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晨山岗的妻子看到一个人走了进来,这人只有半个脑袋。那时刚刚进入黎明。她记得自己将门锁得很好,可他进来时却让她感到门是敞开的。尽管他只有半个脑袋,但她还是一眼认出他就是山岗。
“我被释放了。”山岗说。
他的声音嗡嗡的,于是她就问:“你感冒了?”
“也许是吧。”他回答。
她想起抽屉里有速效感冒胶囊,她就问他是否需要。
他摇摇头,说他没有感冒,他身体很好,只是半个脑袋没有了。
她问他那半个脑袋是不是让一颗子弹打掉的。他回答说记不起来了。然后他就在一把椅子里坐了下来。坐下后他说饿了,要她给一点零钱买早点吃。她就拿了半斤粮票和一元钱给他。他接过钱以后便站起来走了。他走出去时没有随手关门,于是她就去关门,可发现门关得很严实。她并没有感到惊奇,她脱掉衣服上床去睡觉了。
那个时候胡同里响起了单纯的脚步声,是一个人在往胡同口走去。她是在这个时候醒过来的,这时候黎明刚刚来临,她看到房间里正在明亮起来。四周很静,因此她清楚地听着那声音似乎是从她梦里走出去的脚步声。她觉得这脚步声似乎是从她梦里走出去的,然后又走出了这所房子,现在快要走出胡同了。
她开始穿衣服,脚步声是她穿好衣服时消失的。于是她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后阳光便涌进来,阳光这时候还是鲜红的。不久以后就会变成肝炎那种黄色。她叠好被子后就坐在梳妆台前,她看看镜中自己的脸,她感到索然无味。因此她站起身走出了卧室。在外间她看到山峰的妻子已在那里吃早饭了。于是她就走进厨房准备自己的早饭。她点燃煤气灶后,就站在一旁刷牙洗脸。
五分钟以后,她端着自己的早饭走了出来,在弟媳对面坐下,然后默不作声地吃了起来。那时候弟媳却站起身走入厨房,她吃完了。她听到弟媳在厨房里洗碗时发出很响的声音。不一会弟媳就走出来了,走进了卧室。然后又从卧室里走出,锁上门以后她就往外走了。
她继续吃着早饭,吃得很艰难,她一点胃口也没有。她眼睛便望着窗外那棵树上,那棵树此刻看去像是塑料制成的。她一直看着。后来她想起了什么,她将目光收回来在屋内打量起来。她想起已有很多日子没有见到婆婆了。她的目光停留在婆婆卧室的门上。但是不久之后她就将目光移开,继续又看门外那棵树。
在山峰死去的第六天早晨,老太太也溘然长逝。那天早晨她醒来时感到一阵异样的兴奋。她甚至能够感到那种兴奋如何在她体内流动。而同时她又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局部地死去。她明显地觉得脚指头是最先死去的,然后是整双脚,接着又伸延到腿上。她感到脚的死去像冰雪一样无声无息。死亡在她腹部逗留了片刻,以后就像潮水一样涌过了腰际,涌过腰际后死亡就肆无忌惮地蔓延开来。这时她感到双手离她远去了,脑袋仿佛正被一条小狗一口一口咬去。最后只剩下心脏了,可死亡已经包围了心脏,像是无数蚂蚁似的从四周爬向心脏。她觉得心脏有些痒滋滋的。这时她睁开的眼睛看到有无数光芒透过窗帘向她奔涌过来,她不禁微微一笑,于是这笑容像是相片一样固定了下来。
山峰的妻子显然知道这天早晨发生了一些什么,所以她很早就起床了。现在她已经走出了胡同,她走在大街上。这时候阳光开始黄起来了。她很明白自己该去什么地方。她朝天宁寺走去,因为在天宁寺的旁边就是拘留所。这天早晨山岗被人从里面押出来。
她在街上走着的时候,就听到有人在议论山岗。而且很多人显然和她一样往那里走去。这镇上已有一年多时间没枪毙人了,今天这日子便显得与众不同。
一个月以来,她常去法院询问山岗的案子,她自称是山岗的妻子(尽管一个月前她作为原告的身份是山峰的妻子,但是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直到前天他们才告诉她今天这种结果。她很满意,她告诉他们,她愿将山岗的尸体献给国家。法院的人听了这话并不兴高采烈,但他们表示接受。她知道医生们会兴高采烈的。她在街上走着的时候,脑子里已经开始想象着医生们如何瓜分山岗,因此她的嘴角始终挂着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