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有意监视我的母亲。这并不是我父亲的授意,尽管他有时候也会让我去地里看看母亲有什么要帮忙的,我知道,他其实是想确认我母亲是否真的在地里。我监视我的母亲,因为我发现了那个绿色的雪花膏瓶。而我的母亲曾经告诉过我,她早就扔了。
那时候我父亲还没有生病,我也没到如此敏感的年龄。当然,我这样说并不代表我从前什么都不懂,我记得我是在父亲不在场的时候问我母亲的。我说,妈,雪花膏呢?我母亲有点装傻,她反问我,什么雪花膏?你看,那时候我已经知道我母亲在装傻了,但不会像现在这样把很多事情连起来去怀疑。我说,就是那个绿色小瓶的雪花膏,是肖大叔送给你的那个。我母亲立刻很严肃地对我说,那是我托肖经理买的,人家怎么会送你那么好的东西?别瞎说。我又说,对,就是那个,去哪儿了?前两天我还看在你床头呢。我母亲说,用完了。我问,那瓶呢?我母亲说,用完了瓶就扔了,用完了要瓶干吗?我记得,我心里还有点可惜,我是喜欢那个瓶的,碧绿碧绿的,但是被我妈扔了。
可是,我在母亲陪嫁来的箱底找到了它,它被包在我从未见母亲穿过的红色棉袄里。毫无疑问,那应该是母亲曾经的嫁衣。我是因为嫁衣的艳丽所以抖开了母亲整齐的叠放,碧绿的精致的小瓶骨碌碌地滚了出来。原来,它一直安静地躺在这里,可我的母亲却告诉我早就扔了,我不知道我母亲为什么要骗我,不过就是一个空瓶,她完全可以给我的。因此,我对母亲产生了怀疑。
我想,母亲并不知道我翻过她的箱底,可能到死她都不知道。她以为她的妮只是因为想帮帮她所以常常去地里看她。
我并没有发现任何可疑,我去的时候,她总是在地里,戴一顶硕大的草帽,远远地就能看到。有时候我远远地看一眼就回家,有时候我会一直走到她面前。她的确一个人,面朝黄土背朝天,总是在忙。我会找各种借口,比如给她送壶水,比如告诉她饭烧了。大部分时候,我说,妈,要不要我帮忙?母亲总是以为是真的,她一定是拒绝的,拒绝的理由就是要我回去照顾我父亲。
赶紧回家,万一你爸有事找不到人。回去,妮。
有一天晚上,吃完晚饭,在小屋里。母亲说要和我谈谈心。她说,妮啊,你回来妈轻松很多。你不在家,我人在菜地心在家里,一会儿要回家一趟,一会儿要回家一趟。就怕你爸爸叫人没人应。你回来我才能安心地照料菜地。
我说,那我转回到我们乡中学,这样可以多出很多时间来帮您。
母亲说,那怎么行?那以后就没啥出息了。妈等你有出息了挣钱给你爸爸看病呢。我说,现在,咱家钱够用吗?
母亲捋了捋头发说,还行,这些年没干啥大事,家里还有点积蓄贴补着用。你爸那药太贵,光我卖菜的钱哪里够?
母亲一边说一边从兜里掏出五张十元钱给我,妮啊,你别怪妈给你的钱少。
我说,没事儿,我够用。我们学校食堂的师傅很好,有时候去迟了,最后的饭菜他们就说不要钱。
是吗?那太好了,人家师傅这么好,你要客气点,要谢谢人家。妈知道你脾气不是个投机取巧的人,但人心都是肉长的,人家对你好,你也要心里有数。你这次回学校,妈给你挖点红薯带给师傅?
本来这事儿,我并不想告诉任何人。为了我那点可怜的自尊,我也不是每天都在最后的时候去买饭。但是,我妈妈给我的钱的确太少了,如果没有奖学金,我怀疑一个月我起码得半个月吃不饱。我是为了让母亲不为我担心所以才说出口的,可是,我母亲的热情让我立刻后悔自己过于不要脸。
妈,我……我不是有意去迟的,再说,我也不是每天都去。我多么希望我母亲能够理解,我跟她说这事儿,并不是为了以后每天吃饭都不给钱。虽然她是我母亲,我还是觉得很难受。
我看出我母亲还想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如果我附和,看那样子她一定马上就去地里挖红薯。我后悔得不得了,立刻想找个理由离开小屋。我说,爸好像在叫你。
我母亲胸有成竹地说,不会。刚吃完饭他得眯会儿,他也知道这个时间我要喂猪洗碗。
我想找个理由离开,在我母亲谈兴正浓的时候。
我母亲这样喋喋不休地跟我说话,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父亲还很健康,健康到常常扯着我母亲去离婚。而我的母亲,则在他们大吵之后又和好如初的那些晚饭之后,在小屋里跟我说,你父亲就是脾气不好,其他都好。我知道他不是真想离婚,我这一松口,一个家就没了。悔都来不及呢。我让他说让他骂,他说够了骂够了,你看,这不又好了?啥事没有。
每一次他们“离婚”回家,我母亲总要跟我说起这个,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至今还是想不明白。
那时候,我懵懵懂懂,我一直都不大喜欢大呼小叫的父亲,但喜欢看到母亲雨过天晴的样子,好像她得胜了一样。很小的时候,我曾经问过她,你们如果真离婚了我和小宝怎么办?
她说,那只能住桥洞了。
那怎么行?我立刻害怕起来。
是啊,所以,有妈在就不会有如果;有妈在,咱家就散不了。
而那时候的我,只是因为不用住桥洞觉得很安心。我一直不大喜欢我的父亲,他们是否离婚对我来说没那么重要。
我说过,我好像从小就是个冷漠的人。实际上,我比我知道的更加冷漠。
我母亲显然已经看出了我的不耐烦,她说,妮,你别不耐烦,你爸这病,得用多少钱,妈心里没底。妈现在干什么都是为了多挣钱,少花钱。现在,妈每天除了睡觉,都在算计着怎么能多挣点钱,除了拼命地干活,就是能省点就省点。你爸的药省不下来,那就省咱家的开支。省下一分开支,你爸那药就多了一分钱。
我说,妈,我知道。我没不耐烦。我不敢多说,我真怕她再扯回到刚才的话题。
你回来妈也没空陪你。你一星期回来一次,妈其实不想让你干活,妈也不想干活,就陪你说说话,问问你学校的事情。但没那空闲!
我看着我的母亲,她虽然因为忙碌了一天而显得不太整齐,但面容平静,话语由刚才的激动喜悦变得温柔。她没有表现出悲苦,也没有丝毫的抱怨。她似乎一心都扑在这个家和我父亲的身上,但是,怎么去解释藏在嫁衣里的雪花膏瓶?难道她跟我一样只是单纯地喜欢那只瓶子,但怕父亲看到惹来麻烦所以才藏起来?
妈,我想……我说了一半,我寻思着要不要跟母亲说起那只瓶,如果她怕父亲看到又舍不得扔掉,可以给我,我也喜欢那瓶子,我带到学校去。我打住的缘故是我突然想起来那天说话的时候父亲并不在场,她的神态如同现在一样平静。
妮,你想说什么?
幸好这时候小屋的门开了,进来的居然是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的肖经理。
母亲愣了一下,马上让肖经理坐,并表示要去倒茶的样子。
别忙了,供销社新进了一批紧俏的化肥,你要不要?你要我先帮你留一些。肖经理说。
我母亲没有立即回答肖经理的话,她对我说,妮,你去房间做作业吧。
我点点头,装作什么也不懂地走出了小屋。我其实并没有走远,我只是在墙角站了一会儿,我听到了门关上的声音,又蹑手蹑脚地回头了。
门果然关上了,但并没有关严,说话的声音都曲曲折折地透了出来。如果有人故意要听,可以听得清清楚楚。比如我。
化肥就算了吧,最近这阵子菜价卖不上来,估计钱……
他们果然在谈论化肥的问题,倒有些出乎我的意料。那么我以为呢?我才十三岁,我会以为什么呢?我会以为他们谈起雪花膏吗?现在回头看,我那时候到底存着怎样的心思?我才十三岁啊!
钱你就别担心了,我先替你垫着。你要不买,明年准比别人吃亏。这化肥紧俏得很,农科院新产品,不会改变菜籽的性质,产量能增加一倍呢。
那,那怎么好意思,总让你这么帮着。我母亲的话里已经有了鼻音。
你呀,就别跟我客气了。不是我说你,这么扛着,什么时候是个头?
我听到母亲抽了抽鼻子,大概有十几秒的沉默,就在我越来越不安的时候,母亲的声音非常清楚地传了出来:我也看不到头,不过,不扛能咋的?看着家散了?不能!
于是,我的不安一下子消失了,我没有再听下去,我真的去做作业了。
母亲不久就来到了我的房间,她贴着我的耳朵,悄悄地说,没告诉你爸说肖经理来过了吧?
我点点头。
别跟他说,我怕他会不高兴。
我又点点头。
她拍拍我的头,心情很好地离开了。
我依然不知道母亲到底跟肖经理有没有我父亲嘴里骂的那种事情。我转过头去,看着母亲的背影,她并不像一个操劳过度的农村女人的背影,她因为操劳而消瘦的细腰和她挑担形成的结实臀部让她显得婀娜多姿,真的很好看。
妈……我在她快要出门的时候叫了一声。
嗯?什么事?她回过头来。
你买化肥了吗?
母亲笑了下,点点头说,买了。她眼中和脸上都神采奕奕。她是因为买了化肥而显得非常兴奋吗?
这些事儿你别管。妈管家,你管学习。临出门的时候,她认真地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