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恩澹左手抱着废弃纸箱子,右手提着生活垃圾,哼哧哼哧地径直走向A栋旁侧的垃圾桶。
似乎有个人正在楼下等她。
姚恩澹的眼神自然地扫过那人,再自然地扫开。她把两只手里的东西都丢进垃圾桶里,转身就走。
那个人叫住她,声音低沉而极具威严:“姚同学。”
于是姚恩澹停步,转身去看他。
那是一个中年男人,有一双与邹起的眼睛极其相似的眼睛——同样的乌亮,同样的晶亮,同样的闪亮。但大概是经历了过多的人情世故,那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比邹起多出了一股威严,和难以言喻却摄人魂魄的其他情绪。姚恩澹双手下垂,微微低颌,抬着询问的眼睛看着他,却不发一语。
“你好,我是邹起的父亲邹望。”邹望走到姚恩澹面前。
“啊,你好。”姚恩澹故作惊讶,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刚提过垃圾,手上还有一点脏兮兮的水渍。“难怪有点眼熟。”
同一个小区的人,哪怕没有正面接触过,也会觉得眼熟。而且邹起长了一张跟他相似的脸。更别说去邹起家里的那天,她还看见一家三口的合照。
“有什么事吗?”
“我一直以为是别人。”邹望走到姚恩澹面前,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姚恩澹听不明白,疑惑地看着他。姚家和邹家虽同在好景小区,但两家唯一有过的交集是在妈妈涉案时。之后两家恢复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平时若是在小区的路上遇见,邹家人从来不会多看她一眼。姚恩澹想不到邹望会记得她。
“我一直以为我这儿子不傻,最起码眼光会更高一些。没想到他让我失望了。”
“邹伯伯是打算棒打鸳鸯吗?”姚恩澹的脸上慢慢漾出一丝笑意。
“何为鸳鸯?”邹望问道。
鬼才知道什么是鸳鸯。不过不劳他老人家费心,现在大大方方承认正在跟他那傻儿子谈恋爱的另有其人,而她是小三。
——那么,这男人是想要帮儿子的正牌女朋友铲除祸患来的?
姚恩澹恭恭敬敬:“邹叔叔说笑了,虽然陶博卉跟我闹僵了,但凭良心说,配您儿子,她绰绰有余。”
“是吗。”邹望似笑非笑,“你知道,成大也是我们中国的名校之一,其下有成大附属幼儿园,成大附属小学,第一中学。邹起在他母亲的坚持下,一路在这些学校中求学。他从小受着良好学习环境的熏陶,从来有明确的学习目标,成绩一直领先。我倒希望在他平淡枯燥无味的求学之路上,能喜欢上一个品学兼优的女孩子,能跟那个女孩子相互鼓励,共同进步。如果是这样,无论这个女孩子是谁,配我的儿子都绰绰有余。可如果这个女孩子只会拉他后腿,给他苦果子吃,那她在他心里就是天仙,在我看来也不配。”
她也没拉他后腿啊,他保证过他不会因为她而堕落,事实上他也做到了。然而——什么意思,除了邹起和她,别人都认为跟他谈恋爱的人可不是她姚恩澹,而是陶博卉。
“邹伯伯想让邹起去成大?他知道吗?”
“知道。”
“为何不干脆去美国的学校?”姚恩澹记得邹起进的就是中美合作的实验班。
“为何要去美国的学校?”邹望反问道。“我并不认为只有外国的教学条件才能教好我儿子。”
姚恩澹抿着嘴,一声不吭。那么,邹起想去的是龙大,邹望知道吗?
高考志愿对学子和家长来说从来都不是小事,按照邹家的情况,估计邹望和刘画果早就把邹起的去向和未来都定好了。邹起面对这样的情况,到底是什么态度?
昨天晚上,邹望叫住吃完饭就要上楼去的儿子:“据说你最近跟个姑娘走得很近?”
邹起在楼梯口站住脚跟,回头看着邹望,眼神微微一动:“是的。”
“哪家的姑娘?”
“以后再找机会跟你说,爸爸。”邹起诧异于邹望怎么会突然想起过问自己的感情问题,但也并没有表达出来,抬脚就要上楼。
邹望喝完最后一口汤,将手中的白玉釉下彩汤羹放入碗中,发出叮的一声清脆轻响:“为何还要另找机会说?是敢做不敢认吗?”
“没什么敢不敢的。”邹起微微皱眉,站在楼梯上回头:“她不想说,那我就愿意保密。”
“那是她敢做不敢认?”
邹起想起姚恩澹那张明晃晃的脸来,不由得一笑:“不是。”
“也对,姚姑娘看起来就不像是敢做不敢认的人。”邹望也是一笑,挪开椅子以正对邹起。他翘起二郎腿,抱起胸,坐在那里,一脸明了地仰望着他。
果然邹起大吃一惊,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来,一屁股在邹望的身边坐下:“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哪个成年人没经历过青春期。吃饭时邹起会莫名其妙笑出声,放学回到家偶尔满脸春风偶尔满脸失落,大半夜从房间里跑出来,问邹望年轻时是如何将妻子追到手的,这些反常足以让邹望察觉,儿子已是情窦初开。他向来不过多管制儿子,是因为他对他有足够的自信。发现儿子的异样后,他只旁敲侧击地点过邹起,无论做什么,都别耽误学习这项正事。
一直到高三第一学期的结束,回到家的邹起神情颓然,露出了对什么都无动于衷的神情。陶博卉那个女孩子天天到好景小区来找他,可儿子却一抽身去了海南,邹望才惊觉,事情好像有点复杂。原来让儿子魂不守舍的人,并不是陶博卉。恰好儿子从海南回来的那天,他坐在车里,从头到尾把门口发生的三人闹剧看完了。
再结合小区里若有似无的流言,邹望已经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摸了个透。
“在这个世界上,哪里有可以完全瞒住父母的恋情。”邹望用力地弹了弹邹起的脑门:“现在我是要求你学业为重好,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给个建议呗。”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邹起忍着额头上的巨疼,毫无压力地回答。
邹望的腮帮子一颤,没忍住又要给邹起弹一记脑门。但邹起已经敏捷地闪开了身,几步又重新走上了楼梯:“或者您帮我一把。”
“邹起的班主任费老师昨天找过我,说邹起这个学期很反常,常常上课走神,再不回神,恐怕事情不好。”邹望抬着与邹起一样乌亮的眼睛,看了姚恩澹一眼,“不知这状态可让你满意?”
在第一中学的重点毕业班中,邹起的成绩从来都是遥遥领先的,与第二名拉开的是一段难以攀越的距离。后面同学的成绩则你追我赶,不分上下。高三上学期的期末考试,邹起虽然还在第一名的位置,但总体分数下跌了不少。难怪班主任亲自登门造访。
纵然姚恩澹的情商再高,面对这种场景这种对话,她也完全没有招架的能力。她那点浅薄的人生经验正在告诉她,在一个有丰富的阅人和阅世经验的人面前,最好不要耍什么花招,免得自取其辱。姚恩澹索性装傻:“这时候,旁人的看法恐怕并不重要。”绕过邹望就想走。
邹望久战商场,什么样的人没见过?这个小女孩以为他还被蒙在鼓里。不如他将计就计:“他在跟姚同学的朋友谈恋爱吧?”
果然姚恩澹的脚步一顿。然而回过头来时,已换上似笑非笑的表情:“他的事情,邹伯伯直接去问他最合适。”
“姚同学何必用这种傲慢的姿态跟长辈说话,是打算给别人留下一个周女士教女不当的说法吗?”身后的邹望笑了一声,走到姚恩澹的跟前来。
明明是带着笑话的语气,可是邹望的脸上却是一点嘲笑也无,那反而透着点好笑的味道。
姚恩澹暗自吸了一口气,脸上微微绽出笑来,看似真诚,实则满腹牢骚:“邹伯伯还有什么指教吗?”
“没有。不过我想知道,”邹望笑了一声,却是皮笑肉不笑:“就算你的朋友不跟他谈,你也会找别人跟他谈的吧?实在找不到人,姚同学也会屈尊代劳?”
姚恩澹绝对想不到一名商龄比她年纪还大的人会突然说出如此尖酸刻薄的话来。他当真以为她姚恩澹有那么大的能耐,除了可以操控她自己的感情,还能操控别人?他当真以为她是一个大度的女孩,大度到可以把一切拱手相让?
姚恩澹刷的一下转过身,正对着邹望,扬起了脸:“第一,邹伯伯说这话未免太过自谦,你的儿子绝对没有你说的那么懦弱无能没有判断力,你要相信,没有人能对他予取予求,他愿意跟谁谈,那就是跟谁谈,我无法替他做决定。第二,邹伯伯这话也实在客气,对不起,我是挺想说跟邹大少爷谈恋爱的人是我,可惜没那个福分了。请不要把他自甘堕落的罪名扣在我头上,我担不起。”
姚恩澹一开始也想不明白为何一定要邹起隐瞒两个人交往的事实,现在更想不明白——好得很,被人吃干抹净了之后,没名没分还好说,现在又搞得自己变成了第三者。
邹望看着犹如一只刺猬噗然把全身的刺都竖起来的姚恩澹,不动声色。
姚恩澹自认不擅长与人经营感情,只擅长与人撕破脸。反正跟陶博卉都撕了,还不能跟一个陌生人撕?姚恩澹恶狠狠地白了邹望一眼,转身离去。
愤怒的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那时邹望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时,那双高深莫测的眼睛里,是带着微微的欣赏的。
——正是因为阅人无数,所以他一看就知道这个女孩看似简单实际满腹机关,虽有机关但仍然满腔热忱。
姚恩澹是什么样的人,邹望比任何一个少男少女都清楚。
到底合适不合适他儿子,到底合适不合适他邹家,他心里也有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