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日子太快活了,简直像是假的。”卢丽心叹息一声。
“怎么了?”傅恒把她抱得紧一些。
“五金厂附近原是五金厂工人的住宅区,有人养了鸽子,鸽子常到厂区找吃的,有时候,白猫会追鸽子。你想,鸽子飞得多快啊,白猫哪里能追得上呢?我从没见过白猫追上过。可养鸽子的人并不这么想。有个周末,我和白猫又到厂区里玩儿,我跑累了,就到我爸的办公室去。我在写字桌上做作业,困了,就躺沙发上睡一觉。那天,我躺了一会儿,睡着了,起来继续做作业,要回家了,才下楼找白猫。”
“它总是在楼下玩儿的。那天我没在楼下找到它,就往厂区大门走。有过那么两三次,它会躲在路边的牵牛花丛里,在我经过时,跳出来吓我一跳。我一边走,一边往花丛暗处看,‘咪咪,咪咪’地叫着它,还跟它说,我看到你了,别躲了。突然,我就呆住了。那一刻,我真是呆住了。就在我正前方的路中央,有一小堆白石头,被大太阳晒着,亮闪闪的,像是一小堆白色的火苗。火苗顶端,冒出了一小撮黑烟。我喊了一声,跑过去扒开了石头。正是白猫。那冒出的黑烟,是它黑色的尾巴尖儿。太恶毒了!那些人弄死了白猫,还开这样的玩笑。我一边扒开石头,一边哭,一边骂。四周阒寂无人,几乎听得到牵牛花在烈日下爬动的声音。我骂了半天,一句回应都没有。太阳落山时,我不得不把白猫埋在了牵牛花丛里。白猫死后,我再也没到过五金厂,不久,听我爸说,厂区被鸽子占领了,牵牛花叶子上,到处是白色的鸽子粪。唉,你想都想不到,世上竟然有那样歹毒的人啊!”卢丽心竭力掩饰着哽咽。
“也不一定是养鸽子的人弄死的吧?”
“那你说,会是谁?!”卢丽心挣开傅恒的怀抱。
傅恒不言语,听着她低低地抽噎,半晌才说:“人心难测……”
“谁说不是呢?”卢丽心坐直了,“后来,我又养了一只猫。本来,我是再不敢养了,不养,也就不会有伤心。可我一见到那只猫,就喜欢得不得了。它是金色的、毛很长,很小很小,能放在手掌心。我在外婆家的邻居家见到它,外婆家的邻居说,一窝小猫的另外四只公的都有人要了,这只是母猫,没人要。再没人要,小猫就会被扔掉。那它还能有命吗?我左思右想,还是把它抱回了家。可想而知,立即遭到了我妈的强烈反对。确实像她说的那样,那年我都高二了,不能再分心了。可我死活不愿意把猫送回去。小猫肯定也不愿被送回去,趁着我们争吵,它藏了起来,怎么喊它,它也不露头。它太小了,连门槛都跨不出去,肯定就在屋里,我和我爸翻箱倒柜,把写字桌挪开才发现了它。真是让人大吃一惊啊,它竟然和一只比它还大的老鼠躺在一起!老鼠看到我们,动也不动,它也是动也不动……最终,小猫没被送回去,而是跟着我爸到农村去了。那时候,五金厂厂区终于卖出去了,卖得并不好。但我爸说,再不卖,估计连那点钱也卖不了了,买家都串通好了,会一致压低价钱。我爸算是彻彻底底没事可做了。他还不满五十,浑身还有使不完的劲儿,当然不甘心闲在家里——也不可能闲在家里。整个家都得靠他支撑。我爸我妈千方百计找亲戚朋友借了一些钱,到县城附近的农村租了几十亩荒山坡,圈起来,养鸡。”
“上大学前,我去过养鸡场两次。第一次是开张那天。家里请了一些亲朋好友和当地的领导吃饭,就在养鸡场的院子里摆了四五张桌子。小猫还认得我,躲在我那桌底下,低声地叫唤着。我搛了鸡肉,随便啃两口就扔给它。它不吃,只是不停地叫唤着,用小脑袋蹭我的鞋。我莫名地很伤心。吃饭时,有好几个人上台讲话,当地一个副乡长讲的一句话我至今记得,他说,首先,我们要恭喜老卢的养鸡场开张,给我们带来了财路。其次,我们得声明,老卢哪天把养鸡场办砸了,我们是不管的。说完了,嘎嘎地笑了两声。但他这笑说一点不好笑,开张的时候,谁愿意这么说笑呢?我看到我爸绷着脸,勉强笑了一下。那天放了好几挂鞭炮,为了更热闹些吧,男人们还喝了不少酒。好多人不停地敬我爸酒,我爸也不停地敬别人酒。他平时是不喝酒的,常说喝酒容易误事。那天却是来者不拒,他敬别人酒,别人不喝他还不答应。到最后,不仅他醉了,他曾经的几个下属也醉了。尽管如此,我总觉得,那天并不热闹。那地方太让人心酸了,几棵老榆树歪歪斜斜地长着,草很少,都枯黄着,养鸡场边有几间简陋的红砖房,我爸就住在里面。真想象不出,这样的地方能做成什么事。可我爸我妈一直坚持着,境况似乎并没我想象的那么糟糕,不多久就听说,养鸡场开始盈利了。一两个星期,我爸会回家一趟,带回钱,带回鸡肉和鸡蛋。我家的饭桌上从来没出现过那么多鸡肉和鸡蛋。家里有了笑声,也有了一股挥之不去的鸡屎味。我从家里刚回到学校时,总会担心同学知道我家是开养鸡场的,担心他们闻出我身上的鸡屎味儿。”
“有那么厉害?让我闻闻……”傅恒笑着凑近卢丽心。
“现在哪里还可能有,”卢丽心笑着推开他,明亮的目光瞬即暗淡了,“可你不知道我那时候有多担心……第二次到养鸡场,是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我再次见到了那只猫。它完全变了,变得快认不出来了。浑身金色的毛闪亮着,有一层厚实的光泽,身子有这么长——”卢丽心两手比划着。傅恒估摸,那猫将近有一尺长。
“养鸡场每天都有碎鸡蛋,那只猫就专门吃碎鸡蛋。我爸很宠它,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带着它到鸡圈去找碎鸡蛋。我爸跟我说,他会一路和它说话,它一路静悄悄地跟着,一旦它伸出前爪轻轻地抓挠我爸的脚后跟,肯定是附近有碎鸡蛋了。从来没错过。吃完鸡蛋,它会伸出舌头,舔舔我爸的脚后跟。我想,如果没有碎鸡蛋,我爸也一定会敲碎几个给它吃吧。原来,鸡蛋是这么有营养的东西,竟把它养得那么大!”卢丽心又比划了一下,两只手又隔开了些。傅恒估摸着,那猫足足有一尺半长了。
“第二次去那天,太阳很好,天气很暖和。养鸡场的一部分鸡是放养的,我在山坡上走过,好几次看到树枝上蹲着鸡,不时还在草丛间看到一窝一窝白亮的鸡蛋。一不小心,就会踩到一只正孵蛋的母鸡,母鸡夸张地咯咯叫着,扑棱着翅膀飞起,羽毛被太阳照着,真漂亮。我捡了不少鸡蛋,装满了两个衣兜,还不肯罢休,又在两只手里各攥了两个。走下山坡时,在一棵老榆树下,我再次见到了那只猫。它斜躺着,两条后腿并在一起。听见我的脚步声,它稍稍撑开眼皮,懒洋洋地觑一眼,又合上了。都没叫一声。它可能认不出我了。不过,我不介意。我就那么握着暖乎乎的鸡蛋,站着,看着它,心里有种奇妙的满足感。它原本那么小那么小,竟然能长到这么大。”卢丽心脸颊通红,快速地说着,再次比划了一下,两只手隔得更开了。傅恒心里发笑,那猫有两尺长了!如此颀长的猫,该成精怪了吧?
“后来……”卢丽心的情绪一瞬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不会也被那些人弄死了吧?”
“那倒没有……”卢丽心无限惆怅地说。
“我就说嘛,它好好地待在你爸的养鸡场里,哪里还会出事?”
卢丽心茫茫然地望着对岸的两只猫,摇了摇头,两只手往膝盖上一摊,大大吐出一口气,说:“我高考没考好,进了离家百十来公里的师范大学——在我们省里都只算得上三流的一所大学。离家得近,但整整一学期,我没回过一次家。我恋爱了,和一个省城来的小男生。哈哈……或许是家里管得太严了,我一离开他们,就想尝一尝自由自在的滋味儿。”
卢丽心咧开嘴笑着,露出左边嘴角小小的龅牙。
“我只顾着谈恋爱,成天昏头昏脑的,什么都忘了,直到放寒假,才想起回家。家里一个人没有,我放下行李后,问了邻居,才知道爸妈都在养鸡场。我决定去找他们。那是我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到养鸡场。”
“头天刚下过雪。站在晃晃荡荡、挤挤挨挨、臭烘烘的公交车上,我冷得浑身直发抖。透过肮脏的车窗玻璃望出去,熟悉的小县城恍若盖了一张粗糙破旧的白布,没盖住的地方露出了湿答答黑沉沉的煤灰色。真的,那时候我脑袋里立即跳出了一个想法,这小县城就是个死掉的人,一个即便没有死也活不了多久的人。我有些为自己庆幸。不管怎么说,哪怕只离开一百多公里,我也算离开了……颠簸了两个多小时,客车倒垃圾似的,把我倒在路边,那儿有一堆矮矮的煤堆,煤堆边有两只精瘦的黄狗在打架。”
“还得走一段山路才能到养鸡场。路上的积雪融化得差不多了,露出一块块烂疮疤似的煤灰,新换的白色运动鞋很快染了一圈黑。走到养鸡场,快下午了。太阳探出头了,淡黄的光温吞吞地照在山坡上。太阳光似乎也沾了煤灰,照在什么上面,什么就灰头土脸的。不过两年光景,养鸡场就破败了,篱笆墙大段大段地倾圮了,大门已看不出木色,黑腻腻的。推门进去,就是大片草坡和几间红砖盖的房子。泥地里有一堆堆黑乎乎的积雪,积雪没覆盖到的地方,东一丛西一丛地颤动着枯黄的草。我在鸡舍边找到了爸妈,他们正和几个小贩讨价还价。”
“我爸见到我,脸上有了喜色,说,怎么回来也不事先打个电话回来?拉我走到一边,嗫嚅着,想跟我说点儿什么,却只搓着两手,脸上堆满了笑。我盯着他的手看,手很脏,指甲里黑漆漆的,看不出是糠皮还是鸡屎。但我闻得出,我爸浑身都有一股鸡屎味儿。他背光站着,一只手按着腰,微微俯着身子,这让他一米八几的个头看上去矮了一截。我心里一紧,他立马说,没事,只是偶尔疼一下。说着赶紧瞟我妈一眼,说你妈还不知道,你可别和她说。我又急又气,说你这样不行的,有病了就得治,得赶紧到医院去啊。他无所谓地摆了摆手,照旧说,等忙过这一阵再说。我知道他不会听我的,不高兴地说,你这一阵子究竟要多久?!他不答话,近乎讨好地笑着。两鬓花白了,一根根白色的鬓发被阳光照得透亮。”
“我问我爸,养鸡场怎么回事?他还是搓着手,很不好意思似的,半晌,才说,因为禽流感,养鸡场的鸡死的死,病的病,好的也没人买,虽然政府给了一些补偿,养鸡场还是办不下去了。他说出‘办不下去了’这几个字时,我感觉到了他那种源自内心的衰颓。第一次,我意识到,我爸老了。而且,他服老了。他不再是那个对未来生活有着无限畅想、充满信心的人了。他开始变得对眼前的东西斤斤计较了。他告诉我,死鸡病鸡都深埋了,好的鸡还得卖掉,能换一个钱是一个钱,不然太可惜了。正规渠道卖不出去,只能偷偷卖给附近市场上的小商贩们。我说,他们把鸡卖给谁呢?人吃了不会有事吧?他躲避着我的目光,嗫嚅着,这些鸡又没病,哪里就会有什么事。小商贩们知道他们急于把鸡卖出去,一个个都摆出无所谓的架势。这些人,真是他妈的!以前来跟我买鸡,哪个对我不是毕恭毕敬的?现在一个个挑三拣四,成大爷了!他粗鲁地抱怨着,忽地,看了看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眼皮低了下去,笑着说,你还没吃饭吧?我让你妈给你炒几个鸡蛋。被养鸡场里乌云般的鸡屎味儿包裹着,我哪里还有胃口吃鸡蛋?就撒谎说,吃过了。你们先忙吧,不用管我,我去找猫。实际上,还有个原因,我不想看也不忍心看他们为了几毛钱和小贩们争得面红耳赤。我爸眼神躲闪了一下,喃喃地说,那好吧,你四处走走,饿了就回来。我答应着,朝我妈那边看了一眼。自始至终,她没和我说一句话,只是朝我和我爸这边瞅了几眼。沿着草坡间的一条小道往山上走,走到了小山顶,朝山下望去,天是铅灰色的,地上的草都萎黄了,积雪东一块西一块的。我爸我妈都变得小小的,仍那么站着跟小贩讲价,两边都打着幅度很大的手势,嗓门很响,令清冷的空气有着些微的颤抖。”
“积雪在融化,草叶很湿滑,我好几次差点儿滑倒。树上、草间,看不到鸡也看不到鸡蛋了,只能看到鸡屎的灰白色痕迹。直到日薄西山,我走遍了整片山坡,都没找到那只猫,只好回到山下的小屋。小贩不见了,不知道鸡有没有卖掉。我爸坐在屋前抽烟,我妈坐在旁边择菜。他们都不说话,见我回来,我爸抬起头看了一眼,说回来了?又低下头抽烟了。我妈眼都没抬。我说,那只猫呢?没人回答我。我又问,那只猫呢?到哪儿去了?他们仍不说话,我有些急,说话就失了轻重,说,不会也被你们卖了吧?这话刺激了我妈,她忽地把手上的菠菜朝地上一摔,抬起眼,盯住了我,恶狠狠地说,你爹你娘怎样了你都不问问,就知道那只猫,它是你亲爹亲娘啊?!我怔着,半天说不出话。我爸瞅了我妈一眼,说干吗把气撒孩子身上?我爸告诉我,养鸡场里老鼠很多,我妈要在养鸡场里放老鼠药,我爸反对,怕害了猫,但我妈还是偷偷地放了。她认定那猫只会吃鸡蛋,既不会吃活老鼠,也不会吃死老鼠的。我爸这么一说,我妈的脸色更难看了,说,你什么意思?你干吗又把气撒到我身上?我爸大了声音,说,我没说什么啊,你非要吵架不是?两个人也不顾忌我,你一句我一句,越吵越凶。”
“那只猫究竟怎样了?”傅恒有些急了。
“我妈放药后,不到两天,猫就吃了死老鼠,死了。”卢丽心轻描淡写地说。
“还是死了?”
“死了。”卢丽心淡淡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我就不该养它们……”
湖对岸,后面来的那只花猫站起来,和另一只花猫鼻子凑鼻子,嗅了嗅,离开了。
“都说猫有九条命,你的猫死了三次了。”
“后来我再没养过猫,或许,我的猫就只有三条命吧。”
他们沉默了一阵子。
卢丽心对着湖对面喊:“咪咪,咪咪!”
剩下的那只花猫纹丝不动。
“那你爸呢?他现在病好了吗?”
“不知道啊……”卢丽心摇了摇头,“他那犟脾气,很多事只会自己扛着……”
“你和你妈的关系好像不怎么样?”
“也不是……她人很好,只是因为生活得不容易吧,几乎从来不跟我们说笑。我妈和我出门,从不会牵我的手。每次看到那些牵着手散步的母女,我就羡慕不已。”
“我家完全不一样。爸妈对我们很宽松,家里总是笑声不断。”小时候的一些片段木头似的浮过傅恒眼前,他对每一个片段微笑着。
“每次听你说起你小时候的趣事,我就想,你有多快乐的童年啊。我就没有。或许,这就是我们最大的不同吧。”
“是么?你这么觉得?”傅恒侧过脸,盯着卢丽心。
卢丽心端直坐着,两手平放在腿上,眼睛里漾动着点点光亮。
“你知道我小时候见得最多的是什么花么?不是石榴花,是大白菜的花。你见过大白菜的花么?北方一到冬天,望出去就是光秃秃的,我们那个小县城,真是死了一样。我小时候,冬天吃的菜基本就是秋末囤积的大白菜。大白菜搁久了,芯子就会开出花来。白色的,小朵小朵的,一点儿不漂亮。但我很喜欢它们,它们开得多么辛苦啊。外面的白菜叶吃掉后,我会留下白菜花,插在灌满清水的罐头瓶里,把罐头瓶放在窗后。太阳一出来,就会照亮白菜花。一整个冬天,白菜花都不会死。一整个冬天,我每天都会看着它……你生活在南方,有石榴花,还有别的很多花,北方没有的,我只有白菜花。”
“很多人都不喜欢自己的生活,总觉得别人的生活才是好的。”傅恒想了想,慢吞吞地说:“知道我小时候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什么花么?除了石榴花,还有一种蒲公英的花。黄色的,也是小朵小朵的,一点儿不漂亮……”
“嗯?”卢丽心扭头看着他。“那你给我讲讲吧。既然……都这时候了,反正以后……”卢丽心顿了一下,努力咧开嘴笑着,“和我在一起,你成天绷着脸,老不说话……”
“我哪有……”傅恒绷着脸说,“再说,你每天笑每天说的,我也和你一样,得有多烦!”他意识到什么,住了口,偷偷看她,她脸上仍旧挂着笑容,注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