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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女声 一

“我是猫……我是说,我养得最多的是猫。”卢丽心笑了一下——傅恒曾说,她笑起来像猫。和傅恒在一起,她似乎总在微笑,而他,总是沉默寡言。

“小学三年级时,我养了第一只猫,黑色的。你都不知道那只猫有多乖。每天下午,它都会蹲在院门边的墙头上。我放学回来了,刚走进我家那条巷子,它立马就看见了,冲我喵喵地叫着。我进了院门,它嗖地跳下来,围着我转上两圈,好像要确认我是不是好好的。然后,它又嗖的一声,跳回墙头去蹲着。等我爸回来了,它再跳下来,等我妈回来了,它再跳下来……要一直等到我们全家都回来了,它才回到屋里。”

黄黄的灯光打在卢丽心脸上,像是镀了一层釉。她盯着湖对面的猫看,猫蹲在那儿,扭头瞅着她。

“我妈不大喜欢猫,嫌脏。这只猫好像知道我妈的心思,很少走到人身边。我妈对它也就不那么反感了。这样大概过了两年多。有一天,我们一家人在院子里的梨树下纳凉,它从大门外进来,走到我们跟前的太阳底下,站住不动了,盯着我们看,脑袋扭过来扭过去的。我们一家子正聊天。那天我们聊什么来着?我们难得聊那么开心。哦,是我爸提了副厂长,一上任就为五金厂谈成了一宗大生意。我妈破天荒地买了两个很大的西瓜,猫盯着我们时,我们每个人手里都有一块西瓜。我弟还抠了一小块西瓜扔给它——如果在平时,我爸妈看他这么浪费,肯定会骂的,但那天没有。他们都笑着,看着猫,似乎很期待它吃掉弟弟扔给它的西瓜。但它没吃。只是喵喵地叫了两声。我妈皱着眉说,这猫到哪儿去了?弄了这么一身煤灰。似乎怕我妈责备,它垂下头,转身慢慢往院墙下走。我们没再注意它,继续听我爸讲他对以后生活的畅想。我爸话不多,可那天他说了很多,说要把厂子办得怎样怎样,说我们家的院子以后要怎样修整一下,我们都很高兴地听着,仿佛他讲的那些事,都已经发生了。不知什么时候,那只猫就不见了。大半天,都没见到它。我有些担心。外面有些小孩三天两头欺负小猫小狗,我就到外面去找,没找到。回到家来,才走到我的屋边,就看到了它。”

“站在窗前,落日的光从身后照进屋里,我的影子恰好投在对面的床上,床底下靠外面的地方,有一条暗影和我的影子重叠在了一起。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正是黑猫。它的身上只剩下一丝丝暖气了。它一定是知道自己快死了,才那么走到我们跟前看我们一眼。可惜我们谁也没察觉出异样。”

“猫有灵性的,”傅恒说。似乎想说什么,又找不到可说的。

“我想知道它是怎么死的,它还不老啊,不可能是自然死。我一边哭着,一边翻动着它的身体。好久,才在它肚皮的毛丛里发现了三个紫红的血点。摸了摸,每一个血点都有什么东西梗在里面。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什么?”傅恒揽着卢丽心的肩。

“每一个血点里面,都有一根钢针!”卢丽心哽咽着。

“啊?!”傅恒倒抽了一口冷气。

“我找来镊子,才把三根针抽了出来。是用来纳鞋底的、大号的那种针。不可能是大人干的,一定是小孩子干的。是谁干的呢?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但我知道,肯定是邻居的小孩干的。他们一定是知道我爸当上副厂长了,心里不舒服,才使这样的阴招。我妈到门口骂了两句,有两个女人过来安慰了几句,可谁知道她们背地里会不会在笑?没准儿就是她们让自己的小孩干的。那阵子,每次从家门前的小巷走过,我就感觉芒刺在背,好像随时会有人往我身上戳几根针。”

“这些人……我老家也这样,我考上大学那年,就有人心里不自在。”

“我妈本来不喜欢猫的,她为了斗气,就撺掇我再养一只。再养一只!我就不相信那些狼心狗肺的人还能得逞!她把话说得恶狠狠的。那年,我刚上初中。初中就在县城里,离我家很近,我仍然每天吃住在家里。很快,我又养了一只猫,通体白色,只尾巴尖儿有一小撮黑毛。是一个男同学送给我的——不是男朋友啊,你别想歪了。他在路边捡的,拿到学校玩儿,我见了很喜欢,他就给我了。第一只猫死后,我其实不大敢再养猫了,心里有了阴影,生怕再养一只又给人弄死。可我知道,如果我和他要那只猫,它也是死路一条。有一次,我见到那男生抓到一只鸟,你知道他们干了什么?他们把鸟脚从膝盖处割下,抽动脚里的筋,看脚是怎么动的……一想到类似的遭遇也可能落到小猫身上,我怎么受得了?”

“我把猫抱回家那天,真是高兴极了,我想我妈也会很高兴吧,一进门就喊她,让她看猫。可真不凑巧,那天,刚好我爸妈为了什么事吵架,地上散落着碎瓷片。我听见我妈喊了一声:厂里的事重要还是家里的事重要?!我抱着小猫兴冲冲地跑进屋,差点儿划伤了脚。他们看见我,都眼瞪眼,谁也不说话了。我妈打量着我,看得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很突然地,我妈指着我骂开了,什么成天吃饭不做事啊,就会发疯啊,不好好读书啊,这个家要完蛋了啊。真是劈头盖脸,我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骂得呆住了。小猫很瘦弱,似乎知道周围的情形对它不利,簌簌簌抖成一团,使劲儿往我怀里钻。后来,我听到什么东西砸在地上,哐啷啷响了一声,小猫陡然耸起身子,跳到了地上,崴了脚,尖叫着,一拐一拐地往门外跑。不过,那时候它还很小,连院门都没跑出去。”

卢丽心两手撑在膝盖上,咧开嘴无声地笑:“虽然开局不利,我妈毕竟没怎么干涉我。小猫一天天大了,越来越漂亮,长成了个雪白的绣球。它是我养过的猫里面最机灵的,我写作业时,它会跳到桌上,眼睛亮亮地盯着在纸上滑动的笔尖,偶尔还会快速地伸出前爪碰一下笔尖,又抬头瞅瞅我;我去学校,它会一路把我送到巷子口;我到树下乘凉,它会爬到树上,趴在我头顶的树枝上,看那样子,恨不得变成片树叶给我挡太阳。”

卢丽心目光落在湖对面的两只猫身上,嘴角微微上扬。

“养了几年呢,这只?”

“三年吧……”卢丽心的笑容转瞬即逝。

“养了一年,我家就搬家了。我这辈子啊,可能都忘不掉那天了。再有两天就中秋节了,天一直阴着。县城里很多人家开始上街买这买那,准备过节了。我家呢,完全没什么过年的心思了。五金厂倒闭了,我爸刚当上厂长不到半年,就下岗了。下岗还是小事,麻烦的是,很多债主找上门来了。我爸对工作特别上心,为了把五金厂支撑下去,借了不少钱,相当一部分是问私人借的。虽说借钱的是五金厂,不是我爸,可人家不管啊,就认定了我爸这个厂长。逼得没办法,爸妈一合计,把院子卖了,到县城南外的郊区买了一个小很多的院子,用倒腾出来的钱还了一部分债。为此,我妈和我爸大吵了一架,我爸不停地说,不是要用自己的钱为五金厂还债,只是暂时垫付一下。等以后五金厂卖了,就有钱了,到时候再连本带利把垫的钱拿回来。再说,这也不是他一个人的决定,是厂里的决定,他是厂长,得为厂里做贡献。我妈就是不同意,一个劲儿说,这院子她住了快二十年了,凭什么为了一个破五金厂搬家?做贡献凭什么单单要她一家做贡献?她无论如何想不通。可想不通归想不通,我爸还是把院子卖了。搬家那天,五金厂好多工人都来帮忙,我妈搬了一把躺椅支在门口,舒舒服服地躺着,翘着脚,时而睁眼看看,时而闭了眼装睡,不和任何人打招呼。我爸也不管她。我知道,她没破口大骂,已经不错了。来帮忙的人,搬东西时也都默不作声,一个个紧绷着脸。”

“后来,不知道怎么起的头,有人指责我爸不会管理,才导致五金厂倒闭。还有人说,我爸肯定私吞了五金厂的钱,所谓卖房还债,不过是做个样子给大家看。有个人最好笑,看到了白猫,问我爸,家里怎么会养这么名贵的猫。听到这些,我以为我妈会骂人的,可她仍旧那么躺在躺椅上,很得意地冲我爸喊了几句:看看!看看!就再也不吱声了。和我妈比起来,我爸实在是个温和的人,那天,我第一次看见他发怒了。他责骂了说闲话的工人,声音很大,话很难听。工人们本来有不少站在他一边,听他那么骂,差不多都改了立场,矛头一致对准了我爸。我爸一米八几的个子,被一群比他矮的人围在中央,人人面红耳赤,唾沫星子乱飞,朝他指手画脚。他越反抗,激起的愤怒越大。过不多久,我就看到,他两手抱着头蹲了下去。我真怕那些睁圆了眼睛的工人们会打他啊。我想走上去,有个女人拉住了我。我脑海里不禁浮现出了那些人对我爸拳打脚踢的情形。幸好,没有。我爸做了一件事,让他们彻底闭了嘴。他突然怒吼着,两只手拍打着地,使劲儿拍打着。地是泥地,积了一层每天扫都扫不干净的煤灰,煤灰被他拍击得腾起来,罩住了每个人。人人伸手蒙住了口鼻,眯缝了眼睛。我爸继续拍打着,灰尘继续腾起。一下一下地砰砰砰响。我几乎可以感觉到地在颤动。一圈人呆呆地瞅着我爸,没人再说一句话。我爸两只手的虎口都拍裂了,血和煤灰混杂在一起,黑糊糊地沾满了两只手。工人们沉默着,陆陆续续散了。我爸在地上又蹲了一会儿,站起身来,手一挥,对我和弟弟喊道:继续搬!我妈不知道去哪儿了,院门口的躺椅空落落的。我们靠自己搬完了剩下的东西。到新院子布置好了,我才发现,白猫不见了。”

“天擦黑时,我妈出现在了新院子里。她神情淡然,默默地整理着满院子杂乱的家具。我问她,有没有看见白猫。她不回答我。我有种预感,她一定知道。被我问急了,她才说,她把白猫装进蛇皮口袋,骑上单车带到城北扔了。我们老家在城西,刚刚搬到了城南,和城北刚好是相反的方向。我妈竟然把白猫给扔那儿去了!我知道后,连吵架都来不及吵,慌忙骑上单车,直冲城北。我骑得太快了,听得到风呜呜地擦着耳朵刮过去。忽然,快骑到一辆轿车旁边时,看到车门打开了。我捏了刹车,但根本来不及。我直直地撞了上去。我脑子里竟然划过一个念头,完了,车门要被我撞坏了。”

卢丽心笑着,露出左边嘴角小小的龅牙。

“那你没撞坏吧?”傅恒表现出了必要的担心。

“我被弹了出去。想不到车门会有那么大的弹性。自行车摔在了一边,我软瘫在地上,动都动不了,气都憋住了,眼前有黑漆漆的一团东西转来转去。我想,我是不是要死了啊。渐渐才有了意识,喘出了几口气,咳嗽着,流出了眼泪,感觉到右膝上掉了一大块肉。周围有人围了上来,对着我指指点点的,有个花白头发的中年女人弯下腰盯着我的脸,说我认识她啊,你不是老卢家的吗?你躺着,我去喊你妈来。我一下子坐了起来,骂道:谁让你喊我妈?谁让你多管闲事!我站起来,摸了摸膝盖,锥心地痛,我没拉开裤腿看。我扶上单车,骑了就走。我看到司机站在车门边,冲我喊:小姑娘,要不要带你去医院?我头也不回,骂了一声:去你妈!哎,真是便宜他了,也没跟他要点医药费。后来,一整个冬天,我的膝盖都是酱紫色的,我没敢告诉家里人,就自己撑着,走路都竭力显得正常。”

“我找遍了城北的每一个角落,没有白猫的影子。慢慢地,我把搜索范围扩大了,县城的每一个角落找了。好多荒僻的角落,平时我都不敢去的,那天都去了。垃圾堆、矮树丛、水沟我全找遍了,就是没有白猫的影子。天色越来越暗了,风呜呜地吹着,很多人家的灯亮了,我仍骑着车穿行在越来越空荡的巷子里。听得到院墙里的说笑声。可我不能回家,我得找到白猫。直到夜里两点,我把整个县城细细搜罗了三四遍,一无所获后,才不得不回家。你能想象吗?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独自骑着单车,在那么荒凉的北方小县城里奔了大半夜!”

“我还真想象不出,北方的小县城是怎样的……北方,我就到过北京。上大学前,我连雪都没见过。”傅恒试着让自己想了一下,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灰灰的影像,再一细想,那影像就散了。

“我们县很干旱,草和树都不多,主要产业是煤,小煤窑遍地开花,还有很多焦煤厂。空气里长年累月地浮着煤灰。最夸张的时候,往地上吐口唾沫,就是一个黑色的小坑,张开嘴笑,就看到两排黑牙。地上、墙上、树上,都积着黑黑的煤灰,连云彩都给染黑了,黑乎乎的像是飞着大群大群的乌鸦。放眼望去,县城就是一部五六十年代的黑白电影,旧得掉渣。县城里的日子也是。人的眼睛里没有绿色,没有任何鲜艳的颜色。”

“真有这么夸张?”傅恒努力按照她描述的想象着,“我们老家可不这样,那儿一年四季都有绿色,天空始终蓝得耀眼,黄昏里,常常有火烧云。我和我弟常常爬到后院的石榴树上看火烧云。”

傅恒想,以后是不大可能到她老家去了,不管喜不喜欢北方。

“唉,”卢丽心叹了一口气,接着说:“我回到家里,家里人都睡了,没人找我。他们一定觉得我的行为不可理喻吧,他们就要用更加不可理喻的方式对待我。我和衣躺在属于自己的陌生的屋子里,蜷缩着身体,哭了。可我太累了,不知什么时候,就睡过去了。睡梦里,听到噗通一声,我急忙睁开眼睛,你猜我看见了什么?现在说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我看见了白猫!刚刚是它从屋顶跳到窗台上发出的那一声。它怎么可能找过来呢?它从来没到过新家,又隔着那么远的路。我生怕是在做梦,急急奔过去,抱住了它。它被露水打湿了,抱在怀里,有一点暖热,又有一点冰凉。我又哭了,这次是喜极而泣。我抱着白猫一直哭一直哭,忍都忍不住地哭。院子里静悄悄的,透过积着煤灰的窗玻璃,看得到花盆里那棵石榴树肃立在晨曦中,仅剩的几片叶子血红血红的……”

泪水从卢丽心的脸颊滑落,傅恒装作没看见,伸手揽住她的腰,她顺势朝他怀里歪了歪,眼睛仍盯着湖对面的两只花猫。它们一直躺在那儿,彼此注视着。

“白猫能回到我身边,我特别珍惜,常常带着它出去玩儿。我们去得最多的地方,是荒废了的五金厂。五金厂倒闭后,厂区一直说要出卖,但一直没卖掉。一方面是工人们始终达不成一致的意见,一方面是买家出的价格偏低。厂区也就一直闲置着,我爸这个短命厂长,就一直守着厂区。”

“我爸四处奔忙,做了许多事,没挣到几个钱不说,还弄坏了身体。有天吃完晚饭,我妈到邻居家去了,我弟和同学出去了,家里只有我和我爸。我正收拾碗筷,我爸站在我身后,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我意识到他有什么话要说,且肯定不是什么好的。我就一直低着头做事,不去看他。好一阵子,听到他在喊我的名字,我应了一声,仍低着头,盯着两只手。我知道他在努力想着怎么说,只听他说:‘我昨天去医院了,医生告诉我,我得了点儿病。’我转头盯着他,他脸上干干地笑着,很害羞似的,说:‘也不是什么大病……’‘什么病?’我咬着嘴唇,胸口噎着一口气。‘肾积水……医生说,不严重的。’他一只手按着腰,咧着嘴,努力笑了笑。”

“我爸没把他得病的事儿告诉我妈,也没告诉我弟。他一再叮嘱我,千万不能让他们知道。我让他到医院去,他连说,忙过这一阵再说。为了省钱,他从医院开了针水,拿回来自己打。这打针的任务,一下子落到了我头上。当然不可能在家里,我爸就带着我到了闲置的厂区。我爸的办公室还保留着原样。他经常会去打扫一下,或许是要维持一种五金厂仍然正常运转的假象吧。办公室里很干净,也很单调,是印象里七八十年代的布置,白色石灰墙上贴着列宁和毛主席的半身像,靠墙摆放着一张磨得掉皮的咖啡色人造革沙发;另一面墙边,竖着几只装满废弃文件的铁皮柜子,柜子边是一张压着玻璃的大写字桌。玻璃下压着的全是我爸和朋友们的照片,还有几张是厂里发给他的奖状。”

“我爸歪坐在写字桌后的椅子上。我握着注满了药水的注射器,心里七上八下的。我爸的感觉肯定也是一样吧。第一次打针,我真想扔下注射器逃掉。那一刻,我爸喝醉了酒似的,脸通红着。他又歪了歪身子,终于还是松开了裤带,往下拉了拉裤子,露出了半个屁股。下午的阳光透过窗玻璃射进来,照得出他屁股上一个个粗大的鸡皮疙瘩。他用指头在上面按压着,低声说,就这儿,你大着胆子,我不怕疼。很奇怪,真的看到父亲露出的身体后,我反倒不害羞了,心里有种很悲壮的感觉。我在父亲身后蹲下,捏着针管,稍微犹豫了一下,擦着我爸的手指压按的地方扎了下去。可一下子就糟了,针头弯了。我爸哎哟了一声。我捏着针筒,脑袋里空荡荡的,盯着我爸屁股上慢慢沁出一大颗饱满的血珠子。换了一个针头,我不敢那么草率地扎下去了,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扎下去了。我爸的脸色恢复了正常,他一再说,没事,不疼,你离得近一些再扎下去。我把针头离得近近的,再次扎进去——可是,根本扎不进去。我爸其实很紧张,肌肉硬得像铁一样。我爸叹了口气,让我再换上新的针头。唉,我声音颤抖着说,爸,算了吧,我不行的。我爸一只手捏着裤腰,抬起脸盯着我,看得出,他有些生气。他说,那你让我怎么办?要让我自己打吗?我万般无助地站着,手中的针管越来越沉重,眼里的泪水越积越多。我爸软了声音说,丽心,你帮帮爸爸,再试一次吧,刚才爸爸太紧张了,你扎针时,针管也不能离得太近,要不远不近……我都不清楚,是怎么第三次蹲到我爸身后的,我捏着针管,盯着我爸的身体,再没有一丝丝羞涩,只感到无奈,就像面对着一面无坚不摧的石墙。我大大喘了一口气,稀里糊涂地,针头扎了进去。我爸抖了一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他咬着牙说,把药水推进去。我镇静着,缓缓地把药水推了进去。时间真是漫长啊,阳光照得药水明晃晃的,明晃晃的药水一点点消失。注射完了,我装作很老练地用酒精棉球按住针尖,拔出针头。我爸再次舒了口气,说,爸爸谢谢你了。那一刻,我再也没能忍住泪水。”

“那段日子,我常看到我爸一只手按着腰,锁着眉头走来走去。家里人只知道他为工作着急,只有我知道,他又犯病了。一直持续了三四个月,我爸才告诉我,他的病好得差不多了。好长时间,我都怀疑他的病是不是真的好了,但那之后,我很少再看到他一只手按着腰,咧着嘴的样子。他也没再让我帮他打针。不打针了,我仍旧经常到工厂里去,每次都会带着白猫。”

“仅仅闲置了一年,厂区的很多空地就长满了杂草,其中很大块的地方,长满了牵牛花。也不知道哪儿来的种子。夏天和秋天,厂区里到处在开花,紫色的、红色的、白色的,都有。我带了白猫到处转悠,白猫一进到牵牛花丛里,就喵喵地叫着,钻来钻去,抓蝴蝶啊追鸟啊,调皮得不行。我追着白猫跑,一边跑一边大笑。在北方,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牵牛花,后来,也再没见过。”

“牵牛花也不是什么稀罕的花,南方到处是,不过像你说的那么多,野外也很少见。”傅恒想起小时候也在一座山上见过大片的牵牛花,想说,不知为什么,又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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