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安一愣,随即笑开:“应该确实见过。毕竟我对你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说得三个人都笑了。
海安坚持将姚恩澹和梁亿一直送到警察局的大门外,“这些年成水市变化挺大的,再也不是过去那落后又寒酸的模样了。姚恩澹,如果你有时间,不妨多留几天,看看再走。不管怎么说,这里不仅容纳了你母亲失踪前的时光,也承载了你幼年和少年时的全部记忆。如果你需要什么帮助,可以随时联系我。”
在别人看来,这里确实承载了她的最纯净的年少和最绚烂的年华。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除了美好的,还有不美好的——这里也深深埋葬了她那残缺的青春和不能启齿的过往。姚恩澹为海安的热情发笑:“真能随时联系你?影响办案吗?影响你的家庭环境稳定吗?”
海安想了想,手指在手机屏幕上一划拉,姚恩澹的手机就接到了他的短信:“这是我妻子的号码。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联系她。”
“好。”姚恩澹不由得看了他一眼。这个陌生人居然能给自己一种故人仍在的暖心感。而这一切,全占了那从未在公众面前给过自己幸福感的爸爸的光。
道了别,海安突然叫住了已经走出几步远的她:“姚恩澹。”
“嗯?”姚恩澹转过身来,看着海安。
海安笑着,露出一口白牙:“期待下次再见。”
走出警局,天早已放亮。
姚恩澹和梁亿一样,上一顿餐在昨天中午,距离现在已将近二十个小时。她一只手压着平坦的小腹,问出了梁亿也想知道答案的问题:“先吃饭。去哪里?”
梁亿失笑:“我从来没有来过成水市。”
“但你现在是地理学的导师,将来可能是地理学家。”
“将来可能。”
新的警局大院是在旧址上整新的,顺着警局门前的那条大道往右走五十米左右会有一条小路,在八年前,那条小路上有一些平价而又美味的小餐馆。带着不确定的心情,姚恩澹拉着梁亿往那条小路上走。
记忆中坑洼不平的破路变得平坦宽阔了,肮脏窄小的人行道变得整洁了,时不时飘出阵阵饭菜香的毫不起眼的小店也变成了一座座格调雅致幽静的咖啡店。就连路旁原本矮小歪斜的景观树都长得笔直而健壮了。眼前的一切跟脑海里的过去丝毫对不上号,姚恩澹有些呆呆地站在原地,有种来错了地方的感觉。
梁亿拉着她走进一家名为“簇新”的咖啡厅,坐定,翻开服务员捧过来的菜单:“无论怎么说,我这算是到了你的地盘了吧?请东道主记得买单。”
姚恩澹露齿一笑:“为能给您接风洗尘感到十分荣幸。”
刚在咖啡厅里坐下,姚恩澹就准备预定房间。梁亿按住她的手机:“预定几间房?”
姚恩澹一愣。与他相处了半年,两人从来没有一起出行过,此刻预定,当然只需要一间:“我知道你有午休的习惯,你先休息,我想去走走。”
“我知道你也有午休的习惯。你要去哪里?”
“凌凤山。”此时成水市的天气很好,适合游玩。只是她现在只想去妈妈失事的地方看看。
梁亿淡淡的笑容掩不住满脸的疲惫:“忘了吗,昨天晚上我们才决定可以见家长了。”
最终没有预定房间。倒是吃完便餐,梁亿租了一辆车,两人即时前往凌凤山。
“二位可是去凌凤山求子?这个季节来就对了,不冷不热。而且时间点爬上山去,刚好碰到下午的斋饭。晚上最好的安排是去赤柱巷,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巷子里那叫一个热闹,耍杂技的,卖糖糕的,帮人画画的,要啥有啥。不过华凉路也不错,那边更适合你们外地人游玩,地理位置好,交通便利,而且装修高大上,就是从凌凤山过去有点距离。我们公司的车是按公里收费的哦。”刚上车,出租车司机就开始滔滔不绝地向两位乘客介绍成水市的特色,“成水市有很多景点是值得去看一看玩一玩的,不够要根据你们的时间来安排行程啦。”
“再往上开大概八公里的样子,可以停会儿车吗?师傅麻烦你。”
凌凤山地处成水市和成岸市的交界。盘山而上的公路不过一个车道,公路右边犹如屏障般耸立着凹凸粗糙的灰色石壁,左边却是天地间徒然钻出一个大石坑般的深渊,深渊里草木疯长,满眼葱翠,偶尔带出一涧正在喷珠泻玉的悬泉,伴着鸟鸣,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静。车已经开始上山,速度轻缓,必须留心随时停车避让下山的车辆。听了姚恩澹的话,司机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姑娘千万别开玩笑。在这路段上停车,要么是会车要么是出了什么故障,你想干什么?”
她当然知道。上了凌凤山的车只能一直上,下了凌凤山的车只能一直下,一直到盘山公路结束。
“梁亿,我可能要在成水市呆几天。你是否方便请假?还是你先回去?”
梁亿很忙,作为一名研究生导师,他每周都有必须要完成的课时,每天都有不同的工作安排,他的学生们就像一群嗷嗷待哺的雏鸟正等着他归巢。而且研究所每天都有不同的研究话题需要他参与,招待会上有各种接来送往需要他斡旋。除此之外,他的生活圈子全在松埠市,他的一切都跟松埠市有关。但此刻,他绝对不想松埠市至上,“陪你。”
“好的。”姚恩澹嫣然一笑,转头看向司机:“师傅,那就不用半道停车了。慢点开,到山顶上就下来,到山脚下就上去。”
司机讶然,全然不知道姚恩澹哪儿冒出来的想法:“姑娘,我们的车是按公里收费的哦。”——言外之意是,丫头,你这是没坐过车呢,还是没见过山?
“我知道,租车的合同里都写明白了。放心开吧。”
“不上去求子了吗?山上的停车场其实还不到山顶,有一段石阶要走,但也不是很高了。”
“以后再求。”
司机不再说话。梁亿把背靠在后座靠背上,侧脸看着姚恩澹。只是姚恩澹看不见他,她一瞬不转地盯着那片似乎可以容纳一切但也可以吞噬一切的绿色山谷。
开吧,继续往上走。
公路和深渊的边缘立着一排铝色的坚固栏杆。车辆开得很慢,拐过一个很大的弯,右边光秃秃的石壁上突然呈现出一丛金钗石斛。姚恩澹的目光从石壁上收回来,清楚地看见栏杆上有一段非常明显的撞击痕迹。她的腰杆一下子坐得笔直,双手撑在车窗上,眼睛直接看向山谷。
山谷层层叠翠,水鸟交鸣,好一幅怡人山景。大胆如姚恩澹,初中毕业那年曾经瞒着周雅雅,独自骑着自行车来到凌凤山的山顶。当时她一路经过这一整段盘山公路,气喘吁吁却满心满意的开心。那时的她,从未想过这么一个温雅宽博的地方,居然会夺走人的性命。
海安说,刘一峰当时没有喝酒,但车就是从这里冲下去的。而且速度还不低。
车撞断了护栏,摔入深渊,下落过程中车砸在谷中的树冠上,导致失控,继续摔落,反复翻转,之后是不间断地撞击,再翻转,一直到彻底摔落地面。刘一峰当场血肉模糊,而周雅雅不知所踪。
只是这种公路,谁都知道要小心慢行,何以刘一峰还用那不被允许的速度上山?除了蓄意,无法解释。
姚恩澹的眼睛里慢慢蓄满眼泪。谁都知道刘一峰爱周雅雅,但谁都知道没有人祝福他们俩。所以刘一峰选择这样的方式来结合。或者,这也是周雅雅的意思?
如果真是这样,她一直以来对刘一峰的抗拒,到底有何意义?
出租车在凌凤山的公路上来来回回开了八遍,一直到夜幕降临,翠绿色变得墨黑,山谷中万籁寂静。将两人送到酒店,司机离开前敲着方向盘,看向姚恩澹的时候依然满怀不解:“凌凤山并不是成水市最好看的山,但求子是最灵的。干嘛来来回回上了几趟山但就是不上去拜拜?诚意不足,哪里会有成效。”
站在车外,梁亿拉住姚恩澹的手,与她十指交握,对车里的司机礼貌一躬身:“辛苦师傅这一路。请慢点开车。”
姚恩澹从没有想过作为正常交往的男女朋友在出行时预定两个房间有什么不妥。而梁亿,似乎早已默认了这种预定,到了酒店,两人领着钥匙进了各自的房间。
房门紧闭。
姚恩澹的门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才开启。
一开门,梁亿正神采奕奕地站在姚恩澹的房间门口:“咦,公主醒啦。”
姚恩澹迷糊地看了他一眼,心不在焉:“什么公主?”
“当然是豌豆公主。”
姚恩澹赶紧捂住两个肿得像核桃一样的眼睛:“你笑话我。”
“没有没有。”梁亿握住她的手,拉着她往酒店外走,“我只是想说我切身经历了一次童话,感觉到豌豆公主在二十床鸭绒床垫上辗转难眠的难受感觉。”
“你咋知道我辗转难眠了?”姚恩澹哭笑不得。
“我听见了。”
“啊。”姚恩澹信以为真:“隔音效果这么不好。”
梁亿转过头,深深看了姚恩澹一眼:“我听见的不是房间的动静,我听见的是你。”
那样的梁亿温柔而又动情,认真的表情让人心头一震。姚恩澹心里发慌,下意识要把自己的手缩回来,然而却被梁亿攥得更紧。“快找个地方吃饭,我感觉我饿了一个世纪。”
“喂,不要拉这么紧,我的手要坏啦。”
“我怕我会迷路。”
“地理老师会迷路。”
“很有可能会的。”
“迷路了就挑根灯杆站好,等我来领。”
“何必那么麻烦,好好拉着你不就好了。”
“喂,都说了不要拉这么紧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