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许娜四个来电阿布都没接。前三次呼叫拖到了最后,第四次没几秒钟就自己挂掉了。排练还没开始她就催他了,的确,不只是许娜,似乎所有人都在盯着他。
脚下起码有十来个烟头,点了没抽几口就先后扔在便坑里,一直没冲水,就那么堆着。
四十分钟以前他就到了,躲在厕所里,选择离窗户最远的便坑是因为这个位置无论自然光还是灯光都照不到。有一点光线就可能让阿布意识到自己是没有影子的,之前他试过各种办法去拆穿这一假象,即便他不愿接受,也不得不面对自己没有了影子的现实,诡异到他没法想象。
更没法想象的是假如因此而失去了跳主角的机会,对他来说可比死了还难受。没想好该怎么办之前,他没法坦然走进排练场,可又不能不来,假如许娜质问他为什么不接电话,他就说自己蹲厕所的时候手机掉茅坑里了。
隔间的门被一脚踹开了。许娜一定是循着烟味找来的,不管厕所里有没有别人,这个女的就是这样。
站在便坑上的阿布躲避不及,被弹开的门板砸得不轻,出来的时候左手捂着右胳膊肘,焦虑转为了愤怒,开口要骂,许娜却转过身轻描淡写地说,手机掉茅坑里了吧,怎么不连你也一块掉进去呢。下次再晚就把你换了!
许娜走出厕所时晃动的马尾辫像是在挑逗他,阿布压着火气辩解道,这才刚到点,我没迟到!
排练开始前许娜做了一次动员。其实是说给阿布听的,作为舞团的负责人,没点名道姓,他也知道她话里的意思是忍自己很久了,阿布一直以来都感觉得到她对他的私心,但这次他担心自己没法过这一关,没了影子这出舞还怎么跳。
第一幕一上来阿布的步点就错了。许娜以为他有情绪,打算让导演一个段落一个段落地抠上几遍,磨他一下。导演是许娜好不容易请来的,在台湾业界小有名气,脾气太好,几乎什么都听许娜的,感觉像是她的傀儡,真令人担心他在艺术上的底线。比这更令阿布担心的是不能被看出破绽,好在今天不上灯,就排动作跟走位。即便如此,阿布净琢磨着影子的事了,显得心不在焉,其实排练大厅的光线均匀又充足,通常不会在地板上投下明显的阴影,即便有也极难察觉。大伙都挺专注,没人像他那样。
许娜冲他嚷了两次,后来好些了,起码节奏和走位没再出错。本以为第一天侥幸混过去了,许娜却抽风似的临时起意,要带灯合一次,工作人员瞬间放下了透光的大幕,阿布像是被她从肋部捅了一刀,血溅在幕布上。
现找借口恐怕来不及了,假装受伤无异于自我投降,团里的演员对受伤这种事儿忌讳又敏感,伤者往往会失去机会,给其他人腾出空来,不知多少人正瞄着阿布A角的位子,甚至巴不得他出点什么状况。装拉肚子装晕倒又不可信,阿布双手揉着脸,心口被火燎了似的,眼看射灯马上就要到位了,想象着幕布上唯独自己没有投影,就像要坠入一场噩梦。
灯架支了起来,灯光师跃跃欲试,通上电的时候背景音乐响起,不从耳朵里传来,而是从心里发出的,一阵由缓至疾、由弱至强的鼓点,让阿布的心跟着咚咚咚咚。不能起光,无论如何不能起光!
(2)
早知道要赔那么多钱,不如去外头把电断了来得省事。阿布虽这么想,却还是庆幸的。许娜没来得及发火,冲他咆哮也没用了,灯架倒了,碎玻璃散落一地,真搁在舞台上就是演出事故。排练没法继续了。
摘下头套,早被汗水浸湿了,阿布低着头一脸歉疚,仿佛他真是无意的。本想帮着一块清理来着,许娜却把他揪到一边,让他别走。
外头下起了雨,没几滴很快又停了,许娜推开靠边的一扇窗,微风袭人,她点燃一根烟抽了两口就递给一旁的阿布,阿布迟疑了一下但还是接过去,夹在中指和无名指之间,并没有往嘴里去。
许娜让他抽,他只好猛吸一口,不知怎么呛地咳出了眼泪,然后把烟弹出窗外。许娜开始发火了,不知道是不是被他弹烟的动作激怒的,要他解释一下今天是怎么回事。
阿布没有回答也没法回答,连着说了三个抱歉,依旧是一副急着要走的样子。许娜硬靠近一步,像是有意挡住他的去路,质问道,你到底还想不想干了?
阿布用左手向后捋着没完全干透的头发,又一脸无辜道,干啊,干!
男一,A角,你一直以来想要的,我顶了多大压力给你这个机会,你觉得这是大学社团里的热场演出,随便比划比划就行了是么。我费了多大劲去说服老板磕来投资,拿到这出舞剧的授权有多不容易你知道吗?
知道,知道不容易。阿布接着拿左手摁住右胳膊肘,道,你在厕所踹门的那一脚,我胳膊到现在还疼着呢,我知道你是无意的,不怪你。排练的时候我也是无意的,我他妈也没想到会撞在灯架子上!你以为我想让大伙排练受影响吗?我难道就心安理得吗?我难道不想给自己争口气吗?你有压力,我也有,谁都有,谁都有失误的时候,所以不要遇到一点事儿就自己先慌了。该多少钱我赔,不过请你别再拿换人来威胁我。
威胁?许娜冷笑着,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或许是料到她接下来的话会比自己想象的难听,阿布绕过她小跑着离开了。
阿布一贯能说,许娜是知道的,歇斯底里的时候就像个疯子,可能跟艺术沾边的人多少都那样,虽然眼下他什么也不是。
许娜伸手掏烟,烟盒是空的,忽然意识到不对,阿布以前是不抽烟的。
(3)
不知不觉就绕到了那座小教堂附近。阿布心烦意乱,忘了是怎么走过来的,原本是要回家的。俗话说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初五。第一天就这么难,往后呢,影子舞的创意跟亮点全在影子上,阿布原本还庆幸来着,台湾导演夸他身段协调比例好,肢体语言丰富,舞台表现力强,特殊光线下映出的影子可塑性高,有着无与伦比的魅力,其实都是许娜的话。现在长板变短板了,阿布总不能求许娜换一出不需要影子的戏演吧,演出时间都定了,唉。他停在路牌下,望着对面的小教堂发了会儿呆,应该是这一片老胡同里最高的建筑,虽然才不过三层,柔和的月光下所形成的阴影足以笼罩他。
小教堂前一段时间经过了一番修缮,阿布每次有意路过时都会瞧见那些工人在手工作业,硬是将那些覆于整片墙面且风化破损严重的斑层剔去,估计屋顶上的水泥砂浆才刚刚干透,说来也怪,周边的老平房都要拆了,只有小教堂作为一百年以上的老古董还将屹立不倒。
折回家的路上,经过高挑的路灯他本能想躲,曾经习惯看到影子被拉长又缩短再拉长的景象没有了,真担心自己得了某种怪病。
到家快十点了,阿布花了很长刷牙,似乎还没完全习惯浓重的烟味,手心的口子一沾水还疼,真是倒霉。
稀里糊涂又做梦了,难得还梦到了小橙,之前阿布从来没有梦到过她(小橙并不知道这一事实,因为阿布时不时会跟她谎称自己梦到过她无数次)。
小橙跟他说话的时候是背对着他,她告诉他,如果想不让影子消失,就必须在它消失前及时往地上泼水,当然得泼到影子上去,万一来不及,最好的办法就是往自己身上浇水,从头到脚地浇。
猛一下醒来,或许天机就是在梦里被泄露的。从睡袋里费劲地爬出来,跨进淋浴间,甚至忘了调节水温,突如其来的凉水激出他好几个喷嚏,阿布咬了咬牙,为快一点看到成效,一秒钟都不想耽搁。
当他打着寒颤冲到暖光灯下,简直没法相信,影子竟好端端地趴在脚下,像个熟悉的老朋友,世界上再没谁比它更忠厚老实了。
这影子竟和人一个毛病,不经夸。阿布还没来得及庆幸,裹着毛巾擦干了身子,它嗖一下就溜了。阿布拎起玻璃水壶朝它泼去,只见影子贴着地板向大门口滑去,水壶、水杯、玻璃花瓶甚至加湿容器,但凡能泼出水的,他都抓起来用上了,可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影子从门缝下溜走了。
无奈长叹了一声,像是在打呼噜,阿布被自己的鼾声叫醒了。拉开拉链从睡袋里再次钻出来,四顾茫然,伸手揪了下鼻子,难道是梦中梦?太俗套了。然而,屋里真发大水了。
伸脚接触到的不是地面,而是水面,水面还没过了脚面。
水龙头都顾不上关,先趟过大水冲到了外屋,扑在地上将一套拼了半个多月的纸模拼图救起,虽然全湿了,但不是没有挽回的希望,阿布看过电视剧西游记,落水的佛法经文被捞起后摊在大石头上晾晒一番,最后照样可以集册入典。
实际上拼了才不到四分之一,彻底拼完总共是4000片,算是他为小橙准备的一样小礼物,之前她说过不太想要那些俗了吧唧、花钱都能买到的东西,不如亲手做个什么试试,仿佛回到了纯朴的学生时期,不抖机灵的笨办法就是最大的创意,还能考验人的耐性和毅力。
拼图全摊在桌上,阿布拿吹风机一片片烘,烘着烘着瞥了一眼脚下,影子竟然好端端地映在水里,仿佛无端冒出来的幽灵,琢磨起梦里小橙的话,实在是惊奇。他兴奋地摸来手机拨给小橙,没有接通,那就拨给许娜吧,刚一接通,我靠!影子又不见了,视线四下一扫,影子正有恃无恐地贴着浅浅的水面向门口飘去,跟泥鳅似的。
阿布跟了出去,只见影子不紧不慢地贴着楼梯一层层下到了地面,接着一路贴地前行,径直上了大街。这次他还勉强跟得上,那是因为影子表现得有点心不在焉,时走时停,时快时慢,并不像真要跑的样子,甚至连形状也有好几次变化,像是不断回头在看他。
拖鞋跑丢了,阿布也顾不上了,三三两两的夜跑者全副武装从他身旁经过,空气中留散的一股汗臭夹杂着运动香水味飘进了他的鼻孔里,好在很快就过去了,今夜难得清透,每呼吸一次,好比咽下了一丁点芥末油。
别说咽芥末油了,就是咽兴奋剂,两条腿无论如何也迈不动了。阿布从家一路经东安门大街追到了南河沿附近,距离故宫越来越近,道路明暗的变化平添了些许神秘感。幽僻的胡同仿佛在向他招手,他跟不上了,双手撑住膝盖,摆出呕吐的架势来大口喘气。
不知这算不算默契,影子也慢了下来,最后在一个岔路口停下,跟阿布差不多十米的距离。彼此相互望着,尤其是阿布,像看到了自己,却不明白自己。
与岔路口相连的那条胡同里没有路灯,路口仅有的光线连墙上路牌的轮廓都勾勒不出来,明与暗正处在一个非常暧昧含混的状态中,夜里的视线总是不那么清晰。
料想影子要进去了,阿布没再挣扎,目送它融化在黑暗深处。
(4)
阿布准备去医院检查一下。跟许娜请假的微信刚发出去,她的电话就打了过来。他实在没心思跟她解释,摁掉了。没过多久,手机一震,许娜在微信里嘱咐他安心休养,说会找人临时替他。
没说换人,更让阿布不安,措辞太讲究了,反倒不像许娜。阿布想知道替他的人是谁,特邀一位知名主演吗?许娜那边没了反应,打电话也不接了。
阿布原地转着圈,想到好几次被人挤掉的经历,胃里就烧的慌。
挣扎了一番,还是先去医院吧,磨刀不误砍柴工,如果影子能恢复,一切就都不是问题了。
挂号的时候阿布犹豫,按说影子不是实体,属于光学现象,该去内科还是外科?内科、外科各自项下又细分了好多科种,从内分泌科到神经内科,再从呼吸科到消化内科,从普外科到骨科,再从泌尿外科到血管外科,等等等等,第一次体会到了医院的庞杂和人体的精密。
换个角度想,无缘无故没了影子,该算是疑难杂症,找问讯台打听,值班的是个戴口罩的中年女子,面对一张屏幕始终没抬头,听阿布大声重复了三遍,才歪着脑袋瞥了他一眼,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怪胎,见阿布不停指着脚下,用指尖点了点屏幕,阿布凑上前一瞧,明白了。
骨科他熟,干他这行的没少在这些方面受苦,听起来起码跟影子沾点边。结果却让阿布失望了。还是一位副主任医师,摁上大手在他膝盖和脚踝处摆弄一番,除了痊愈的旧伤,没看出别的毛病,也就没拍片子。为什么不拍?阿布想知道自己怎么了,反复强调他是为影子而来的,恨不得跟人吵起来,其实对方够有耐心了,要换其他大夫,早建议他去看临床心理科了。
阿布还想去挂别的号,大不了挨着个把所有科室瞧一遍,医学这么发达,就不信没人能管影子的事。下楼时等了好几趟电梯,都没能挤进去,倒不是因为满载,每次都被那一张张死气又冷漠的面孔拒绝在了门外。这氛围让他更沮丧了。
一层一层沿着楼梯下去,似乎感到手机在震,掏出来一看,陌生的座机号,没来得及接听就挂了。屏幕上显示正好是下午两点,一想到排练开始了半个小时,阿布就长叹一口气,试想另一个人站在他男一的位置上,可能是演B角的大林,也可能是别人…谁也不行,谁都没他合适,谁的影子都不如他的影子有生命力!
许娜也在看表,不过是为了掐算时间,导演正和她商量能否把第一幕上来的时长多延长一点,音乐不止柔缓,还要多一些节奏变化,好让这段独舞展示得更加充分,也更有利于情绪的酝酿和情节的铺陈。
大幕早就到位了,包括灯光组,每一副灯架旁都守着俩人,是为了防止再生意外而专门添设的岗。电源接通了,演员们始终很专注,尤其是那个顶替阿布的人,幕布被灯光修饰得比绸缎还细腻。谁都没想到几分钟以后,即便是新换的射灯,也如同烧断灯丝的钨灯一般脆弱,转瞬间就灭了。
(5)
一天没吃东西也毫无饿意,拉屎还拉出了血丝,痔疮好久不犯了,都赶一块了。阿布找了一家相对人少点的酒吧,其实他不会喝酒,反正就是端起来往嗓子眼里灌。喝酒对某一类人来说,喝什么和怎么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过程里某种小小的仪式感,跟有一类人抽烟一样,只为了烟丝燃起的那一瞬间。
两瓶嘉士伯让他晕晕乎乎了,难得今天还想喝,难得的兴致却被一阵尖利的谩骂给打断了。
脏手拿开,你擦得干净吗?这皮不能沾水…对不起就完了…我这包多少钱你知道吗,把你卖了都赔不起…行了别废话了,叫你们老板过来…
如果说这些字眼是大粪,阿布的耳朵就是马桶,堵到不行了。平生最看不惯辱骂服务员的人,不管前因后果谁是谁非。
没等那女的撒完泼,阿布就拎起她的矜贵包,一直走到门口,拉开玻璃门给它扔了出去。女的一怔,顿了两三秒,疯了似的扑过来,阿布似乎早有准备,抡起一个酒瓶,指着她吼道,别他妈跟我废话!一个破包有什么了不起,有种直接报警,我帮你打110。
几天来憋一肚子的火借机撒了出来,纵使面对的是一个长相还不错的女人,也毫不留情。
女人像是怂了,打了个酒嗝,没等酒馆的工作人员来搀她,就灰溜溜地跑去捡包了。
回到自己桌前,阿布以为走错了,转过身分辨了一圈,没错呀,怎么多出来一个姑娘,还冲他摆着手打招呼,口气像个熟人,不认识我了?姑娘保持着不易觉察的笑容。
阿布一屁股坐下,注意到她手腕上贴裹着一层薄薄的塑料膜,挺奇怪的。再进一步打量,一头过耳的短直发,颜色染过,灯光下看不太出来,倒是那略显凌乱的空气刘海,让她看起来挺娇嫩,卡其布麻白衬衫又平添了几分中性,卷过胳膊肘的袖子加上高腰水洗牛仔裤,看起来整个人似乎还处在工作状态。
脑袋里实在检索不出对方是谁,阿布便直说了,我不认识你。
姑娘一点没尴尬,说,没想到你脾气还挺大。
阿布懒地理她,拿起酒打算换个桌子坐。
干嘛走啊,我有那么讨厌吗?姑娘问他。
我有那么讨喜吗?阿布反问她。
对了,你刚才挺man的。
别逗了。阿布嘴上没放松,心里知道她在夸他,犹豫了一下。
人家那包可真不便宜,被你那么扔来扔去。
是吗,早知道直接拎走得了。不过我还是不认识你。阿布又把话头引了回来。
好好好,不认识。你们男的勾搭姑娘难道全找熟人勾搭?姑娘瞬间拉下脸,口气反倒像撒娇。
你喝多了吧,是你主动跟我搭的讪好吗。阿布瞪大了眼睛。
那你的意思是我想勾搭你了?姑娘的语气让阿布急了,字正腔圆道,明明是你先过来跟我打招呼,怎么成了我…姑娘噗嗤一声笑了,阿布实在有些蒙,她紧接着说,开个玩笑,你不用这么认真。
阿布瞬间没了脾气。姑娘推了他一把,说,好了,我请客,服务员,上酒。
该不会是酒托吧,阿布正琢磨着,对方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副牌,拍在了桌上。
我说话算话,来,想了解什么?帮你看看。姑娘说着又将一块黑色小方巾摊开,将倒出来的牌码在方巾中央。
这什么?阿布完全摸不清她的路数。
塔罗牌啊,明知故问。
原来你就是一算卦的,还有在酒吧干这个的?阿布瞬间有了一种识破对方的成就感。
看不起我?姑娘直勾勾地看着他。
阿布顿了顿,我不懂你到底想干嘛。
姑娘索性将牌推到了阿布跟前,说,要试着洗洗吗?
阿布伸了伸脖子环顾四周,身体的反应出卖了他内心的疑虑。
姑娘一眼看透了似的,问道,你担心什么?怕上当受骗?
你到底是谁?
嘘。姑娘乍一示意,阿布跟着怔住了,见她接着把目光移开,低下头,若有所思地沉默了几秒钟,像是被什么东西电了一下。
又过了几秒钟,她又将目光移回到阿布的脸上,试探性地问道,你…不开心?很郁闷?感觉自己像个looser?
把“像”拿掉,我就是个looser。
你有心事?姑娘盯着他的眼睛。
心事?阿布也盯着她,忽然发现这姑娘的眼睛其实长得挺好看,话到嘴边就忘掉了。
你,丢东西了?姑娘压低声调,像是猜到了答案。
阿布一愣,把视线挪开,舌头在嘴里转了三圈,还在警惕别上什么当,然后拿起酒杯,确认里头没被下药。
一定是,说吧,丢的什么东西?姑娘微微扬了扬嘴角。
你继续猜吧。阿布双手交叉在脑后,抵不住好奇。
不说算了。姑娘低下头咬住了吸管,猛吸了几口。阿布没再起身,握着杯子等了一会,不自觉地冷笑道,得,反正不认识,又喝了酒,你就当我随口胡说八道的吧。
不会。姑娘抬起了头。
深吸了一口气,阿布说,我影子没了,不见了,算丢了吧。
什么?姑娘表现出一脸茫然。
影子,shadow,其他语种怎么说我不会,懂吗?阿布自己也觉得无聊了,借着头顶的灯光开始比划,可以想象,姑娘放肆地笑了起来,听她笑就知道喝多了,长岛冰茶连冰块都不剩了,还是两大杯。
你还挺有想象力…姑娘这话要搁在平时,阿布准爱听,可现在却让他有些没法忍受。
就说你不信吧,无所谓了。阿布不可避免地叹了口气,其实他面前也多了几个空啤酒瓶。
谁说我不信!算你找对人了,我的业务范畴还真包括解决你这种“疑难杂症”。
越说越离谱了还。你走吧,没功夫跟你闲扯。阿布不耐烦了。
你认为我在闲扯?告诉你,这事儿包在老娘身上了!姑娘拍着桌子,眼里透出真诚,醉意都一扫而光。
告诉你我可认了真,到时候解决不了我可一分不掏。
别废话,加我公众号,“光学现形研究会”。姑娘说着划拉开手机。
你倒还上赶着了,我不用微信。
别跟我装特别!姑娘把二维码递过去,感觉对面没了动静,紧接着椅子哐当一下倒在地上,阿布的眼神像是盯上了什么东西,着魔一般不顾一切地跑了出去…
你怎么这么怂啊!姑娘冲他身后嚷道。
(6)
许娜提出请阿布吃饭时他刚刚醒来,昨天夜里吐了两次,嗓子肿得像核桃,咽唾沫都疼,想问一句什么事,许娜答非所问说下午排练临时取消了,这让阿布感到一丝侥幸,别的什么也没多想。
吃什么你定,我买单就是了。阿布虽然这么说,到了许娜发给他的位置一看,说什么也不进去。没想到他对牛排这么反感,许娜有些恍惚,他们俩曾经一起在这家牛排馆吃过的,当时他赞不绝口,她还记得他说自己最喜欢吃的就是牛排了。
换了一家日本料理,人不多,阿布点了面条和寿司,许娜只要了一份汤,服务员还推荐了几种刺身,都被拒绝了。
两人安静地吃着,阿布内心一点也不平静,怕许娜把他换了,怕自己影子的事儿败露。可能是多虑了,吃到甜品上来,阿布也没觉得许娜有什么特别的事要说,起码可以好好品尝一下红豆布丁的滋味。
以往许娜约阿布吃饭,彼此的话也不多,没什么目的,许娜喜欢他,这个惯性一直都在。
直到许娜横过手机来开始看视频,阿布好奇地伸了伸脖子,许娜这才转过来把屏幕对着他,阿布手握着牙签就看了一眼,连剔牙的心思都没了,他把牙签硬生生地咬在嘴里,一个视频完了还有一个,一不小心就把牙签咬断了。
这里面的人是你吧?阿布觉得许娜这是明知故问,也就没回答。许娜把手机拿了回去,这两段视频是她从显示器上拍下来的。上午接到团里电话时,保安只是说有人搞破坏,瘦高个,撬开了楼道拐角的配电箱,摆弄了半天,甚至往上面泼水,农夫山泉的瓶子被他扔在了男厕所的纸篓里,保安问许娜要不要报警,瓶子上应该还有破坏分子的指纹。要不是楼道里统一装了新的监控设备,清晰度不错,许娜打死也不信阿布会干出这种事来。
原来你说请吃饭就为这个。阿布从嘴里吐出了两截断了的牙签,左手捂住脑门,也没看许娜什么表情。
我说排练开始没多久突然断电呢,整条电路都被你玩儿坏了,你不知道水导电吗,你不怕死,别人还怕呢。许娜到现在还忍着没发火,有点像暴风雨来临前水面上缓缓晃动的涟漪。
阿布抬手招呼服务员买单,顺便多要了一壶清酒。酒比账单更快上来,阿布倒了一杯推给许娜,还有一杯是自己的,正端到嘴边,迎面扑上来一股暖流,眼睛被辣到了,液体顺着脖子流到了衣缝里,胸前跟着也湿了,想说你泼得真好。
你脑子进水了吧,怎么不去死呢!许娜原形毕露了,泼完把酒杯狠狠地拍在桌上,相邻两桌正在用餐的客人纷纷回头,服务员手捧着账单停在两三步远的地方不知是进是退。
阿布将舌头顶出来沿着嘴唇的轮廓舔了一圈,还是温的,没去管沉甸甸的睫毛,毕竟酒杯还在嘴边,保持这个姿势可不容易,虽然一瞬间手略微抖了一下,里头的酒还在,这个动作怎么着他也得做完。
这第一杯喝得有些浮夸,仰起脑袋连下巴尖都快跟喉结形成一条直线了,等他把视线挪回来,许娜已经把剩下的多半壶清酒一口气喝光了。
(7)
阿布搀着许娜出去,料理店早过了打烊的时间。服务员都不敢上去劝,更不敢催,许娜冲阿布把能骂的话都骂过了,酒还不能断,连着上了好几壶,边喝边骂,直到酒彻底卖完,她也累了,眼泪第一次在阿布面前涌了出来,默默的,像秋天的树叶悄悄脱落。
许娜是挺难的,阿布应该清楚,这个大她半轮的女人有着什么样的经历。十几岁独自来北京立志要当一名舞蹈演员,军艺没考上的原因据说是由于复试前一晚吃得过饱,第二天一上秤,竟然超过了体重标准,被刷掉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厕所边哭边抠嗓子眼吐了个干净。
后来进舞蹈学院,毕竟天资摆在那里,还包括一点运气,前后三年多亏了那个叫六哥的大老板关照,要不然排着队也轮不到她。任何地方都不缺天资聪颖的人,缺的是为抓住机会敢豁的出去的人,还有最最重要的一点,遇贵人。许娜跟阿布就提过一次六哥,她的贵人。
许娜右掌心有一道疤,像一条蜿蜒的爬虫。据说她当年参加一个饭局,在座的有一位老者号称知天知命善观手相,酒过三巡,在大伙的强烈要求下,老者挨着个给瞧一眼,瞧到许娜时犹豫了一下,托起她的手说她掌纹里主事业的线条歪斜且细碎,将来事业难成,旁人有跟着起哄的劝她尽早改行,许娜面子上挂不住,倒也没发火,客客气气地请教了事业成功的纹路该怎么走,顺手就拿起桌上的餐刀,刀尖剌过掌心。刀尖不够锋利,得特别使劲才行,鲜血流到了桌布上,在座所有人都记住了许娜,疼成那样自始至终没掉一滴眼泪。
回头想来,让许娜沮丧的是,虽然距离四十不惑还有好些年,隐隐觉得老者一语成谶了,不知道是不是她那刀尖没剌对位置。那时候国有文艺院团不好待,倒不是她不努力,竞争太激烈,演出不温不火,她不求一战成名,挪了几次窝都没能站稳,六哥被抓进去以后的那个秋天特别难熬,暖气还没来,只好把空调暖风大开,家门都不愿意出,就是怕冷,送外卖的敲开门见她气色不振,多管闲事地问了一句没事吧,许娜恍然答道,靠山没了。
倒不是全靠那个已婚男人吃饭,以许娜的实力和她对舞蹈的理解,在当时挑大梁其实不成问题,唯独差点运气,何止一点。后来的意外断腿绝对是命运跟她开的最残酷的玩笑。
认识阿布那年许娜还能像体操运动员一样后空翻,阿布还是个跳街舞走穴的学生,曾自诩“身轻好似云中燕、豪气冲云天”,觉得进艺校埋没了才华,觉得自己能跳进东方歌舞团,而大部分积蓄却用来改装摩托车,速度与激情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速度,因为在速度里他能体会到窒息的感觉,仿佛进入到了另外一个具有精神寄托的时空里,跟过他的姑娘兜几次风就觉得腻了,热血年代似乎不复存在,他常这么感叹。要不是许娜,他可能依旧混迹在夜场,别说出头了,连进一个像样的单位的机会都没有。
许娜帮阿布捡回了一条命。许娜不愿回忆,偶尔噩梦里会记起摩托在环路上翻车的瞬间,速度太快了。阿布恨自己,早知道就该坚持把唯一一顶头盔给她,不过许娜说他错了,没用的,摔的是腿,是她的命,相反,如果头盔不戴在他头上,就不只是脑震荡那么简单了,是啊,头盔撞裂了,路侧的缘石被磕掉好大一块。
那场事故改变了许娜。什么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许娜不靠这类鸡汤活着,即便自己跳不了,还是要做跟舞蹈有关的事,就像因伤退役的运动员,往往更愿意去当教练。许娜想证明自己,虽然没法再登台了,但从此以后整个舞台都是她的。
赶上了国有文艺院团纷纷转企改制,继续待着对她来说不会有出路,于是一手拉起了不到十个人的队伍,纳兰现代舞团成立第一年都在搭许娜自己的钱,后来欠了债,把六哥给她的房子抵了出去。说投资梦想有些俗了,她在拿仅剩的这些东西赌一个口气。
许娜不恨那些说她是二奶出身的人,英雄不问出处。六哥是个好男人,最初是她吸引的他,她从来没想过求六哥给她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起码跟阿布嘴上是这么说的,人都死了,语气里没有不甘。六哥之后她就再没找过别的男人,独来独往习惯了,其实跟六哥在一起时也是如此。
许娜唯独介意别人说阿布是她包养的小白脸。她是喜欢阿布,甚至比喜欢来的复杂,她什么也不图,对外跟人解释说他是个好苗子,将来必成大器,背地里却总骂他不上道,怀疑过自己对他的判断。关系不错的一个姐妹认为她不过是收了个器大活儿好的弟弟,顺便给母性泛滥的自己找一个宣泄的出口,除了不给他钱花,跟包养差不多一个意思。千金难买我愿意,管着吗。许娜这么说也是赌气,心里恨不能逼着对方听她的解释,她和他连床都没上过。
(8)
许娜不愿骗自己。那年一月份上哈尔滨演出,穿得再厚,室外待不了几秒钟就冻透了,包括阿布在内所有人都想骂许娜干嘛接这种活儿。给钱多,许娜抱着这个目的,说不定还能沾点国际冰雪节的光。
尾款比例不低,演完对方没给钱就失联了,都是分包出去的活儿,即便问清楚了也解决不了,许娜揪着主办方工作人员的衣领吼了一圈也没人负的了责,找谁去?
夜里雪还特别大,许娜从信用卡里透支了六万块钱出来,把大伙的劳务一分没少给结了,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继续跟大伙乐呵呵地吃宵夜。
她喝多了,阿布搀她回房,她说无论如何也要把名气打出来,有了江湖地位就没人敢欺负她们了,还鼓励阿布无论如何也得混出来…阿布没吭声,酒后胡言搭上就没完了。许娜坐在床上突然眯着眼指着他说,混出来你就离开我了,是不是。
我现在就准备离开了。说完他转身就走,没几步只觉得什么东西撞在后背上,两条胳膊从后往前交叉环绕,勒住他的脖子,一下就喘不过气来,但他没有挣扎,任许娜使得劲越来越大,身体贴得越来越紧…阿布其实喜欢窒息的感觉,从小就喜欢,许娜让他突然有了一种久违的亲切感。
许娜被推倒在地上的时候,阿布不停地咳着,一手撑在左侧的嵌入式衣柜上,柜门一动,里头的感应灯就亮了,一束光照在脸上,血色慢慢恢复了正常。许娜爬起身没站稳,一头扎在阿布身上,两人一起倒了进去。阿布的后脑勺碰疼了,嘴唇也疼,被许娜咬了一口,他也回咬了她,就这么吻了起来,好久才从衣柜里连拉带扯地出来。
穿得太多,脱衣服就花去不少时间,足以让阿布想起小橙,他从小到大就喜欢的女生,他唯一的女朋友。
许娜不会猜到阿布突然甩下她跑去卫生间干什么。长吁一口气,她猴急了,也不急,一晚上时间足够,摘下六哥送她的手链,翻身下床从皮包里找出了安全套,调整了姿势躺下,什么也不盖了,等着睡他。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传来了抽泣声,也可能是吸鼻子的声音,隔音太差了,应该是隔壁。紧接着她突然又觉得应该调暗光线,再次爬起身才意识到声音是从卫生间传来的。
悄悄来到卫生间外,她几乎用了小时候吓唬人的方式猛地拧开门把手,只见阿布眼圈红红的,手不自然地耷拉在一旁,整个人像是刚刚泄了气的皮球,来不及掩饰,下体一览无余,地上一滩白色液体。
许娜猜到那是什么,说了一句你怎么了,也是本能反应,其实可以不问的。
阿布摇了摇头,如果当时真回答说我有女朋友了,我很爱她…许娜一定会笑晕过去,再骂他变态,她不相信一个男人会这样,打死也不信。按说这个世界上是个男人就想上她,像阿布这种性经验远不如她丰富的小男孩更是如此,他抵挡不了她,她一定是他的性幻想对象,可他竟然独自坐在马桶上手淫,赶在开门一瞬间射了。
这不正常。许娜得做好心理准备,可能阿布心里就是那么想的。
要不是许娜见多识广承受力强,就该让他走的,这个晚上等于毁了。可她还是跟他躺在了一张床上,没有身体接触,就那么并排躺着等待入睡,黑暗里彼此的呼吸都很轻,像是在刻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过了好久都没能睡着,两人竟随便聊了起来,阿布不由得问到为什么要起纳兰现代舞团这个名字,她让他猜,全猜错了,没等到标准答案他就沉沉地睡去。
许娜觉得他没理由放弃和她做爱,即便自尊心没受影响,几年后这个相似的晚上还是有些耿耿于怀。
清酒的劲儿差不多过去,嘴里不知怎么一股丁香和坚果的味道。许娜不相信阿布的话,人的影子没了?哄谁呢,以为别人都是小孩呀。再不说实话我强奸你了啊!
不信是吧,被逼到墙角的阿布脱光了衣服给她看,找个光位,跟墙拉开点距离,这不是什么把戏,他身上可什么道具装置都没有,是影子真没了!
许娜眯着眼睛乐了,张开五指摸着阿布的胸肌,扑上去和他一起倒在床上,这次跟上次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