚来的,一个女孩子家一下子能赚那么多?而自己的小洋楼要靠劳动靠勤劳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