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起打开某辆的士的门,一脚踏上海南的土地上的那一刻,远远坐在人群中的姚恩澹一眼就看见了他。姚恩澹一瞬间就觉得自己满腔的热血在翻涌。
手机关机之后断了联系,姚恩澹只能时不时看手表。她不知道他会在哪个路口出现,不知道他会从哪辆车上下来,公交车、私家车、的士不断在站前停下,开门,又开走。一拨又一拨的人从远方汇集到这个站点,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来了,只有他还没出现。
等到天地沉寂,他终于光临。
姚恩澹从石栏杆上站起来,遥遥地看着邹起。
因为修理及时,邹起的头发似乎从来没长过,飘逸而乖贴,完美地衬出他那完美的脸型和头型。清秀眉既浓且长,一对杏仁眼外眼角稍稍向上,高挺的鼻子犹如悬胆般端秀丰满,红润的双唇轮廓分明而富有棱角,这张脸,真真是一个“面有眉额,犹屋有檐宇”,岂是一个眉宇堂堂可以概括!
邹起拔步就往站里走。
好像感应到了什么,邹起走了两步却突然停下脚步来,毫无征兆左转头,直直看向姚恩澹。
万水千山,他的视线犹如两注清澈而柔情弥漫的水流,犹如一对恬静而专注的月光,独独流向她,独独射向她。
与曾经的好友为他而撕破脸。门不当,户不对。乱伦。报复。全世界都会举旗反对他们在一起,没有人会祝福。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如果他可以不管不顾地来到她身旁,她定誓死相随。
邹起快步走向她。
她疲惫的表情一扫而净,眉梢瞬间弯起,整张脸犹如恰逢春风的花苞一般,倏然开放。她迈开步,像一只飞鸟,奔跑着迎上去,一下子扑进他的怀里。
刚下飞机时邹起就觉得一股热气扑面而来,于是把羽绒服的拉链拉开,里面露出一件衬衣来,既薄且平整。姚恩澹这携着冷风的一扑,等于是直接扑到了他的身体上。
不知是冷的还是别的什么,姚恩澹搂住他的那一瞬,他的身体猛然一颤。他谨慎地打量她一眼。她双手紧紧搂着他的腰,正毫无病态、毫无倦容地靠在他怀里,仰望着他的那双白水银里养着两丸黑水银的眼睛里犹如漾着万顷琉璃。他微微把她推开了些:“饿了么?”
邹起一出现,姚恩澹的视线一直停留在他那双长过天仓直达鬓角的浓眉上。此刻,她才发现那眉毛密而齐,根根见底。接了她的电话就赶过来的他肯定没有吃饭的时间,那她怎么会感觉到饿:“现在饿了。”
两人在火车站附近的一家小摊贩上吃饭。
完全称不上美味,甚至连卫生都不敢保证,可昂藏七尺的邹起屈着身躯坐在矮墩子上,毫无违和感地在姚恩澹的对面,慢慢地吃着小桌子上几块钱一份的粉汤,点儿声响也不出。
食不言,姚恩澹这次没有打算扰乱他当优雅王子的心。
两个人沉默着,吃了一半,邹起开口:“这次你给我寄明信片了么?”
“没有。”这一次的不辞而别,她不觉得自己回避,而是给自己留一点尊严。既然他知道了她一开始只是报复,那么,事情已经会结束。既然要结束,那就结束吧。
实际上,她寄了。
之前答应过他以后无论去往哪里都要给他寄明信片,在轮渡上买的明信片确实也是给他寄的。只不过地址是龙大石油系——那时候他们还没高中毕业。
也就说,在邹起如愿考取他心仪的大学、心仪的专业的情况下,他能收到这封明信片的最早时间,也是在大半年以后。前提是得成功寄到龙大——事实上,姚恩澹根本不知道龙大跟石油有关的系别专业,只能胡乱写上一个系名。
邹起看了她一眼,不说话,低下头用筷子挑起粉条,默默地塞进嘴里。
路边小摊的饭菜总有一股奇怪的味道,但是姚恩澹一直把碗里的粉汤喝个精光才停下。
邹起抬头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可惜当时的姚恩澹心里情意正浓,爱火正炽,没有注意到他看着她的眼神,似乎已产生了点点变化。
姚恩澹十二岁开始就可以一个人远行,饱沃烹宰,饥餍糟糠,肚子饿的时候把菜帮子一洗同样可以下肚,从来不是一个娇气的人。在她看来,跟肉体凡胎的她不同,邹起应该很讲究。但今日一见,姚恩澹觉得自己开了眼界:邹起突然俯低了头,把嘴里的东西往桌上一吐,面不改色继续用筷子挑起粉汤。
邹起吐出来的是海贝的壳。
“你笑什么。”看姚恩澹忍俊不禁,邹起抬头,眼睛飞快地掠过她。
姚恩澹正了正神色,“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邹起抻了抻自己的衣袖,“好像有点儿。”
姚恩澹依稀记得第一次跟他接触时,自己的头顶刚好可以到他的下巴。刚才从火车站一起走过来,她发现她的头居然只能到他的喉结了。他怎么可以长这么快。
邹起吃完最后一口饭:“你也不矮。”
她又没说她矮。姚恩澹噗嗤笑了一声,“你听过这么一个关于女孩身高的说法么,一米六以上的适合当演员,一米七以上的适合当模特,一米八以上的适合当运动员。”
他又看了她一眼,“你适合当演员?”
“不,我适合当别人的女朋友。你知道你的身高适合做什么么?”
“做什么?”
“一米八以上的除了飞行员,干什么都合适。包括做男朋友。”
他曾与她约定过未来。无论当时是真情还是假意,她都毫不犹豫答应了。现在换她表明爱意,他会如何反应?邹起的眼神一闪烁,露出一个朦胧的笑,避开了姚恩澹的视线。
她去找陶博卉的那天,陶博卉给他发的那条短信,他到底回复了什么呢?
姚恩澹突然想清楚。
从知道她离开的那一刻开始,邹起就不间断地给她发QQ,先是问她去了哪里,再问她为何回避,姚恩澹从来没有回过。于是邹起不再频繁发消息,只是坚持一天一发,要求退到仅要她报平安。
只是,无论邹起发什么,姚恩澹都没有回复过。
如今想要再问,只能是另找时机了。
从邹起接到她电话到他出现在海南,那么短的时间,他居然还有本事把她的户口本扫描件拿到手。两人在火车站的小旅馆开了两间房,各自沉沉入睡。
一夜相安无事。
第二天一大早,邹起还没醒,就听到姚恩澹在敲门:“起床了起床了。”
睡眼惺忪的邹起套了件衣服就去开门,看见姚恩澹容光焕发地站在门口,整装待发。她说:“快点,今天我们去海大。”
邹起诧异:“不决定回成水市吗?马上新年了。”
“离除夕还有三天呢,急什么。”反正家里就她和妈妈,从来不注重节日。而他……除了学习,还有什么要紧事?我只耽误他一天的时间,请上天宽恕——拉着邹起出门时,姚恩澹在心里祈祷。“听说海大附近有很多小吃。我想吃清补凉。”
清补凉是夏天最好的解暑品,放在冬天……邹起皱眉刚想说不行,就被兴致高涨的姚恩澹拉着上了去往海大的公交车。
因是寒假,又将近年关,海大南门外那一排的小吃摊位上,食客极少。
姚恩澹一个摊位一个摊位地找过去,一定要吃清补凉。邹起开口:“不太合适。一会儿吃完你该打寒战了。吃点热的吧。”
她可穿着厚厚的棉衣,而且海南的冬天再冷能冷到哪儿去?她的目的明确,哪能别人随随便便两句话就能打发?就算这个人是邹起也不行。
邹起自知拗不过她,便跟着她在一个清补凉摊位上坐下。
摊位还是像昨天在火车站附近的临时“餐厅”一样,可供食客落座的是不到半米高的可折叠小桌和矮凳子。高大的邹起往那儿一坐,手肘压在叉开的大腿上,犹如玉山一座。姚恩澹双腿合拢,乖巧地坐在他对面,极具小女人的姿态。
昨晚夜色笼罩,一切都有朦胧美。海南白天的光线极好,打在坐在他对面的姚恩澹脸上,甚至可以看见她细致的毛孔和耳廓上的细小绒毛。隔着一张小桌子,两个人隔得很近。看着她,邹起感觉自己又有点锁不住自己的心猿意马,于是有些不自在地看向一边。
清补凉很快上来。五谷杂粮为底,特别就特别在那香滑的乳白色椰子奶。浓浓的、香甜的、清爽的椰子奶,喝一口好像就能福至心灵,姚恩澹走遍大江南北,哪里吃过这等东西。她每舀一口,就赞一声,美味小食品带来的心满意足感她全铺在脸上。
邹起其实不太爱吃甜点。之前在“此心如蜜”买小面包当早餐,完全是为了跟她相遇。邹起看着她,默默吃着面前的炒粉。
姚恩澹吃完一碗,抬手还要再来一碗。邹起赶紧拦住她,凑到她耳边轻轻说:“我带你到别的地方再试试。”
姚恩澹有些狐疑地看着他。刚才还表示反对的人,态度一下子转变,她有点不太适应啊——当时她也没有想到,当时的邹起也是同样感觉,她又一次默不作声把他弃在成水市,如今重又却对他那么亲热。还有哪个女孩子能多变到这种程度?无奈他还无可抵抗。
邹起起身付账,走人。
姚恩澹赶紧跟上。
等车的时候姚恩澹不自觉地拢了拢自己的大衣,又把大衣袖子往下拉一了些,好盖住自己的手。两个手背不住对搓,又放到唇边呵气。
从嘴里呵出来的气虽暖,但带着水汽,热度在空气中飞快散失,水汽蒸发吸热使得整个手比没呵气之前更冷——她懂。只是为了贪恋这一分的温暖,就得忍受接踵而来的寒冷。姚恩澹边呵气,边跺脚,想象自己就是一只发热机。
邹起撇了她一眼:“很冷吧?”
姚恩澹也撇了他一眼:“不冷。”
邹起带她去的是南沙路的邓氏清补凉。跟海大的临时摊位不同,邓氏清补凉是一家装潢简单但整洁的小店,哪怕是大冬天,依然人满为患。
这个地方邹起只来过一次,但清补凉的味道确实不错,又毗邻省电视台,地标明显,消费者众多,所以找起来并不费劲。邹起知道姚恩澹不喜人多,本来担心看到这么多人在排队,她一定会嗤之以鼻转身走掉,然而她却一改故辙,抢他一步排进了等吃的队伍里。
邹起站到她身后,“邓氏已经开了好几家分店,这是味道最正宗的一家。”
“这也有分店?”姚恩澹环顾了小店一眼,有些怀疑。铺面不大,顾客点完餐后从点餐的队伍换到候餐的队伍中自行领餐,邓氏清补凉中的工作人员加起来不过五六人,这样一个简单的小店居然也开分店?
“当然。”正在为他们点餐的一个店员看了姚恩澹一眼,回答。
姚恩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声,看了邹起一眼。邹起也在看她,眼睛里也有点点笑意,带着点宠溺的味道。
盛清补凉的小碗不过如邹起的掌心大小,里面的东西却装得满满当当,玉米,红豆,银耳……食材比在海大小吃街的更新鲜。五谷杂粮上盖着两个奶白色的冰淇淋球。姚恩澹用小勺子勺了两口冰淇淋球,开始边翻弄着清补凉,把勺子直接插进碗里,左翻一下,右翻一下,一双滴溜溜的眼睛只望着碗底。
邹起以为她吃腻了:“怎么了?”
但是姚恩澹把食指放到唇边来,悄声对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邹起便也不做声了。
邹起吃得飞快,姚恩澹还在饶有兴致地翻看着清补凉,他已经把自己的那碗解决了。然后手一伸,一把把姚恩澹的清补凉给移走了。又在她还没来得及问他想干嘛的时候,他就勺起她的清补凉,送进了他自己的口中。
姚恩澹目瞪口呆。
邹起看了她一眼:“试试就可以了,冬天吃太多了对你不好。”
姚恩澹伸手想把自己的碗给移回来。邹起护住它,三下五除二,又一碗清补凉全进了邹起的肚子。
尽管如此,结账后,推开小店的门走出来,冷风一吹,姚恩澹还是结结实实打了个寒战。
甜甜的感觉仍然丝丝入心,然而本来寒气只凝在喉咙口,被风绞着,这股寒气顿时从喉咙口冲进了心脏,瞬间就蔓到了四肢百骸,五脏六腑。
姚恩澹难受地闭了闭眼。
闭了眼,迎面而来的那股寒风也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