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怯怯地问,是添儿吗?声音低而轻,飘悠悠的。
只有她这样称呼他,添儿。甚至,她不说话,单从电话那头的呼吸,他就能分辨出是她。冯添急切地应声,百合,是我,你好吗。
事隔五年,听到她的声音,冯添依然怦然心动。
百合的声音有些哽咽,然后,长久地屏息。冯添太熟悉百合悲伤的气息和表情了。他的心,猛烈地疼了下。他压抑着激动,轻声问,百合,你怎么?不急,慢慢说。你还在北京吗?
百合饮泣,是的。
冯添也语无伦次,他着急、担心,还有莫名的忧郁。百合又跟他联系了,她一定有事,不然不会打电话。他记得,五年前,她要跟他分手,也是这样的电话,哽咽,屏息,也是这种令人窒息的气氛。冯添说,在就好。百合,我去红房子咖啡屋等你。你知道那儿的,答应我,不见不散。
来到咖啡屋,冯添坐在了老地方。这里记录了他和百合美好而难忘的时光。窗外是一个小菜园。菜园边有辆破自行车,闲置角落很久了,锈迹斑斑的。他想起在大学校园时,两人骑一辆自行车,百合喜欢坐在横梁上,头仰靠在他怀里。他能闻到百合头发的芳香。
百合来了,冯添从她推门的一瞬间,就看见了。她穿了条长裙。这是她的风格,上大学时,她就爱穿长裙子。淡蓝色的裙子,更显她身材高挑而消瘦。她比以前更瘦了,脸色苍白。眼睛比过去还大,可能是瘦显的。冯添非常喜欢她细而长的眼睛,虽不是双眼皮,但那样干净、俊俏,还略带稚嫩和天真。那是一双孩子神色的眼睛,永远也长不大。她肩挎一只长带包,小巧精致,搭到腰间,与裙子的颜色很搭。冯添站起来迎接她。他那期盼的眼神,能把人融化。他和百合原本是要结婚的,可是……冯添按捺不住心跳和激动,眼里竟充盈了泪花。他俩对望着,站立着,忘记了问候。后来才慢慢地坐下,那样小心翼翼,生怕坐着什么活物似的。百合以前可不是这样,她常风风火火地跑进来,一屁股坐在对面,说快点,渴死了。岁月呀,把女孩变成了女人,又把她变得如此深沉而谨慎。
他们默默地对坐着,好一会儿不说一句话。她的神情冰冷,仿佛身上失去了所有的热量,连眼神都失去了光泽,冷冰冰地看着这个世界。冯添要了杯绿茶,给百合要了杯咖啡。还是延续着大学的习惯,百合怕苦,咖啡里要放两包糖。冯添给她放糖,这期间,百合静静地看着,一言不发。以前每当这个时候,她都会这样说,添儿,我都幸福死了,你就惯着我吧。
百合又侧着脸,看着窗外,想必她也看见了黄瓜花间的灰蝴蝶,还有那辆静默在菜园边的自行车。不知她此刻想的是什么。她静静地流泪,泪水滑过她白皙的脸庞,滴在桌子上。她无声无息,静得让人心疼。
你过得好吗?冯添伸出手,温柔而友好地拍拍百合的手背说。百合微低着头,嘴似动非动,嘴角上翘,苦笑了下。她摘下围巾,微昂头,看着冯添。
脖子怎么了?有块牙咬的伤口,还有个手掐的痕迹。她穿的是圆领的衣服,伤痕一直蔓延到领子里面。冯添惊呆了,他噌地站起来,不用看想必裙子裹着的身体也是伤痕累累。冯添紧握着拳头问,谁,谁干的?
百合不说话,低垂着头。
冯添说是赵冬,这小子他还打人。
百合微蹙着眉,垂泪。
为什么不离开他?冯添问百合,声音轻得如自言自语。他说话没有底气,因为他说什么都没用,只有百合能做决定,否则谁也白搭。百合看着孱弱,可她主意最正。当初她离开时是那么毅然决然,不留余地。
百合细声细气地说,赵冬也很可怜,他是那么有才华的人,他会成为了不起的诗人。
听了这话,冯添已经气得不行,他可怜?那你还来找我干什么?都这样了,遍体鳞伤,你还维护他的面子。冯添说完,看着窗外,菜园里的灰蝴蝶不见了,黄瓜花少了喧嚣,暗自开放着。
不愿意看我,是吗?百合往脖子上缠着丝巾,我把伤口缠住,让你只看见我的光鲜,我把伤痛隐藏,让你只看见我的微笑。百合像念诗一样轻咏着,可每一句都像锥子扎在冯添的心上。
离开他。冯添抓住百合的手。
百合苦笑着说,我还有选择吗?
怎么没有,你当年是那么干脆地离开我的。
百合说不上苦笑还是讥讽,今非昔比,我还有孩子。
带上你的孩子,离开他。再说,孩子在这样环境里,也不利于成长。
他会改的,他已经向我发誓了。
家暴者一贯的伎俩。冯添冷冷地说。
请不要这样说他。说着,百合起身要走。
先别走,好不容易见次面。冯添拉着她的手,她扭过头背对着冯添。但没挪动脚步。冯添拽拽她的手,示意她坐下。
百合顺从地坐下,那杯咖啡已经凉了,她好像一口都没喝。大学那会儿,她早猴急地三口两口喝光了。那个无拘无束、朝气蓬勃的野丫头不见了。是年龄改变了百合,还是生活改变百合,抑或赵冬改变了百合。
冯添说,我再给你要杯咖啡吧,这杯凉了。
不了,我要去接儿子。
儿子!叫什么名?
叫童童。
几岁了?
四岁。
我们分开五年多了。冯添略停顿了会儿,接着说,我要结婚了。怎么冒出这句不着调的话,显摆还是气人?冯添这个后悔呀。
百合怔住,直直地看冯添。又把眼神挪开,眼睛就不知道看何方了,也许她什么也没看,说结婚吧,你也该结了。有个家,回头,如果我不在了,还可以帮我照看童童。
你不在了?不是,你怎么不在了?冯添神经质地问。
我就是说说,还真让你看啊。你愿意看,你媳妇还不愿意呢。
冯添嘘口气,哦,是这样。
那你找我有什么事吗?或者,有什么要我帮忙的。这是冯添迫切要知道的,他想帮百合。
百合凄然一笑。
怎么又是这种笑,冯添无法面对,这笑让他心疼。冯添有些生气,百合跟他疏远了。他带着气话问,那你今天找我干什么?
不干什么,打扰你了。
冯添看她一眼,生气地看着窗外。黄瓜花没有刚才那么黄了,有的已经打卷了。开得鲜艳的,不结果实,是谎花。打卷的,倒是结了黄瓜扭。冯添觉得,他就是那谎花,开得老大,实际,什么都不是。
百合呼地站起来,压抑着嗓子喊,我找你干什么,你说呢,我这里难受,她拍着自己的心,想见你,想倾诉,想,就是想你。呜呜。
冯添几乎是奔到她的身边,一把抱住她。百合呜咽着说,这些话我原本是不想说的。
百合,你过得不好,为什么不来找我。我是那么爱你,永远爱你,是赵冬生生把你抢走的。
不,是我自己选择的。
你给我交个实底吧,我可以等你。
不用等我,我不会离婚的。
百合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快步走出了红房子。
冯添沮丧地跌坐在椅子上,我怎么了?逼迫人家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