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沙街只不过是一条由一些不规则的石板拼成的小巷,两辆板车也就占了差不多的宽度。可不是广西北流的沙街,与女作家林白笔下的那条街没有一点干系。沙街的石板路的两旁不可能有那种甜腥的鸡蛋花和高大的由加利树,有的只是一些低矮的房屋,破旧的瓦屋顶子上长满了各类苔藓类的植物,像旱莲张着玉石一样的花瓣,也有的像柔软的舌头。个子高一点的一伸手就能触到它们。这条沙街坐落在豫东平原的沙河岸边,最早只是来往拉沙的人经过的路,据说拉沙的人都是不带家小的流浪汉,后来这些拉沙的人就在路的两边盖了房屋,把外地的老婆孩子接了来,热热乎乎地过上了日子。没有娶老婆的小伙子看了羡慕,也在路旁择一处地方盖上房屋。有了房子自然就有女儿家的愿意嫁过来,小伙子们也陆续过上了有人家的日子。路的两边渐渐住满了人,路就变成了街。因为是拉沙的人住的街,外面的人就称之为沙街。
沙街先前确实只是一些拉沙的人住的,这些人就靠卖沙过日月。有些个卖沙的人手里积了一点钱就让女人在自家屋门口摆上一张桌子,卖一些吃食点心,还有茶水之类的。开始只是卖给那些没有家的人,后来有家的人也来光顾,就又添了酒菜。生意红火起来就干脆在屋子里开了店铺。别的手里有些钱的拉沙人家看了羡慕,也争先恐后地做起了买卖。有开小吃店的,有经营日杂的,有卖布匹衣料的。他们渐渐吸引了外面很远地方的人都到这里赶场子,有大胆一点的人索性把生意做大了,开了珠宝玉器之类的行当。后来店铺越开越大,越开越多,越开越广,沙街变成了豫东平原上一个著名的商业重镇。
少年十三四岁的时候,沙街已经完全没有了拉沙人的影子,关于拉沙人的一些传说他都是听老辈人说的。少年并不是沙街上的人,他只是常常在沙街上玩耍。他很羡慕那些真正的沙街人,他住在附近的村子里。几乎所有住在附近村子里的人都和少年一样羡慕住在沙街上的人,他们恨不得自己早出世一些时日,也同样在沙街的两边占一处地盘,那样他们就同样是沙街的人了,他们这样的空想着只不过是做一做白日梦罢了。少年可不这样想,少年相信自己终有一天会成为一个沙街人的,甚至,沙街在不远的将来会是少年的沙街。这样想着,少年空闲的时候总爱在沙街上转上两圈,像是国王在巡视自己的属地。当然,少年不会把这些埋在自己心底的思想告诉任何人。那时,他这样的野心如果被人窥破,还不知要笑歪多少沙街人的嘴巴呢。他们肯定会以为少年实在是太无知,他们哪里就会知道在少年此后的生命中,沙街只不过是记忆里的一个小小点缀。少年的志向那时还如少年一样没有长大。
街的促狭丝毫没有束缚他的梦想。少年的心是飞翔的,这不仅仅因为少年梦的天空是阔大的,少年的身边还常常伴着一个女孩儿。女孩不漂亮,举止甚至是有几分没有道理或者是霸道的样子,但吸引少年的也许恰恰就是那股子野性的东西。比如她要和少年要好,她就会对少年说你必须和我在一起。她要偷偷地从家里拿出一点好吃的或者好玩的给少年,她就命令他收好,一句别样的话都不能说。女孩是地地道道的沙街上的人,她这样和少年混在一起是让许多的沙街人气愤的,他们时不时的就要提醒她不要跌了沙街人的身价。是少年配不上女孩吗?错了,看少年的一身旧衣也遮不住的英俊,那未成年的眸子里已经蓄满了锐气,是他把女孩儿比得暗淡了。女孩儿并不漂亮,在他面前就更失了光华。沙街的人当然不是瞎子,但是一张沙街镇的户籍遮了沙街人的眼睛,沙街镇的女孩儿再怎么丑,也是绝不可以和一个乡下的少年要好的。沙街的女孩中学毕了业是要当工人的,乡下的少年则注定要当农民。那个年月,一纸小小的户籍曾经阻断了多少人的梦。女孩绝不可以嫁一个农民的,那样失的可不是女孩一个人的脸面,而是整条沙街人的脸面。女孩也曾经为此发过愁,她当然不能像一个智者一样看到少年的远大前程,她只是欣赏少年的智慧,她甚至是被少年英俊的外表所迷惑,她只是喜欢他就要与他要好。至于他是不是一个农民,在她单纯的思想里,只是一个苍白的概念。
女孩在一段时期里为少年设计了许多出路:他可以去当兵。当兵总有提干的机会,军官做几年他可以转业回到沙街上,那样就是堂堂正正的沙街人了,而且可以是沙街上的干部。可是这种希望太过于渺茫,一是这过程还太久远,二是少年的身世不算是太干净。少年有一个姑姑嫁过一个国民党的军官,尽管他的那位前姑父早已在解放前夕病死,她的姑姑也早已改嫁他人,可是姑姑的这段经历是少年的审查资料里永远无法回避的一页。少年的这个污点令女孩很丧气,她有一段时间试图劝说少年参加造反团,满大街的哥哥姐姐们都在造反。少年的年龄有点小,女孩盼着他赶快再长高一点。那些造反的哥哥姐姐却很快又回到镇上来了,他们折腾了一圈并没有建功立业,还是和大家一样过平淡的日月。附近村子里有一个男孩还在天安门受到毛主席的接见,许多人都去看他,也还是先前的样子。
女孩不去看,她说:见了毛主席又怎么样,回来还不是照样当农民?这脱口而出的话,少年听了心下就有些寒。
少年和女孩在很长的一段时日里发了许多的愁,但少年和女孩在一起更多的时候还是快乐的。他们还只会把愁烦挂在嘴上,而不是放在心里,关于前程的事情可以等一等再思量。所以在一个雨天的下午,他们躲在沙街的屋檐下,女孩勇敢地吻了少年。这个吻在少年苍白单调的心田里无疑成为一支燃烧的烛火。为此,他永远地感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