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姚恩澹带着梁亿继续走上大街。
七八年前,成水市的高层楼房还没那么多,商场还没入驻这么多品牌,街上也没那么多红绿灯。这座城市没有被她毅然决然的离开影响半分,与她彼此遗忘之后,它飞速发展。她对这座城市的最后记忆,是大一开学那年,周雅雅将她送往机场,已经走到登机口的她回头望,看到周雅雅依然站在安检口望着她的那一幕。两人中间的那段距离远到不可能看到对方眼里的泪光。
是啊,吃不到妈妈亲手做的饭的日子,没有被妈妈用脏兮兮的抹布抹脸的日子,没有妈妈拥抱的日子,已经这么多年了。
在那些年里,她一个人在松埠市上学和工作,早晨靠手机铃声把自己叫醒。一个人去食堂吃饭。周末一个人去看场喜剧电影回来摸着黑回研究院,彻夜翻看文献写报告写论文。曾痛经痛到要窒息,挣扎着爬起来找药吃却摔倒在床边,那次差点磕破了脑袋。也曾在放长假时去爬乞力马扎罗山,失足从山上滚落,躺在半山腰整整三个小时后才被发现,急急送往医院之后发现自己对斯瓦西里语一窍不通,连对热心将自己送到医院来的当地人说一句感谢都不能,而探讨病情时又差点被举着刀比划来比划去就是不会中文不会英文不会法文不会俄文的主治医生急哭。
而她在经历这些孤独和苦痛的时候,谁知道妈妈正处在什么样的水深火热中?
与母暌隔多年,一朝聚集。她一直也在等。
然而世界上最无情的东西就是时间,它连通知都不会通知你一声,想带走什么,就直接带走了。她总是以为自己有很多机会,可以会很多人,可以做很多事情。原来总是会在突然之间,天地间只剩她一个——此刻,她全然不记得身边还有梁亿这个愿意陪她到底的、真正的他乡异客。
“姚恩澹?”
“嗯?”姚恩澹应声,回过神来才发现出声源并不在自己身边,而是来自背后——梁亿不知什么时候已停在了五米开外的地方,而她毫无察觉,仍要往前走。
梁亿把手插在兜里,慢慢地走上来:“是不是迷路了?你带我在这里绕了四遍。”
四遍?姚恩澹彻底回神,转头看了看路边的景观树和不远处的建筑,有些郝然:“哈,这好像就是我和我妈从前住过的小区。”
不是好像,分明就是。这片小区名叫好景,是当年成水市最高档的小区。小区是由国外有着鼎鼎大名的设计师设计的,是由国内以质量和技术过硬的团队施工的,就连物业的管理员和保安的招聘要求能用日常的英语对话。
小区有东西南北四个大门,在东面大门一侧除了设备先进的保安亭之外,还有有一株树龄高达百岁的古树。相传这棵树是一棵神树,因为它,小区里从未出现过什么盗窃案,从未有业主发生过非自然的损失——除了她的妈妈。
姚恩澹曾把它命名为“秘密之树”。但如果姚恩澹没有记错,有另外一个人觉得这棵树叫“好景常在”比“秘密之树”更合适。
秘密还在,树还在。物常在而人易逝。
梁亿在他们绕着有这株“秘密之树”的小区转了四圈之后喊住姚恩澹。
“这里变化大吗?”他打量着小区,看了姚恩澹一眼,问道。
半旧但仍然结实的楼房结构,绝非一日长成的葱茏树木和丰茂百草,阒无人声而啁啾鸟语之下“鸟鸣山更幽”,气派而庄重,犹如一座皇家园林。顺着弯弯曲曲的路往里看,隐隐约约可见一个碉堡一样的建筑物正与其他的建筑群掩掩映映。看得出,十年前这里就是权贵之人的圣邦乐土。在梁亿看来,好的东西经过岁月的洗涤和沉淀,往往越能显得它的尊贵和典雅。是什么样的过去,让她多年来再未踏进此地半步?
而在姚恩澹看来,却是另外一种景象。最高级的住宅区原本的环境自然不会太差。如今不过是周围都在蓬勃发展,它在变老而已。
好景小区的最高楼房不过八层,在今天,几十层的楼房在成水市随处可见。区里的树木遗留着多次台风凌虐过的痕迹,那贴着高级蓝色砖石的外墙不再特别,小区里原本平整的柏油路有了开裂的痕迹。姚恩澹指着小区里那锈迹斑斑的欧式路灯,非常认真地评价:“一切有了复古的味道。”——只是,八年的时间,都没有人对这个小区进行修葺吗?
梁亿失笑,忍不住伸出手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弹了一把。
姚恩澹笑着弯腰要避开,突然听见背后响起一个不确定的声音:“姚恩澹?”
她的身体有些僵,站直了身体,慢慢往后转。
是一个年过半百的保安。
他穿着淡绿色的制服,戴着淡绿色的帽子。方脸,粗短的眉毛,小眼睛,还如八年前一样,看上去他的脸多少有些不协调。他的法令纹更深,眼角和嘴角都多出了几条皱纹,像是被岁月随意雕刻的木头桩子,让人有一种不忍细看的悲凉。
见她回头,保安露出凄苦的笑容,迈步朝她走来:“我还不敢确定是你……”
然而姚恩澹却细细地惊叫出声,一个趔趄,几乎是面带惊恐地后退一大步,拉着梁亿的手落荒而逃。
终于跑到喧哗的街角处她才停下,同时松开了梁亿的手。
不断有陌生人与他们擦肩而过。梁亿护在姚恩澹身旁。
“那是以前小区的保安……”姚恩澹自嘲笑了笑,纠正自己:“现在明显还是啊。以前好景的保安都只招年轻力壮的,一般别人都干个三五年被遣散走了。他是不是有什么后台,能干这么多年?”
不是后台。而是经济蓬勃发展的今天,好景再不是当年那个有足够让万人憧憬资本的好景,没有哪个投资商会继续在一个过气的小区里耗费过多的经济和精力。楼栋会渐渐年久失修,曾经的住户会逐个迁离。大概在往日不可一世的保安被彻底遗忘之前,好景也会招来新的投资商,然后重新来过吧。
什么都会有重新来过的机会。独她姚恩澹不会有。
“那你跑什么,保安又不会吃了……”
“你。”梁亿的话还没有说完。
姚恩澹还在扶着膝盖喘气。
就在这里,就在这时,姚恩澹看见前方人潮汹涌处,有条似曾相识的背影一闪而过。
陌生又熟悉。
那人穿着军绿色的简单上衣和黑色的长裤,剪着齐短、整齐、精神的平头。他的身形挺拔,在前面的十字路口只是一晃,就消失了。
那一晃,快到虚妄,虚妄到几乎快到虚脱的姚恩澹怀疑那不过是自己的错觉。
但是,绝不会错。
错了又如何?
姚恩澹愣了一下,拔腿就跑。
梁亿眼疾手快,抓住她的手臂,一把将她从川流不息的车流中拉回来:“你疯了?红灯还亮着呢。”
姚恩澹的身体被梁亿拉出了个回旋,脸差点撞上梁亿的胸膛。可想而知她冲出去的那一刻,真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姚恩澹身体一拧,挣脱开梁亿的手,几乎在甩掉脚上那双单鞋的同时,已经朝着那条背影消失的方向撒腿追去了。
原本有序的交通顿时一团乱,尖锐而刺长的刹车声响彻整条街,大毛毛虫小甲壳虫一样的汽车纷纷急刹停下,看她像个疯子一样跑过街道,司机不断咒骂。交警已经吹着警哨举着警棒向这边赶过来。
“姚恩澹,你给我回来!”梁亿惊出一身的冷汗,他大吼一声,一手捞起被她抛弃的鞋子,飞快地跟了过去。
疯起来的姚恩澹体力好得惊人。
她光着脚,毫无顾忌地从这条街上跑到那条街。好像那些大块头的汽车并不存在,灿烂的霓虹灯已经隐退,宽敞的街道没有重修扩建,破旧的楼房也没有拆迁,一切都回到了八九年前,她犹如一个无往不胜的王者,在自己的疆界纵情驰骋,在看到一条吸引人的身影时,会不顾一切不计后果去追。
当年她追上了,可是此刻,那条身影早已无影无踪。
回到成水市不过短短半日,她就一下子见到了那么多人——似曾相识的海安,知根知底的保安,和眼前刚消失的那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她一直以为那个人就算不去龙沙市,必定也会远远离开这里。她以为他会她一样,到一个谁也不认识谁的地方,好无所顾忌地重新开始。她以为他会像她一样,一定再不愿呆在这个令人难堪的地方。
然而,他却在。
一直到后来梁亿也已跑得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他最终一把拉住还在各个街角狂乱地冲来冲去的姚恩澹。两人相对,他才惊讶地发现,她早已泪眼婆娑。
他伸手想擦干姚恩澹的眼泪,她却一下子蹲下身子来,哭得犹如失去了最宝贝之物的孩子,撕心裂肺。
梁亿无措地站在那里,环顾四周。川流不息的街道,绚烂的广告牌,繁忙的红绿灯,观望的陌生人。
这里与其他任何一座城市没有任何区别——没有哪一座城市会有感情。它不会留恋任何一个来了的、一直在的或者离开过的人,却会让身边这个姑娘突然方寸大乱,失控狂奔,横冲直撞,突然泪流满面,突然像个受伤的小兽。
回到这个酿造她所有回忆的地方,她变成了一只敏感脆弱的海蚌,猝不及防缩回了她的壳中,拒绝了他试图呵护的触摸。
梁亿心里发凉。他慢慢蹲下来,厚大的手掌摩擦着姚恩澹的后脑勺,声音温柔而压抑:“乖,别哭。我带你去找他。”
遗憾的是,有些人有心要远走,是怎么也留不住的,如她。而另外有些人有心要躲,是没有必要去找的,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