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是个挺安静的夜晚，没月亮，没星星，就连夜风都是一幅欠奉的姿态，半天了才小跑过来一阵儿，但还没迈开步子便又在半途中无力的止住，然后消融在浓郁到化不开的漆黑里。
秋山同样也是安静的，他两手空空的从机场踱了出来，觉得有些无聊，就伸出手拦了拦夜风最后蹒跚的步子，然后看着脚下那条好像一直可以延伸到天边的公路，有些迷茫地呆愣住。
这幅场景实在有些陌生，但又不是那么陌生，记忆像堆积在小时候秘密基地里的百宝箱，总是要翻找一阵儿，才能让人豁然开朗。
他想了起来，貌似几年前，自己也是现在这么个鬼样子，从海的对面飞到了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才刚感受到土地的踏实感，紧接着袭来的就是诺大的迷茫和无措。
他迷路了，找不到回家的路。
突然多出来了一个家，也突然的消失了一个家，而他本身又是个极恋家的，所以他搞清楚了自己是谁，自己从哪来的，最后却不知道自己要到哪去，只好这样愣在路中间发着呆，考虑着自己的归属。
或者说他应该把自己劈成了两瓣，没心的那一半儿，留在那个什么都找不着的小县城陪葬，带心的这一半儿，就飘洋过海的来这儿，去尽到一个爱人和儿子的责任，那样的话，估计也就不会有了之前和现在的这些麻烦事情，不仅仅是自己把自己难受的晕头转向，还扰的亲爱的人们不得安宁。
就像这次半年之久的旅行一样，他只不过是又重新失望了一回而已。
但秋山确信，自己绝对没有幻听，也没成了一个精神上有问题的病人，那声呼唤真切的撬开多年的封存，所以他几乎是抛下了这里的一切，毫不犹豫的就去寻找自己的上辈子。
他一路上都在寻找，那双一直看着自己但自己却看不到的眼睛，他很想告诉自己，别怕，前世的思念如同潮水一样涌来，就像这辈子自己在路上对桥本奈奈未她们的思念一样，只有思念，也全是思念。
所以再回到了这个地方，他有些害怕。
害怕的是亲爱的人们生气，自己这么不声不响，连个音讯都没有的离别，还一走就是半年时间，杳无音讯到恐怕她们都会做了最坏的打算——这人永远流浪和迷失在了异国的土地上，以后就这样突然的天人永隔。
可自己现在回来了，带着一身不想沾染给她们的疲惫和徒劳，她们会怎么对待自己呢？
……
……
“等见了面，自己该怎么对他呢？”
桥本奈奈未站在同样浓郁的夜里，同样思考着这件事。
或许自己应该像秋山想的那样，用他一贯很怕的低气压和沉默来对应，让他知道自己对他的不辞而别是有多生气，如果他敢再用嬉皮笑脸来遮掩的话，自己就索性给他一巴掌，让他明白这次事情的严重性。
或者说应该泪流满面的冲上去拥抱他，尽管几天前的毕业live桥本奈奈未已经肆无忌惮过了一次，让她发现了原来自己也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坚强，那么对一直守护着自己秋山，或许更应该表现的柔弱一些，才好让他自责。
或者也应该什么都不做，也应该什么都做，谁知道呢？她还没见到那个人，心早就乱成了一团乱麻。
浓郁的夜色愈发漆深了，时间走到了更深的凌晨乃至黎明前夕，而原本化不开的墨色里，慢慢地从下方开始涌起一阵阵散淡的薄雾，缠绕着向上挣扎，最后竟然完全掩盖住了夜色，把这副画面变成了仙境，连明亮的路灯都哀愁起来，昏惨暗淡。
雾气带着寒意，侵蚀的桥本奈奈未打了一个寒颤，她这才把心思稍微收回了一些，漫不经心的紧了紧厚重的围巾。
然后她的心思就在一瞬间全数抽了回来，她猛然间看到了，路边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现的身影，就算是在这浓郁的夜色和浓郁的雾气里，桥本奈奈未也能一眼就能认出来——那是秋山。
“秋……”
她很想喊出声，去呼唤那个不知道已经呼唤了多少遍的人，让他能转过身来看一眼自己，然后满眼都是思念与热切。
她也很想立刻跑上前去，去跟以前那样拥抱那个挺拔若山的躯体，让“靠山”一词，重新变得有意义起来。
但声音不知道被什么堵在了嗓子眼，脚下也像扎了根一样，根本挪动不了一丝，她只知道一瞬间自己的眼睛就开始发涩发痛，什么东西下一刻就会溢出来。
秋山在发着愣，桥本奈奈未同样也愣住，她发不出声音，也做不了动作，只好这样打量着他。
秋山似乎毫无改变，但又好像变了很多，他身上穿的不是去缅甸时，自己给他收拾进行李箱时的任何一件衣服，毕竟冬天到了，他很识相的给自己多添了一件大衣，尽管看起来还是那么土气，但总压不住他一身的好身材，还有作曲多年养成的清隽气质。
而胖了或者瘦了都没法形容他的这种改变或者一成不变，只不过秋山本来欣长的个子，现在看上去倒突然有些矮上了几分，立在路边到显得没了平时那么稳重，飘忽的像是个游荡的幽灵。
他愣了很长时间，桥本奈奈未就这样打量了他很长时间，终于，秋山又活了过来，然后注意到了这边已经忍不住啜泣声的桥本奈奈未。
他看到了桥本奈奈未，但还是在原地踌躇了好一会儿，才不情愿的挨到她面前，嗫嚅着先开口，“我……我回来了。”
桥本奈奈未没有立刻回答，她现在只顾着擦掉溢出来的眼泪，那条围了半张脸的黑色围巾上早就湿润起来，现在她又把袖口上也沾满了水汽。
“嗯……欢迎……欢迎回来”
“对不起，我不应该这样不辞而别的。”
秋山有些无措的想要道歉，老桥很少哭的这么稀里哗啦，而他一向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女孩子的哭泣，“我只是有些事情……不得不去的那种，抱歉……”
“别说了……先回家吧”
桥本奈奈未没给他更多解释的时间，冒冒然的打断了秋山的话，然后转身就走。
好在她没忘了后面的这个无家可归的可怜孩子，伸出来了两根手指，于是秋山就上去握住了那两根手指，像是被导盲犬牵引的盲人，终于有了一个方向。
一直等回到家，秋山也没放开那两根手指，桥本奈奈未很别扭的用一只手开门，但也没要求放开她的手指。
开门，褪下鞋子，脱掉厚重的外套和围巾，开灯，在沙发上坐下，两个人跟连体人一样，依然在别扭着。
秋山注意到了有些凌乱的客厅，衣服是洗好折叠起来的，但只来的及放在了沙发边上，桌上还残留着便当外卖的包装，看来她这几天的饮食都不怎么样，而且看沙发上的毯子和被褥，她这几天的起居应该也是同样糟糕。
这对有着小小洁癖的桥本奈奈未来说有些不可思议，如果放在平时的话，她肯定宁愿牺牲掉本就不多的睡觉时间，也要把这些打扫干净，否则绝对不会在这间屋子里生活的。
至于现在她“邋遢”了的原因，也许是因为平日里都是秋山做这些，她习惯了被他伺候，忘掉了几年前的勤勉。也可能是她要毕业了，繁重的工作压榨了所有的空闲，让她不能再顾及这些细枝末节，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忧思过虑，至于这点儿，秋山心里更清楚。
但总这个样子也不是法子，桥本奈奈未不愿意说话，秋山则是看到了桌上的机票和护照证件，以及角落里的一个打点完毕的行李箱，这让他更加不敢抬头去看她，只好低着头，拿空出来的那只手，去扣着衣服上的细纹，想要从里面抠出来一个解决的方法。
“秋山，你信什么？”
半天之后，桥本奈奈未好不容易止住了哭泣，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但第一个问题就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秋山不理解的抬起头，“什么？”
“你信什么？”她又重复了一遍，见他还是这么一幅迷茫的神情，才勉强给了些提示：“天主、基督、佛教、地方神、还是神道教？”
秋山又低下了头，没多想就给了回答：“这些我都不信，我没什么信的。”
“你别骗我，秋山，你自己知道自己信什么的，你也知道，一个人什么都不信，会哭的，你，我，会哭的，所以，你信什么？”桥本奈奈未不依不饶的逼迫着，可声音听上去倒更像是在劝慰。
秋山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只不过这种问题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要对老桥全盘托出吗？说出自己的前生今世？
但自己的这些经历也确实太匪夷所思了些，以她这种极度理性的世界观念，听到这些话，恐怕第一时间就会把自己当成了精神病，然后火急火燎，忧心忡忡的送去看心理医生。
但他现在也实在是没办法解释这次的落跑事件，说什么呢？还是说不知道吧。
“我真的不信，这些都是虚妄，我都没信过，最多就是跟你去过一次神社，还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桥本奈奈未似乎是不想再这样看着秋山的额头了，那上面只有他好几天没洗过的乱糟糟干草一样的头发，可没有自己日思夜想的面孔。
但好在秋山个子实在是太高，她只需要向前探探身子，就又能直视他那双疲惫的眼睛了，“你信什么，秋山？”
“我信……”
秋山舔了舔嘴唇，他现在一身的风尘，但桥本奈奈未不依不饶着这个问题，这让他难得的有些烦躁，以至于他都没发现自己正声音暗哑的嘶吼着：“我信什么？我什么都不信，以前是信过的，只不过都不灵，为什么还要去相信？我还怎么去相信？我只不过是想要去看一眼……”
他话只说到一半，就涩在了那里，然后桥本奈奈未看到他眼眶里突然溢满的闪光。
秋山有哭过吗？
他生命里的前十几年，桥本奈奈未不知道，她只知道自从和秋山在一起之后，就从来没见过他疲惫沮丧的时候，就连睡觉他都是连个呼都没打过，精力充沛的仿佛连睡觉都不需要。
他最暗淡的日子，应该就是被放逐到了那个鸟不拉屎的乐器室的时候，喜欢逗乐搞笑的秋山彻底没了消遣的对象，那里除了他自己，连个活人都没有，但就是这样，他也能自己一个人自娱自乐，找到属于他自己的快乐的法子。
秋山就是这样，永远的开朗，逗比，无所拘束，不知疲倦和悲伤，生活对他来说更像是享受，而非普通的一天天普通的活过，这是一个积极的青年，这个青年从来都不会随着时间老去，他可能永远都怀着一颗孩童的心。
但现在，从不疲劳的秋山累到了极点，一双眸子火红的像是柴火哔剥烧出的火星，然后只一瞬间，就又被不知道哪来的咸水扑灭，只剩了灰烬和残渣。
“……我只是想去看一眼而已”嘶吼在最后的时候终于是变成了萎靡的低声，秋山只软弱了一瞬间，就又重新找回了还没丢远的坚强。
“对不起，秋山，我只是看了你的那本日记，才会这样问……”
他抹掉眼泪的动作漫不经心，以至于让桥本奈奈未都有些陌生，也让她不敢再追问，追问这个横亘在她心里每时每刻的问题。
听到桥本奈奈未这句话的秋山有些发愣，他大概也没想到自己那些陈年往事的秘密会被发现，或者说他根本已经忘掉了自己曾经写过那本日记，所以他愣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回想起来。
“那本日记啊，哦……是有那么回事，好像很久之前写过一些，……你看过了？嗯……”
秋山说完就没了下文，他直愣愣的看着窗外，桥本奈奈未也只好顺着他的视线，去看那片窗外的景色。
正值黎明时分，原本浓郁的墨色终于是褪去，天边泛起了鱼肚白，而今天的天气看来不怎么样，朝霞朵朵，让晨曦的来临有些艰难，再加上夜里还没来的及散去的薄雾遮掩，所以就算是他们两个一夜未眠，阳光直照在眼上也不让人觉得很刺眼，反而有一种温水流过的舒适，让人昏昏欲睡或者不愿醒来。
桥本奈奈未不自觉的眯了眯眼睛，一夜未睡，再加上之前因为毕业还没恢复的疲惫，让她不自觉的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不过还没来得及把睡意祛除掉，她就发现自己被秋山拉了过去，从后面抱住。
“你说的对，娜娜敏”他耳语着一篇长长的诗歌。
“人是应该信些什么东西，没信仰的人容易哭，也容易迷失，我当然也有信的东西”
“我信的，是我弯下了腰，你已经八十岁，我也已经八十二岁，你和我的脸像是树皮，可是我眼里的你还是那么年轻。”
“我们的孙儿辈在老房子外面玩耍，其中淘气的一个去摘了院子里的青苹果的果子，然后献宝似的拿给我们，你假装咬了一口，然后做出一张酸掉了牙的老脸，只不过那时候你没牙可掉了，而那个小淘气鬼笑得很开心。”
“清洁还是我来打扫，等院子里的地扫完，我就去超市买菜，我身体还好，虽然儿子买了拐杖但从没用过，超市不远，所以你在屋檐下面只等了几分钟，我就能颤巍巍地回来，然后我做饭，是你喜欢吃的辣味，虽然医生嘱咐过你要忌吃辣，但我还是会给你放上一些。”
“等打发走了那群小鬼，我们也结束了一天，但我们两个都有些失眠，于是我们在半夜的时候约定好，要在窗户前看初升的太阳，夜里太冷，我就给你围上毯子，再把你圈在怀里，就像现在这样，然后像现在这样，等太阳升起来之后，再沉去美梦……”
他终于是结束了对几十年后的臆想，在话语落定之后睡去，桥本奈奈未同样只来的及看了一眼窗外，第一缕挣扎而出的光束终于破晓，便也依偎着入睡。
“今天，肯定是个好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