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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诡车蛇棺

开车禁忌:

一、不要在车上放跳跃摇晃的人偶。

二、大清早坐进车的时候如果感觉手脚发冷,不要开车。

三、车里不要垂挂红色物品。

四、车后座不要堆积各种玩偶。

五、夜间行车遇见路旁有生人挥手示意,不要停车;如果一定要搭载,先看看车灯下有无人影;上车后千万不要让对方坐在后排,询问你的名字也切勿告之。

六、发现狗、猫等动物蹲在车子旁,不要驱赶,让朋友开车接送或者打的,第二天再回来开车。

七、夜间11点至凌晨1点行车,驶过路灯损坏的地方,不要向副驾驶座看,也不要看左边的窗户,否则你会看到……

八、夜间11点至凌晨1点行车,音乐声不能太大,否则你会听到……

再次进入暗室的时候,李隆基早已经死透,模样惨不忍睹,视觉冲击实在太强了。馆长被白蚁吞噬得只剩几截残骨,月饼用桃木钉挑起一只白蚁研究,是产自西域沙漠的“破军蚁”。之所以有这个名字,意思是哪怕军队遇到这种蚁群,也只会落得瞬间被啃得干干净净的下场。

月饼把李隆基和馆长最后几块骸骨堆在院子里一把火点了。腾腾燃烧的火焰渐渐化成一抹白灰。想到馆长与李隆基这么多年的恩怨纠缠,我的心情非常差。

世界上最无法抗拒的两件事是出生和死亡;最无法挣脱的感情就是仇恨和爱情。

到头来又有什么意义呢?还不是一抔土灰。

接近凌晨的时候,李奉先回到酒吧,打烊关门。得知我们成了新一代异徒行者,先是吃惊后是惊喜,眼睛干净透彻,看来他并不具备哥哥的能力。

我和月饼配合着撒了个谎:“馆长退役需要有个人照顾,李隆基跟随馆长走了,不要再找他们。”

李奉先听到这个消息有些消沉,我心里更不好受。小半辈子说了不少谎话,唯独这次有深深的负罪感,又不得不撒谎。李奉先倒是个心很大的人,难过了一会儿就反倒安慰起我们,说哥哥和馆长既然选择离开,既是使命的结束,也是好日子的开始。

月饼给了李奉先一笔钱让他做个生意,李奉先却说自小就在这里,除了经营酒吧,别的事情什么也不会。我们想了想,执行任务的时候酒吧也要有人照应,何况还有很多事情不熟,有个知根知底的人在是件踏实事儿,也就没再说什么。

我对“异徒行者”没什么兴趣,按照规矩还是在族谱里端端正正地写了名字。当然,以我的好奇心,是不可能不看看历代都有谁的,结果那堆名字各个如雷贯耳,我大呼小叫了半天。

“月公公,原来他的真实身份不是医生,走遍全国寻草药、研究处方是掩饰!”

“这个人居然不是旅行家!我就说一个四五百年前的人,哪来那么多钱游遍大江南北!”

“月无华!他……他……”我指着唐朝诗人的名字,彻底说不出话了,这可是我年少时的偶像啊!

“南瓜,你该练练字了。”月饼用标准行书写下名字,面色平静如水,“你看看人家的字,再看看你那堆柴火棍子,不觉得丢人么?”

我没心思和月饼斗嘴,心里满是一股难以言表的情绪。我居然和这些人的名字写在一个族谱里面,而且都是亲笔签名,就像无形中打开了时间隧道,走进历史,他们都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嬉笑怒骂,快意恩仇。

通过族谱我们知道了馆长是谁,在这里不方便透露他的姓名。我在大学修医药学的时候还专门了解过他的事情,三十年前在生物学领域名噪中外的学者突然失踪,留下了两个巅峰科研课题至今无人能够破解。

至于暗室里面的异宝,过了最初的新鲜劲,也就没啥兴趣了。不能拿出去卖钱,不能拍照炫耀,这堆东西也就是劳心费神的死物,我总不能扛着方天画戟满大街溜达吧?实在想不通土豪们花几千万买古董放家里比伺候爹妈都费心思是为了啥。

倒是图书馆里的藏书,着实让我心喜。尤其是几本传说中的古书,详细记录了许多五花八门的玄术,很对我们胃口。除了看书,唯一的任务就是三天内破解羊皮纸上出现的图形意义。一开始,月饼还豪情万丈:“咱们只要不相互猜忌,肯定能做第一对完成所有任务的人。真到那一天,所有真相自然会知晓。”

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鬼才知道破羊皮纸上面出现的血红色树到底是什么意思!而且更让人费解的是这棵树从图画中看,居然是长在地下的。

唯一算得上有点提示的地方,是羊皮纸左上角单独出现的几个图案。一片云滴着四条雨痕,地面有个盆接住雨水,盆底漏了个洞,水从洞中漏出,汇聚成河,蜿蜒流向红色的树。

图书馆二楼有五个房间可以住人,我们收拾出一间专门用来研究图画。李奉先买了一堆方便面、西凤酒,整整两天我们基本没有出屋,眼看三天时间就要到了,月饼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失望地往地上一躺,枕着胳膊望着天花板发呆。

连续两天没合眼,我的脑子轰轰作响,几乎要炸裂,神经却因为连续熬夜处于高度兴奋的状态。我整理思路把所有可能性重新捋了一遍,完全没有头绪。

“你说前辈们脑子是怎么长的?就一张破图,能找出这么多东西,这不是扯淡么?”我躁得心里冒火,抓着满桌子图纸往空中一扔,“眼瞅着三天时间就到了,出师未捷身先死,还没当异徒行者就要当导师选拔新秀了?这要是和前任一样,选个三十年,这辈子岂不是交代在这个酒吧了?难怪没人能完成62188的全部任务,完全是烧脑细胞!”

月饼腾地坐了起来,直勾勾看着我:“你刚才说什么?”

我一下愣住了:“随口说的话哪能记那么清楚?”

“我知道了!”月饼拿起手机,对着屏幕一阵乱摁,眼睛一亮,把手机向我一丢,“我确实很聪明。”

我接过手机,屏幕上显示着“百度搜索”,词条栏里标着“62188 木”,下面是一条两天前的新闻:

四川省西山市三江交汇处,渔船捞出1.3吨重的阴沉木,同位素检测显示此木已有两千余年历史,更离奇的是,进行树心透视时发现木纹居然形成了类似于“62188”的繁体字样。据专家解释,阴沉木又称乌木,是楠木、红椿、麻柳等树木因自然灾害埋入淤泥中,在缺氧、高压状态下,经长达千万年的碳化过程形成的。树体内残留的水分在碳化过程中会形成各种图案,出现繁体字样在国内尚属首次,对于西山市地貌变迁、自然生态有着极高的科研价值。

“难道是找这块木头?”我打量着暗室大小,“且不说已经被发现运走做研究,就是好生生待在水里,咱们俩架着肩膀把两千多斤的木头从四川扛回来?再说这个屋子也放不下啊!”

“看第四条。”月饼兴奋地满屋走来走去,“我估计这才是要去的地方。”

第四条搜索栏里赫然写着四个字:

“大佛流泪!”

西山大佛位于西山市南岷江东岸凌云寺侧,濒大渡河、青衣江和岷江三江汇流处。自建成以来,大佛经常出现佛光,被视为祥瑞之兆。更离奇的是大佛曾经数次闭目流泪。据记载,每次“大佛流泪”都会有异事发生。阴沉木捞起前三天,曾经有游客拍到大佛流泪的照片。

关于西山大佛闭目流泪,有个更离奇的传说——

唐朝开元年间,川贵两地山路险恶,极为难走,商旅大多选择水路入川,以贵州草药换取四川大米。川贵河道船夫有一条老规矩,逢夏至前后绝不过凌云山。熟悉这条水路的商旅都知道,凌云山为三江汇流处,夏至前后水势凶猛,所过船只九死一生。

清莲的父亲刘博才本是个落第秀才,眼看家道败落,只得放弃考取功名的念头,东拼西凑了一笔钱,托熟人收了一批药材去四川换米,再回贵州卖钱维生。一个读书人哪晓得“夏至不过山”的规矩,他花了重金也没有船队愿意送他入川,眼瞅着药材就要废了,江港驶回一艘画着龙头标志的货船——这条江路最有名的虬帮驾船回来了。

刘博才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找到船把式,苦苦哀求了半天,船把式抽着水烟根本不应腔,直到听说刘博才要靠这批货养活妻儿,这才答应。

一路风平浪静,第一次坐船的清莲天天缠着船把式捞江鱼熬汤喝。满脸水锈的船把式总是呵呵一笑,纵身跃进江里,不多时船板上就多了几条活蹦乱跳的江鱼。母亲秀儿一边责怪着清莲不懂事一边收拾鱼炖汤。到了晚饭时,刘博才和船把式喝着米酒吃着鱼,聊着江中的奇闻逸事,讲到“夏至不入川”这个规矩,刘家才明白凌云山三江汇流处水势极为凶猛,传说江底有一条虬龙,过往船只如果不献上活牲,必会船毁人亡。

船行了两个多月,眼看两岸山势越来越险,水流激荡,船把式双腿牢牢钉在船头,紧张地盯着江面。有好几次如果不是他指挥及时,船头就撞上了暗礁。刘博才自然感激不尽,指着船舱里的草药说换了米一定分船把式一半。

船把式盘着缆绳,看都不看一眼:“旱有旱道,水有水法。命是天给的,不是财买的。”

船只驶到凌云山口,船把式停了船,嘱咐纤夫早早休息,明天过最凶险的三江汇流处。一路劳顿,刘博才夫妻早早入睡,清莲起夜,站在船头正往江里撒尿的时候,听见船后舱传来窃窃私语。

“老大,该杀了吧?”

“天亮再动手。”

“三个都杀掉?”

“大的杀掉,小的留活口明天祭江,剩下那个留着生崽儿。”

“老大,你说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快了,明天过凌云山把这件事情做了,劫数也就尽了。”

清莲惊出一身冷汗,顺着船缝看去,吓得跌坐在甲板上:两个船夫装扮的骷髅正抽着水烟,下颌骨一张一合地聊天,烟雾顺着颅骨的几个窟窿向外冒,其中一个穿的正是船把式的衣服。清莲紧咬嘴唇强忍着不发出声,偷偷走回船舱。慌乱间,他瞥了一眼岸边,纤夫们睡觉的地方横七竖八地躺着一排骷髅。有个骷髅翻身的时候,手骨居然甩掉了。骷髅“喀啦喀啦”坐起身,伸着五根白森森的指骨,在地上摸索半天,才找到臂骨,捡起来对着关节使劲一卡,又接了回去。清莲忍不住“啊”了一声。骷髅往船上看了看,黑洞洞的眼眶根本看不见什么,又直挺挺地躺倒继续睡觉。

清莲连滚带爬地逃回舱里,喊醒父母。刘博才顺着窗棂向外一看,当场差点吓死。反倒是秀儿出奇地平静,从行囊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别在腰间,让丈夫、儿子安心睡觉,说天亮之后她自有办法。

刘博才哪里肯信,秀儿是贵州当地的苗女,精通土药治病,可是这满船的骷髅又不是瘟病,一个弱女子能有什么办法?他搂着清莲一晚上不知道念了多少遍“阿弥陀佛”,心惊胆战捱到天亮。船把式一声吆喝,纤夫们吼着整齐的号子,船缓缓破浪行驶。

秀儿嘱咐父子两人不要出舱,也千万不要向外张望。刘博才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哪还顾得那么多。秀儿取了布包走上甲板,舱外好像突然下起冰雹,“噼噼啪啪”地响个不停。清莲年幼好奇,扒着门缝向外偷看,只见船把式和纤夫全都变成了活骷髅,甲板岸边全是殷红的鲜血,染红了大半江水。一群长着翅膀的蚂蚁在骷髅体内钻来飞去,蜇咬着连接骨架的韧带。直到最后一个骷髅骨骼崩裂,蚁群才飞回上身赤裸的秀儿的长发里面,无数半透明的血泡从头皮冒出,“啵啵”破裂,鲜血溅满秀儿的全身。

清莲惊叫着推开门,摔倒在甲板上。刘博才看到妻子这副模样,更是目瞪口呆。就在这时,一叶扁舟载着个和尚逆水赶来,看到满地残骨,和尚长叹一声:“劫报两难全,终于还是不得善终。”

秀儿甩着长发,飞蚂蚁尸体簌簌掉落,和尚高诵佛号,拉开后舱的门,里面捆绑着一大一小两只公猪,还有一只母猪。

“虬帮本是凌云山水贼,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却在劫了一艘货船放火烧船时惊动了江里水怪,全都葬身江底。因前世罪孽太重,偏又死在天地阻隔的山江之中,不能转世投胎,滞留江中日夜哀号。老衲路过此地见此异象,念上天有好生之德,于此处建寺庙日夜祈祷,终使水贼凭借骷髅之身化成人形,往来接送商旅,做够九九八十一件善事,方得善终。”和尚褪下手腕上的佛珠丢进水中,只见水底穿梭着无数道灰色人影,平静的江面顿时惊涛骇浪,一个浪头又把佛珠打回船上,“你们本应是他们最后一件善事,却误听妄语,使得前功尽弃。善念消而恶念生,此处再也不得安宁了。”

又一个浪头扑上甲板,像绸带般拦腰绕住秀儿,将她拖进水中。刘博才跌跌撞撞爬上甲板,伸手探向江面,数条灰气凄厉哀嚎,缠上他的手腕也拽进江里,在水里几个沉浮没了踪影。

突然,秀儿钻出江面对着清莲喊道:“莲儿,我是苗族蛊女,爱慕你父亲文才,不顾族规逃出寨子嫁给了他。我早知道必有大劫,本以为应在活骷髅这里,没想到却做了错事,罪孽深重,死不足惜。我们死后,你要好好做人多做善事,消掉我犯下的孽债。”

“妈妈!”清莲疯了般要跳进江中,被和尚拦住揽入怀里。天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瓢泼大雨倾盆而下。江水怒号,暴涨三尺,猛烈地拍击岸边岩石。远处山端树木纷纷折断,滚落一条混杂着泥石的巨流,如同黄色巨龙,向山脚的农田村庄扑去。

不知过了多久,雨停了。凌云山山脚的村庄淹没在一片泥沼中,和尚抚摸着清莲的小脑袋,眼含热泪,低声诵着佛号。

多年后,凌云山的海通和尚下山四处化斋,立志沿山开凿一尊大佛镇住水势。周边百姓、过往商旅纷纷慷慨解囊,经过数年努力,建佛的钱终于凑够。在开凿当天,西山官吏却趁机刁难,声称要收一半钱作建造税,否则不让开工。

海通和尚和百姓们百般哀求,官吏就是不答应。海通和尚说道:“我用眼珠换取佛财。”

官吏面带嘲弄神色:“你要真给我们眼珠,就免了你的佛财!”

海通和尚马上拿出尖刀,自剜其目,用盘接住,捧到官吏面前。官吏大吃一惊,吓得狼狈逃窜。海通和尚忍住剧痛,带领工匠立刻开凿大佛。

海通死后,徒弟领着工匠继续修造,经过九十多年的努力,西山大佛终于耸立在岷江、大渡河、青衣江汇流之处。大佛完工后,三江水势依然凶猛,但再未出现过船毁人亡,泥石流爆发的灾难。

相传西山大佛极为神圣,建成当天,工匠们看到大佛闭上眼睛,流下两行泪水,一圈佛光出现在佛头上。

这段传说看得我惊心动魄,手里的烟烧成了长长的烟灰都没察觉。

月饼在羊皮纸上写了“西山大佛”四个字,拿着瑞士军刀划破食指摁下手印,趁我还在愣神,顺手给了我一刀。

我疼得差点掉出眼泪,把食指放在嘴里吮着:“你丫疯了,这是交叉感染知道不?”

“赶紧摁手印,”月饼头都没抬收拾着行李,“就这么点血别浪费了。”

我这才想起馆长曾经讲过,如果破解了书里的内容,异徒行者写出提示并摁下血印,书中内容消失就表示破解正确。我对着羊皮纸狠狠一摁。

构成图画的红线开始缩退,缓慢地融进两个殷红血印,渐渐消逝不见了。

看来我们猜对了!我有种绞尽脑汁破解了谜语的轻松感:“你是怎么想到的?”

“其实我没猜出这个图是什么意思,你刚才说的62188提醒了我,就顺手搜索试了试。”月饼往行李里塞着烟,“我现在明白这个图是什么意思了,类似于《推背图》。”

《推背图》是唐太宗李世民为推算大唐国运,令当时两位著名的天相家李淳风和袁天罡编写的。李淳风用周易八卦进行推算,没想到一算起来就上了瘾,一发不可收拾,竟推算到唐以后两千多年的命运,直到袁天罡推他的背:“天机不可再泄露,还是回去休息吧。”李淳风才停止作画,这本预言奇书由此得名《推背图》。

《推背图》共有六十幅图像,每一幅图像下面附有谶语和“颂曰”律诗一首,预言了从唐开始一直到未来世界发生在中国历史上的主要事件。

月饼略微有些兴奋:“四条雨痕为四,地面有盆为盆地,河水为川,地下的树是阴沉木,合起来是‘四川盆地,阴沉木’。”

“月饼,这些事情太奇怪了,所有现象都无法解释……”

还没等我说完话,月饼就打断了我:“所以要在探索中寻找答案。”

月饼说得好像很有道理,我竟然无法反驳。说不得也只好去趟西山市。我正琢磨着要带些什么东西,月饼给李奉先打了电话。

李奉先来得倒快,手里还拿着一块抹布,估计是在酒吧打扫卫生。月饼交代了几句,顺手订了飞机票。

李奉先奇怪地问道:“你们真的是新一代异徒行者?”

我无聊地翻看着朋友圈。最早的朋友圈,大家写写心情、晒晒美食、拍拍旅行、秀秀恩爱、发发牢骚,相互点个赞、逗个乐、吐个槽什么的,挺有人情味儿的。可是仿佛一夜之间就变了味儿,先是各种心灵鸡汤的转发,看到最后无一例外有广告推广商的名号,还有个秒表计数,“您阅读这篇文章用了××秒,转发只需一秒……”。我就纳了闷儿了,怎么啥人啥事儿都和你有关,你一卖鞋的摘了几句励志格言也好意思腆着脸来个“莫言说、乔布斯认为”?

言归正传,馆长死得突然,有好多事情没有交代明白,比如“异徒行者执行任务必须行走于地面,否则必受天谴”。李奉先告诉我的时候,我还不太相信,接着想到在族谱里看到过民国最著名诗人的名字。他乘坐飞机由南京奔赴北京,途中遇到大雾,撞到了济南西南的北大山当场身亡。看来这事儿大差不差应该靠谱。

我坐过几次飞机过程都不是很美好。去泰国的时候在飞机上听到“人皮风筝”的故事,开始了这几年的诡异人生;从印度飞回来的时候更是和月饼直接跳进南印度洋,被洋流送到荒岛待了一年,如果不是被韩国游轮搭救,估计我们哥俩现在还在岛上演着真人版《迷失》。

月饼彰显土豪本色:“总不能天天长途大巴、高铁、出租车来回倒吧?要是赶上个鸟不生蛋的地方,拖拉机都没有,难不成骑驴?买车!”

李奉先说认识个改装车的朋友,拉着月饼一起去看。还没到中午,门外响起震耳的喇叭声,冒出一条月饼发的微信:“出门,看车。”我心说这是买碗面呢?来回不到两小时就搞定了?趿着人字拖下楼出了酒吧,我差点当场献上膝盖。

一辆通体银灰色的巨型房车停在路边,最酷的是车身上有一条弯刀形状的鹰翼标识。月饼靠着车门抽着烟,顺手自拍了几张照片。我顿觉口干舌燥全身发烫,小心翼翼地摸着车身,细腻的金属质感触手柔滑:“这是你刚买的?”

“福特E450,墨尔本,6.8L,直列十缸,5速自动变速器,9×2.5×3.1,双轮四驱。”月饼仰头四十五度角吐了个烟圈,“这就是咱们以后的座驾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李奉先喜气洋洋地从车舱里跃下:“运气真好!正好赶上一个做生意的人需要资金周转,刚买没几天,托朋友低价转让,才一百万。”

我正往车上爬着,听到“一百万”时,心情过于激动还被台阶绊了一把。进了休息舱,我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东瞅瞅西摸摸,里外转了个遍,猛地往床上一扑:“这哪里是车,明明就是个房子!我今晚就睡这儿了!”

“明天奉先去挂牌,你今晚看车我也不反对。”月饼手掌交叉举过头顶抻着身体,“后天出发,今儿晚上好好撮一顿!奉先,哪条街的小吃最有名?”

“那肯定是回民街。没去过回民街就不算来过古城。”李奉先眯着小眼睛,搓着手讪笑,“今晚店里的生意总要有人照看吧?”

“歇业一天!”月饼气势磅礴地挥挥手,“吃饱喝好才有力气干活!”

我的口水攒下来都够浇花了才捱到傍晚,关了酒吧锁了车,三人打的直奔回民街。

李奉先一路讲着回民街的历史。

早在汉朝,古城作为丝绸之路的起点,迎来了回民的先辈,来自古阿拉伯、波斯等地的商人、使节、学生长期定居在回民街,一代代繁衍生息。至今仍有唐代含光门、明代西城门楼群、清真寺和道教城隍庙、佛教西五台、喇嘛教广仁寺这些古建筑。

李奉先口沫横飞地讲了半天,什么“回坊”“坊上”我也没认真听,满眼都是冒着油泡嗞嗞作响的羊肉串,通红的辣子撒上香菜、配着大块牛肉的饸饹面,当然更少不了肉夹馍!

堵了半个多小时的车,终于到了回民街。漫步街中,整条街被浓厚的市井气息笼罩,道路两旁遍布挂着电灯、汽灯的摊铺,卖着糕饼、干果、蜜饯、小吃。小摊后面是经营当地风味小吃的饭馆,店里早就满员,食客们挤在门口大快朵颐。

烤肉串、涮牛肚的烟火在不甚明亮的灯光下弥漫整条街,熙熙攘攘的人群边逛边吃,和摊主们讨价还价。在鼓楼广场座椅上歇脚的游客,饶有兴趣地看着卖风筝的小贩把数十米长的风筝一直放到马路对面的楼顶。真实热闹的生活热情洋溢在这条街的每一个角落。

“这才是生活。”我用力嗅着烤牛羊肉的香味,“我只想在这里做一个安静的美胖子。”

“是啊,生活本来就该平平淡淡的。”月饼慢悠悠地走着沿街拍照,“咱们能选择命运就好了。”

“我一直以为你生来就喜欢冒险。”

“没有什么是天生的。”月饼望着飘在空中的风筝,“飞得再高,始终被绳子拴着。”

昏黄的灯光里,月饼的背影模糊不清,落寞孤寂。这一刻,我好像才真正了解了月饼。

“谢谢你,”月饼自顾自向前走去,“一直都在。”

“我只是不习惯没人斗嘴的生活。”我摸了摸鼻子,朋友之间相处久了,许多习惯会慢慢变得一致。

“到了,咱们先吃牛羊肉泡馍。”李奉先指着一家不起眼的店铺说。

我们进屋要了三个馍,洗干净手,就见李风险把大碗放在膝上,把馍分成几大块,再掐成小指甲盖大小的碎块:“掰好后一定用手揉上几下,落下附在碎块上的粉末,煮出的馍才汁浓味厚。明眼师傅看到这种掰法,就明白懂泡馍的老吃客来了,煮馍会更用心。这家最擅长‘水围城’,就是宽汤煮馍。碗周围是汤,馍在中间,汤多馍散,牛羊肉绵烂味醇,吃起来又滑又香。别忘了留肚子,贾三灌汤包子、酿皮子、黄桂柿子饼、炒粉鱼、酸汤水饺还没吃,再整点儿黄桂稠酒,保证舒服得分不清东南西北。杜甫写的‘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就是说这种酒。”

李奉先满脸油光地背着菜名,催得我口水又流了二两,正想开吃,李奉先舔着薄嘴唇神色黯然:“我哥在就好了,我们经常穿一样的衣服来这儿喝酒,能赚回头率。哥哥真的很想当异徒行者,可惜没这个命。不过也好,馆长把我们养大,身边总需要人照顾。我没哥哥那么大的理想,守着酒吧给你们打打下手,这样的生活挺好。哎,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了,钱够不够花。”

我发现守住一个不能说的秘密是件很闹心的事情,李奉先和他哥完全是两种人。能力越大,责任越大;痛苦,也就越大。

月饼拍着李奉先肩膀推门而入:“兄弟,咱们吃个痛快,不醉不归!”

吃了小半条街,最后我们又来到烤串摊撸串喝啤酒,各怀心事,不知不觉也就喝多了,三个人挺着圆鼓鼓的肚子,几乎是滚回酒吧的。我上了酒劲,说啥也要在房车里睡。

月饼掏了好几次才把钥匙扔给我,踉踉跄跄地往酒吧里走:“别吐车里。”

我头重脚轻地爬上车,灌了口雪碧,火烧火燎的肠胃才算是好受了点。打开音乐调大声音,喝多了下手不知轻重,强劲的重低音震得中控台上的人偶来回跳跃,液晶表显示着的数字好像也跟着跳了起来。我把座椅调到半躺状态,瞅着玻璃里面的自己傻笑。

初秋古城天气转凉,不多时玻璃上就蒙了一层雾气。我半眯着眼,困意袭来,全身轻飘飘的,如同坠在云里。

“嘿嘿……”耳边传来女人笑声。

我以为是自己喝多了幻听,迷迷糊糊没当回事。音乐到副歌部分,又传来了女人的笑声。我清醒了大半,起身向车厢看去,空无一人。再仔细听,哪里有什么女人的笑声?

“咚!”车顶传来坠物撞击的声音,我这一次听得真切,最后一点儿酒劲顿时化作冷汗。忽然,风挡玻璃上多了些雨点,车外已是一片黑暗,远处划过几道闪电,转眼间倾盆大雨落下,视线越来越模糊。

我抬头盯着车顶,密集的声音像是有人敲鼓。声音越来越响,从车头响到车尾又折了回来,明显有个什么东西在走动。我稳了稳心神,没有急着开门,拿出手机想联系月饼,居然没信号。我摁着门把手,准备探头看个究竟。

就在这时,一道白影贴着车玻璃落到车前,两道幽绿圆光在街上忽隐忽现。

又是一道闪电劈过,借着短暂光亮,我看清楚那东西,是只白猫。蓬松的皮毛被雨水浇透紧贴着身体,四只脚泡进浑浊的泥水,尾巴像剥了皮的肉抽搐着,它“喵呜”一声转身跑了。我松了口气,觉得手脚有些冷,正想开门冒雨跑回屋,眼角余光瞥到副驾驶,血液几乎凝固。

“你是谁?是来救我的么?”一个声音响起,虽然不大,但在我听来,却如同炸雷。

我不受控制地哆嗦着,根本不敢转过头去。挡风玻璃里映着驾驶室的景象,副驾驶坐着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人。衣服紧贴着凹凸有致的身体,湿漉漉的头发遮挡着脸。她伸出苍白的手,摁着音量键:“声音好大,都把我吵醒了。”

纤细的手指像一道淡淡的烟气,从中控台穿了过去。

“我怎么摁不到?又喝醉了。”女人抬手扶我的肩膀,手掌却轻飘飘地穿进我的身体。

我眼睁睁地看着半截胳膊从我的胸口落到肚子,又抽了回去,一股冰冷的凉气穿过五脏六腑,冻得我全身哆嗦。

我牙齿打着战,悄悄扳着门锁,怎么也打不开。

“你干吗要走啊,在这里陪我不好么?这个车好漂亮,今晚我就睡这里了。”女人嘟囔着侧头向我靠来,一道闪电劈过,短暂的光亮中,我看到了一张脸!

那个女人白皙修长的脖子上面,端端正正长了一个猫头。

“我好渴。”猫脸女人伸出长满肉刺的舌头,舔着嘴角的胡须,“有水么?”

我反而没那么害怕了。

在日本,我曾经亲眼目睹了一个叫雪奈的女孩变成猫。难道这个女人也是活了十几年的猫变的?又因为虐杀小动物变回了猫形?

“你不害怕么?”猫脸女人耳朵左右摆动,“很多男人喜欢猫,也喜欢漂亮女人,可是他们看到我的模样后,都会被吓死呢。”

我心说,九尾狐我都见过,何况是个猫脸女?我绷紧胳膊上的肌肉,一拳击向她的耳后。

这一拳就像击中空气,直接从猫脸女的脑袋贯穿过去。我暗叫“不好”,刚才一时疏忽,忘记她只有形没有体!

“干吗要打我?”猫脸女转过头,结果成了我的手伸进她的嘴直接穿过后脑,这种视觉感受实在是不舒服。我正愣着要不要缩回手,忽然觉得胳膊一紧,怎么也抽不出来!

“你的胳膊很好吃。”猫脸女张开嘴,两排尖锐的牙齿刺进肌肉,大口嚼动。

胳膊剧痛,我绷着劲儿用力回抽,身体突然失去重心,后脑撞到车门,眼前闪过一片金星。我怔怔地举起手,半条小臂没了,只剩一截骨头,往外冒着豆腐脑状的骨髓。

猫脸女举着我的半截胳膊,嚼胡萝卜一样“咯嘣咯嘣”地啃着,雪白的猫毛被血浆凝成一团。

“我好饿,好久没吃东西了,我会慢慢吃掉你。”猫脸女掰断一根手指,嘬嘴用力吮着血浆,嗞嗞有声。

伤口疼得麻木,大量失血让我根本没有力气动弹,眼睁睁看着猫脸女啃我的胳膊。这个场景让我浑身发冷,脑子里面有根弦紧绷着疼痛,像根烧红的铁丝插进大脑皮层的刺痛感。

“吃完了手吃耳朵吧。我最喜欢吃耳朵了,又脆又有嚼劲儿。”

外面雨越来越大,几道闪电砸落,车外不知道什么时候聚集了一群猫,舔着嘴唇凄声厉叫。

在它们眼里,我就是一只老鼠!

耳朵撕裂般疼痛,我“啊”地惨叫,睁开眼睛,强烈的阳光刺得我直流眼泪。

月饼盘腿坐在床前,很无奈地摊着手:“喊了你半个多小时,死活不醒。还是揪耳朵管用。”

我摸摸手,硬硬的还在,又摸摸耳朵,软软的也在。

“这是哪儿?”

“车厢!昨儿你死活要睡车里,躺床上就开始打呼噜,拖都拖不走。”

因为宿醉,脑袋刀割般疼,我理着思路,昨晚发生的事情太真实了,绝对不是做梦。

“月饼,有点不对劲,昨晚车里有个女人,长得……”

“车震了?”月饼已经坐到驾驶室又蹿了回来,“要震去宾馆,别在车里整这个,招来不干净的东西,收拾起来很麻烦!”

“我穿得整整齐齐的,像是车震了么?”我火气也上来了,“你就不能让我把话说完?”

月饼这么恼火我也能理解。从风水来讲,车的构造金木水火土齐备,有些车没有木质内饰,会挂串佛珠或者摆放木饰品补上“木”。所以车饰店里木制饰品居多。五行全而万物活,才能一路平安。

至于车震,属于性之所至个人爱好,道德层面不谈。单从五行来说,车内本已构成封闭的五行循环,阴阳两气兼容协调。男女车震,阳脱阴虚,必然会造成五行颠倒,两气循环不畅。有些人车震喜欢选择夜间人烟稀少的环境,比如林中、湖边、小山,这些地方本身阴气就重,更容易导致邪祟趁机入车,滋生不干净的东西。轻则会事业不顺,财路不通;重则人财俱毁,危及生命。

如果在放着佛珠、佛像的车里车震,更是犯了“庙堂禁房事”的大忌。

还有一个来月大学毕业的时候,同学的女友找到月饼,支支吾吾半天才说明白怎么回事。情人节前一天,那同学打了一宿游戏,手机调静音睡得昏天暗地,把约会这茬儿睡了个干净。他女朋友怄气跑到酒吧酗酒,醉后被个男的开车带到湖边车震了,没曾想怀了孕。她手里也没多少钱,又不敢告诉男朋友,只好找月饼帮忙。

月饼表面高冷,其实老好人一个,硬着头皮陪她去医院来来回回好几天。一切弄利索后,他晚上拖着我去湖边来回溜达,碰见停车的男女就黑着脸赶跑。我心说,这是查到车牌号准备守株待兔收拾那个淫贼一顿?

捱到凌晨两点多钟,眼瞅着没什么车了,月饼才说了原因。医院做B超发现胎儿畸形,女同学当场就吓哭了。大夫说醉酒或者服用抗生素类药物,房事后会导致发育异变。

我明白了八九分,当下也没废话,围着湖边找了大半宿,在一棵老柳树的树洞里找到一个东西,放进艾草、糯米,点火烧个干净。至于是什么我就不说了,反正那玩意儿挺恶心,整得我起码半个月看见什么肉都反胃。

月饼说到车震倒是提醒了我。这么好的房车,前任车主也是个有钱人,搞不好是带着小三车震沾了脏东西才贱卖的。

我把昨晚的事情描述了一遍,月饼支着下巴反问道:“有很多猫?”

“会不会是撞死了猫没做后事招的?”

“昨晚有雷电,不应该有东西乱出。”

“要不今晚你在车里待一宿?”

“跟你说过睡觉不要把手搭在床外,容易招东西。”月饼从杂物柜里拎出工具箱,“拆床!”

床板背面有一道暗槽,塞着用保鲜膜包裹的半截剥皮猫尾,漾着一层新鲜血沫,看来刚放进去不久。

想到躺在这么个玩意儿上面睡了一宿,我就浑身不得劲:“猫尸蛊?”

“这是木匠的手艺,”月饼比量着暗槽长短,“厌胜术。”

“厌胜术”又称魇镇之术,意思为“以诅咒厌伏其人”。自古以来,无论是宫廷还是民间,都有人用厌胜术害人。如果哪一户人家被下了术,惹上官司、家人生病都算是小事,重则小孩夭折,家破人亡。

厌胜术虽然是恶诅,不过万事有吉有凶。古玩市场常见的桃板、木八卦牌、木兽牌就是祈福辟邪的厌胜牌。还有一种厌胜钱,又叫压胜钱,正面刻着“千秋万岁”、“出入大吉”、“宜室宜家”这些吉祥话,背面有星斗、双鱼、龟蛇、龙凤图案,也能保平安。摊主大多不懂,称之为“花牌”、“花钱”,卖得很便宜。

厌胜术据说传自姜子牙,武王举兵伐纣,唯独丁侯不入伙。姜子牙也没废话,直接画张他的肖像射了三箭,丁侯没几天就生了重病。有人暗中告诉丁侯,他连忙派使臣向武王表忠心。姜子牙于甲乙日、丙丁日、庚辛日分别拔掉射在画像额头、眼睛、脚踝的箭,丁侯病就好了。“厌胜术”自此流传民间,后来成了木匠的独门手艺,发展成命、尸、物、符四大术,根据聘木匠的主家态度好坏,下术报答或者报复。

用生辰八字“扎小人”是“命”术,这截猫尾很有可能是“尸”术。

我还是有些不太相信:“咱又没招他,干吗要布厌胜术?何况这是一辆车,又不是房子。”

“车就是房。至于为什么,那就要问问卖车老板了。”月饼把猫尾巴卷成团揣进裤兜,“有些改装车行和二手车铺暗中联系,改装豪车布术,车主遭难卖车凑钱。二手车铺循环买卖,挣一本万利的钱。”

“咱能不那么重口味吗?好歹用个背包装尾巴,行不?”

“你醉傻了?厌胜尸物要靠阳气克制,只能贴身放。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月饼简单讲了买车过程。老板陈木利,三十出头,车卖得很痛快。我心说光听这名儿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老板多少会点儿木匠手艺。

我们大清早赶到车铺时,店伙计还没来,一个瘦高长脸的中年人正支着小桌吃饸饹面。老远看见月饼,他回屋搬了两个马扎,摆上碗筷,招呼得挺热情。

月饼撒上辣子添了醋一点没客气。我本来绷着脸准备和厌胜传人大战三百回合,陈木利这么一整,我倒不好意思了。瞅着通红的辣子裹着面条,泛着一层油膜,越看越像那截猫尾,说什么也吃不下了。

月饼和陈木利边吃边聊车辆维修保养的注意事项。我等得着急,这是下围棋呢,还讲究个循序渐进,又不好说啥,索性抽烟解闷儿打发时间。

“陈哥,有纸么?擦擦嘴。”

“我回屋给你拿。”陈木利起身进屋。

“我随身带着,刚才忘了。”月饼摸出猫尾巴往桌上一扔,随后又说,“不好意思,拿错了。”

陈木利僵着身体,嘴角轻微抽搐,用右手食指顶住鼻尖,左手食指横在鼻梁:“卡塞?”

五指中食指属木,五官中鼻子属木,这个动作应该是厌胜木匠见面暗号,“卡塞”是切口暗语。我正寻思着“卡塞”到底是啥意思,月饼倒是干脆:“我们不懂厌胜术。”

“我学艺不精,被你们破了术。不过也好,我也不想用这缺德玩意儿。”陈木利进了店铺,“有啥话小声说,老婆孩子在楼上睡觉,别惊着她们。”

正对门悬挂着鲤鱼木牌,再没什么风水布置。陈木利这番话不像有恶意,看来这事儿有隐情。

我挺放心地跟着往屋里走,月饼拽住我指了指二楼。我抬头一看,一扇落地大窗,没什么异常。

“他没说实话,”月饼眯着眼睛冷笑,“娘儿俩在楼上睡觉,却没有拉窗帘。”

进屋落座,月饼摆弄着桃木钉敲山震虎,我挺着腰板狐假虎威。陈木利把盛着猫尾巴的碗摆在桌中央,交代一句:“不好意思,耽误几分钟。”他从工具箱里取出木锤、楔子,绕着碗沿钉了一圈,摆三个酒盅倒满酒,用画着红色符号的黄表纸点着白酒。

陈木利念了几个音节,火苗烧到半尺高,斜着落进碗里。猫尾巴冒出一股黄烟,没有被烧黑反而变白了。烧了五六分钟,火焰才慢慢灭了。

陈木利撕张报纸包着猫尾丢进垃圾桶:“这东西随便丢会害人,破了术才行。”

我问道:“厌胜术布在车里是为了来回买卖赚钱吧?”

“差不多这个意思。厌胜术只能下给别人,不能施给自己,要不然木匠早就发了。”陈木利表情挺遗憾,“你们那辆车是我的。家里用钱的地方太多,我也是没办法。昨晚是谁中了术?我先道个歉。”

“道歉要有诚意。”月饼甩出桃木钉,击碎酒盅,瓷茬子碎了满桌。

陈木利讶异不已:“今天遇到高人了。等我把事情说完,咋办你们随意。”

以下是陈木利的讲述——

陈木利出身木匠世家,家传一手好木工活。可如今的家具都是流水线成批生产,他的木匠活越来越难做,家境也走下坡路。陈木利劝父亲陈永泰开个装修公司,带几个徒弟搞装修。但陈永泰本着木匠老规矩,坚决不做装修活,只接家具生意。虽然靠着名声还有几个老主顾,也是没几个钱的小活。

陈木利谈了个女朋友叫燕子,眼瞅着要结婚没钱没房,便向朋友借钱开了个洗车店。每个月还完贷款还能剩个仨瓜俩枣,日常开销绰绰有余。

陈永泰嫌弃儿子不务正业扔了祖传手艺,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陈木利索性带着燕子搬进车铺,眼不见心不烦。燕子倒是个明白人,两头说好话。偏偏爷俩儿都是犟脾气,谁也不服软,关系就这么僵住了。

这天陈木利正准备关门,陈永泰拎来两瓶茅台,几盅下肚,陈永泰说明来意。

一个大老板从南方进了批红木做家具,打听到陈永泰,上门付了五万定金,许诺手艺好结账时再加钱。陈永泰上了岁数,自己忙不周全,喊儿子去帮忙,进账一人一半。

陈木利心里明白,老爷子才五十出头身体没啥毛病,这点活儿往细致做也就是三个月的工夫,喊他是为了拉扯一把,二来向他显摆木匠活能赚大钱。

爷儿俩带着工具赶到老板的别墅里正式开工了。老板按照老规矩好酒好肉招待了好几顿。陈永泰见老板像个正经人,念叨好几次“完活时一定给主家送个吉祥”。陈木利以为是送个招财树、鱼缸啥的,就没当回事。

燕子负责送饭,晚上三个人还要轮流看门。忙活两个多月,活干了一大半,一家人也累得不轻。老板经常来转悠,多少都会留点钱,陈永泰也不客气就收着了。

做完主卧的大床,活算是正经干完了,老板当场点了二十来万结款。陈永泰拍着龙凤床说:“这床有讲究,龙凤双喜。主家和太太肯定生个儿子。”

老板哈哈一乐:“五十多岁了,哪里还能生。”

陈永泰拍着胸脯说了不少吉祥话,老板听得高兴,当晚请一家人好吃好喝。

陈永泰说活干不漂亮对不起主家,要留下再收拾收拾边角。

陈木利喝多了,回去倒头就睡。第二天去别墅里接父亲时,发现别墅门大开,陈永泰胸口插着一把凿子,手里攥着木鱼死在主卧。

小区刚投产,监控设备还没铺架,警方没调查出结果,就这么成了悬案。

人死在别墅,老板主动揽下责任,又给了陈木利十万块钱。陈木利越想越窝囊,做个木工活把老爷子的命搭进去了,一怒之下砸了工具卖了老房。收拾东西的时候,他发现衣柜里有个暗格,放着本有字有图的老书,里面记着十八种厌胜术。

陈木利是个老实人,看完便明白这东西损天理。况且父亲死的时候手里攥着木鱼,分明是“鱼子术”。更觉得“厌胜术”太邪门,不敢乱碰。

忙完父亲的丧事,他开了个汽车改装店,好歹也当了小老板。过了三个多月,燕子怀孕了,算日子正好是做家具那段时间。燕子不想要这个孩子,担心装修有污染影响胎儿发育。

陈木利花钱找人做了B超,是个健康的男孩,那就说啥也要生下来了。

几个月后,孩子出生,母子平安。日子虽然苦点,可也是天大的好事……

陈木利讲到这里,喝了口水红着眼圈说道:“娘儿俩出院,回家好几天了,孩子软得像坨面,不能动弹。抱回医院一看,胆黄素偏高引发胆红素脑病,瘫了。”

“这一年多,能去的医院都去了,能用的方子都用了。有家医院说把孩子留下让我们回,我明白是啥意思。可那是燕子身上的一块肉,哪能说不要就不要?听说孩子多晒太阳管用,每天只要太阳出来,我们就拉开窗帘。孩子一岁多了,也能说几句话,就是不能动……”

陈木利抹了把眼泪:“孩子出生黄疸偏高,需要进育婴房照紫外线。我心疼那点钱,结果糟蹋了孩子。南方老板是个好人,前几天找我做木匠活,知道了这事儿,说这两年红木炒得很火,那套家具手艺好,赚了几百万,把房车送我算是心意。我一时鬼迷心窍,抓只猫布了厌胜术,这样不管谁买了车,都会以为车里闹鬼,还得低价卖回来,想着这样就有钱给孩子看病了。”

月饼说道:“陈哥,缺钱我们可以帮你,下厌这事儿,可不给孩子积德。”

我没想到事情居然会是这样,心里堵得慌。三个人再没说话,闷着头抽烟,月饼张了几次嘴要说什么,犹豫着没有说出来。

忽然,我想起在图书馆看到的一本古医书,有一章专门讲治这种病,急忙问道:“陈哥,要是方便,我们上楼看看孩子。”

“你们有办法?”陈木利眼睛一亮,“对!能破厌胜术的肯定不是常人!”

上楼的时候,月饼压着声音:“有把握么?”

我摇摇头没吭气。

十一

进了卧室,燕子模样很好看,眉宇间透着疲惫。孩子靠着被子耷拉着脑袋半坐着晒太阳,像个没有知觉的人偶。陈木利兴奋地搓着手:“娃儿,叫大大!”

孩子咿呀了两声,很费力地想抬起头,却始终抬不起来。

我无法详细描述这个场景,实在是太让人心酸。

月饼用力拍着我肩膀:“陈哥,我朋友医术很高明,一定能治好孩子!”

“谢谢你们。”燕子压抑地啼哭。

我从未像今天这么有压力,深深吸口气,手指搭在孩子手腕上,粉嘟嘟的小拳头就那么软绵绵地垂着。我凝神静气给孩子把脉,心里越来越惊——脉象平稳圆润,只在血脉通过关节时略有滞涩,孩子根本没有病!

我托起孩子脑袋翻开眼皮,左眼的上眼白有一条淡淡的黑线。

我对月饼使了个眼色:“来帮个忙。”

月饼看到那条黑线,也是满脸讶异。我们俩对视一眼,孩子不是脑瘫,而是阴气入体阻了阳脉,只需要用银针刺穴把阴气导出。

在此之前,我需要再确定一件事。

“陈哥,我们想单独问嫂子几件事,你在场可能不太方便。你放心,孩子有救!”

“真……真的?”陈木利晃了晃差点摔倒,扶着墙向楼下跑去,“燕子,孩子能治好!”

我不忍听到陈木利狂喜的喊声,觉得很对不起这个倔强老实的西北汉子。

“医者父母心。”月饼摸出烟,看看孩子又放了回去。

燕子低头绞着手指头,神色有些慌乱。我几次张口,都没有问出那句话。

“嫂子,孩子到底是谁的?”月饼问了出来。

燕子如同被抽了筋,软塌塌地坐到地上,捂着脸低声哭着:“我不知道。”

十二

燕子哭了半天,带我们到另外一个房间避开孩子,讲了一段这辈子都不想再回忆起来的事情:三个人在别墅里轮流看家具的时候,老板骚扰她好几次。爷俩通过这个活儿感情越来越好,这笔钱又不是个小数目,她忍着没敢说,也没让老板得手。完活前两天,老板私下找她,为了要个儿子就和她做一次,不管怀不怀上,事后给十万块钱。

十万块钱对她来说不是小数目,这趟活做完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遇到这种好事,房价涨得又快,还欠着一大笔贷款,干什么都要花钱。她心思一乱,咬牙答应了。

完工当晚老板把爷俩灌得大醉,燕子扶着陈木利回家,背着醉得不省人事的丈夫,偷偷打通老板电话。老板开着房车把她接到别墅区后山,在车里做完送回家。燕子觉得对不起老公,早晨就缠着陈木利来了一次。

哪曾想当天晚上公公遇害,她觉得这都是报应,更是提心吊胆。公公送进火葬炉焚化,送出来时只剩下几根残骨。焚化工拿着杵子捣骨灰时,半块头骨迸落,黑洞洞的眼眶就像在恶狠狠地盯着她,燕子吓得当场晕了过去。

她回家休养了一段时间,吃什么都恶心,验孕纸一测,居然怀孕了!

燕子拿不准到底是谁的孩子,死活不想要又不敢说出来。拗不过陈木利,却生了个瘫子,燕子如遭遇晴天霹雳,要不是为了照顾孩子赎罪,她早就不活了。眼看家里钱花干净了,她只好找到老板,如果不拿钱就告他,老板这才找个借口把车送给陈木利。

我们答应燕子保守秘密,跟陈木利打个招呼说回去查查方子配药,事实上是按照燕子给的地址去山上的别墅区了。

打老板一顿出出气倒是小事,主要还是为了去后山两人车震的地方查查到底是什么东西带来的阴气。而且月饼始终觉得陈永泰死得太过蹊跷,他几次想问细节,却没好意思开口。有了燕子这个事儿,月饼推测陈永泰有可能是撞见儿媳妇的丑事,被老板杀了灭口。

沿着山路往别墅区走的路上,我恨得全身哆嗦:“一会儿见到那个老板,我一定弄死他!你别拦着我!”

“你没机会,”月饼扬了扬眉毛,“我会先动手。”

“这个畜生!”我一脚踢了块石头,硌得脚尖生疼,“五十多岁的人,就这么想生个儿子!有钱就了不起?”

“钱不坏,坏的是人心。”月饼单手插兜,慢悠悠地走着,“南少侠,这座山的走向聚阴么?”

我也懒得多看:“刚下车我就看了,不好不坏,就是个普通山头。也不知道那些富人怎么都喜欢把别墅建在山上,有些山势明看是好风水,谁知道房基下面有没有埋着增煞转气的东西。”

月饼扬了扬眉毛:“比如那个招摇撞骗的气功大师的豪宅?”

想起曾经的女神和那个气功大师亲切合影,我气不打一处来:“单看他给豪宅起的名儿,普通人命格根本压不住,太大了。建宅最多十二年,必遭大灾!”

“冷静点。”月饼一本正经地说道,“吃不到葡萄也不能当狐狸啊。”

十三

在别墅区门口登记时,月饼顺手扔了盒中华,门卫看我们一身行头都是牌子货,又是大白天,没多问就放行了。

按照地址找到老板住的别墅,从外观看倒是没什么风水布置。按门铃没人开,月饼试着推门,居然虚掩着,我们索性大摇大摆进了院子。满院的多肉植物刚浇过不久,还沾着水珠。正门大开,客厅空荡荡的,地板上落了一层灰,残留着杂乱的脚印和家具拖动的印痕,倒有些出乎意料。

“你左我右。”月饼进屋往右边走去。

我绕着左边三间屋子转了一圈,什么都没有,墙壁上钉着几枚钉子,墙痕方方正正略微发白,像是挂过油画之类的东西。

摸着窗台上的一层薄灰,最少有三四天无人打扫。算算燕子联系老板的时间,难道是怕燕子缠上他,匆忙跑了?细想一下,有钱老板肯定不在乎这点事儿,况且花园刚刚有人浇过,怎么会凭空消失?

我想到一件事:难道这里曾经是阳世阴宅?

新楼盘开盘售房,经常有人不问价钱直接入手一套,可能不是因为多有钱,而是看中了这个地方。很多讲究老规矩的人,长辈死后要入土为安。现在不允许土葬,只好请风水先生在新开发的楼盘寻找宝地,把选中的房子作为吉穴布置,安葬长辈福泽后辈。

这种房子虽然选在阳间,却是整个楼盘的“楼眼”,通俗点讲相当于龙卷风的“风眼”,能够吸纳楼区的吉气,旺运助势。装修时会请老木匠用名贵木材制作家具,应“吉穴需配上好棺木”的葬俗。阴宅布置好,长辈安葬在东南室,屋子常年无人居住,只在逢年过节才会入住祭祖。平时会请人打扫庭院灌溉花草,如果是高楼层,会在阳台、窗户摆放各种植物,以多肉植物为主。多肉植物在五行里属于水木相生,吸阴纳阳,既可防止外来阴气入屋,又可固住屋内吉气,用来增阴宅吉气。

阳世阴宅有个弊端,吸纳吉气的同时也会聚敛煞气。如果楼区出现命案、火灾导致流浪猫狗夜间被阴气吸引增多,或者是毒、淫、罪三种人聚集小区,凶淫二气滋生,吉煞两气互转,房主需要立刻迁房,防止煞气入穴,祸及后人。所以很多有钱人喜欢四处购置房产,并不仅仅是为了增值。

这种小区经常出现雾霾,常人进入会感觉胸闷不舒服,浑身发冷。夜间偶尔会听见天花板传来弹珠声,卫生间有滴水声,如果睡觉时手搭在床外,总感觉有东西在触碰手背……

联想到陈木利夫妻所说,这个老板买别墅造了阴宅,把陈永泰杀死做人殉(古代建造陵墓的工匠大多在完工后被封在墓中殉葬)。至于为什么要和燕子发生关系,这里面还有一层说法。

把人体比作是个容器,男丹田为火入阳气,女子宫为水纳阴气。老板为了去掉阴宅入体的煞气,转注进燕子体内,导致孩子被阴气阻住阳脉瘫痪。

我越想越觉得有可能,正准备刮掉书房西北角墙皮看看有没有画着镇墓兽,月饼在厨房喊道:“南瓜,快来!”

十四

厨房里,水壶在煤气炉上“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桌台上摆着一杯刚冲好的茶叶,闻着味儿像是普洱。

月饼试了试茶杯温度:“不超过五分钟。”

就在这时,我的眼角扫到一抹黄光,楼梯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月饼几步冲过走廊,蹿上楼梯。我绷着劲跟上去,心说月无华这身体素质不参加奥运会都可惜了。

转过楼梯,月饼站在主卧门口,背对着我一动不动。

“月饼?”我警惕地放慢了脚步。

“我不明白。”月饼转身很茫然地皱着眉,“这里怎么也会有?”

跑到门口,我也愣住了!

主卧极大,横七竖八摆放着红木书柜,堆着各式书籍,整个布局就是一间缩小的图书馆。唯一不同的是,书架“62188”字样的书都是近现代作品。地板上零散地堆着铅笔手稿,画着同样一幅画,密密麻麻地写着各种推测方式,画中央打着一个大大的问号。和第一本书出现的“西山大佛”画提示完全相同!

这间阴宅居然出现了图书馆?我没来由地浑身发冷,感觉到仿佛有无数只隐形眼睛,自始至终飘在身边,看不到,却能清晰地感觉到。

“有点意思了。”月饼捡起一张画冷笑着,“看来有人在做同样的事。”

“这是间阳世阴宅。”我越想越觉得冷,“他们不一定是‘人’。”

“你忘了?自古以来,就有人在寻找图书馆。”月饼把图纸叠成纸飞机轻轻一扔,轻飘飘地飞着,划出一道弧线,缓慢地撞到书架,跌落。

月饼翻着架子上的书,翻到《中国通史》,掉出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

两个穿着深色西式棉服的男子并排站在沙漠里,远处是几顶帐篷,印着极为模糊的几个字。左边男子戴着深色眼镜,手里拿顶帽子,三七分头,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右边男子,正是年轻时的老馆长!

“他们到底死没死?”

“不可能有人会在这么短的时间离开,除非是……”月饼话音未落,最里排书架响起轻微的挪动声。

绕过去一看,靠墙的书架斜挪出只能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露出寒气森森的暗洞,隐约能听见脚步声。

月饼刚要进去,被我一把拉住:“你丫用用脑子,里面连光都没有,要是有啥东西都不知道是不是人。起码先找个东西照明吧?”

“难道你想现场做个火把?”月饼举着手机进了洞,“手机有种功能,叫作手电筒。”

十五

进了暗洞,居然是一间隐藏的封闭房间,月饼按下灯座开关,房顶亮起一盏莲花状的吊灯。

水泥地板上铺着一层黄土,两排脚印延伸至墙角一米见方的圆洞。我看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东西的脚印,形状类似圆形,印痕边缘的黄土混着某种液体,像是一个被砍了前半段脚掌,伤口淌着脓液的人踩出的痕迹。

月饼捏起沾着黏液的黄土闻了闻,眯着眼疑惑地瞅着圆洞。

“尸液?”

“如果是尸液,我至于这么个表情么?”月饼从包里掏出桃木钉沿着腰带插了一排,“房主把上下两层隔断出半层屋子,难怪我进来就觉得别墅里少些什么。”

我捏了点黄土捻成末子,淡淡的檀香夹杂着少许腥气,一时间也拿不准是什么:“月饼,难道那个‘人’为了掩饰身上的味道喷了香水?”

“这是脚印,谁吃饱了撑得没事儿干用香水洗脚?”月饼走到洞口,俯身往里面看着。

我嘴硬地回道:“欧洲顶级的香水还用尸油作原料,我这么想也不是没可能。”

月饼没搭理我,扒拉着洞口的黄土,捡起一片巴掌大小、白得几乎透明的鳞片。我正要凑过去看,一条手腕粗的白绳从洞里飞出,拦腰缠住月饼,拖进洞里!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我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只听见地洞里“嘶嘶”作响,翻滚碰撞声震得整间屋子轻微颤动。

“南瓜,别下……”月饼喊了半句戛然而止。

我哪还顾得上月饼的话,心里着急着就跳进洞里。眼前突然一亮,白光刺眼根本看不清楚洞里有什么。没等落地,一条冰冷黏腻的软绳缠住双脚,我被生生悬在空中,绳子拽着我一甩,撞到墙上,后背疼得发麻。我嗓子一甜,呕出口鲜血,像一摊糊在墙壁上面的烂泥,慢慢滑到地上。

“跟你说了别下来。”月饼的声音像是捏着脖子的公鸡,尖细着嗓子吼道,“快躲开!”

“啪!”肋部被一条鞭子抽中,火辣的疼痛让我喘不过气,肺都要缩成一团。

眼前又是白影一闪,对着脑袋劈落。我急忙侧身闪开,墙皮被砸得稀烂。我躲在墙角大口喘气,视线越来越清晰,终于看清那个东西的模样!

一条水桶粗的白色巨蟒!

月饼被白蟒一圈圈缠住,只露着脑袋和右手,正在用军刀扎着白蟒的肚子,油汪汪的鳞片异常坚硬,刀尖顶着鳞片就是刺不进去。巨蟒似乎吃痛,昂着脑袋狠命地撞击着墙壁,血盆大口吐着腰带粗细的芯子,涎水四处乱飞。

月饼用力往外挣,白蟒“嘶嘶”叫着,蟒身如同缓缓转动的齿轮,越勒越紧。月饼被勒得骨头“咯咯”作响,脸色如同白纸,口中咳出鲜血。

白蟒鸡蛋大小的绿眼透着冷森森的寒气,鳞片忽开忽合,尾巴“啪啪”拍动地面,檀香混着腥臭味儿,闻起来说不出的反胃。蟒身一圈圈缠绕,顺着月饼肩膀没过脑袋,包裹得严严实实。

“脑袋。”

月饼闷在白蟒身体里说道。

十六

我蹿到白蟒身前,扯着蟒身向外拉:“坚持一下!”

白蟒扬起尾巴缠住我的肚子突然收紧,差点没把肠子挤到嗓子眼儿了。我挣了几把没挣动,被举到空中。白蟒张开嘴巴,四根尖锐的獠牙滴着涎水,喷着檀木的浓香,黏糊糊的芯子舔着我的脸。

我根本使不上力气,眼看着蟒嘴张到极限,蛇口的肉皮里面支棱起的骨头形状的凸起。想到即将被生生吞进蛇腹,挤压成一根肉条,泡在胃液里面消融成肉酱,我打了个哆嗦,什么办法也想不出来。

“脑袋!”

月饼连续两次说“脑袋”,我这才明白是啥意思。白蟒张着嘴挣着脑袋前探,脖子绷得笔直,就是不能把我吞进去。

它身体七寸的位置箍着一圈铁环,深深陷进肉里。白蟒原来是被钉在墙上,大半部分身体缠着月饼,尾巴举着我离它的嘴巴还有一尺左右,死活送不进去。

我们这么大眼瞪小眼耗了几秒钟,白蟒看来还有点智商,蟒身略微松了松,这样一来我离它的嘴巴还有半尺。这次看得更清楚,白蟒嘴巴里有好多根小骨头乱动,扩张着鳃裂,我突然想起哪部探险片里的镜头。

我心说成不成就这一下了!左手把白蟒的下巴压到极限,白蟒吃痛闭合嘴巴。我撑不住这股猛劲,干脆把胳膊竖着顶进蛇嘴当撑杆,右手探了进去,顺着喉咙摸到软骨位置,指头抠进肉里,“叽里咕噜”的黏滑,我总算摸到软骨,使出吃奶的力气拽了出来。

“扑哧”,一溜血箭喷出灌了我一嘴,白蟒剧痛仰头,血如喷泉涌冒。

突然,缠着肚子的蛇尾没了力气,白蟒像一根钉在墙上的面条耷拉着。包着月饼的蟒身一圈圈散开,肚子豁了一条极长的裂口。

“还好身材保持得不错。”月饼摸了摸鼻子长叹口气,“要是你这坨肉,早被挤死了。”

我心脏兀自跳得厉害:“你丫能有点紧张感么?”

月饼眯着眼睛笑道:“还没来得及紧张就被你救出来了。”

我的手里还攥着那截软骨,连忙扔掉:“哪个王八蛋养这么大条蟒蛇当宠物,还来了个暗室禁锢!喂蛇时被活吞了都有可能。”

白蟒已经死透,下颌滴着血珠,顺着鳞片流淌,被月饼划烂的肚子更是惨不忍睹,烂肉翻转,半坨胃囊连着几根囊管耷拉在外面。月饼扒拉着白蟒肚子看了看,“咦”了一声,探进胳膊摸了半天,拽出一个血淋淋的侏儒。

我心说这玩笑开大了,难道真被蛇吞了?

月饼倒拎着侏儒甩了甩:“檀木做的木人。”

也许是甩动触发机关,小木人扭着脖子,关节“嘎嗒嘎嗒”地响个不停,腰胯的木轴开始转动,双腿虚空踩着步点踢蹬,异常滑稽。

十七

月饼把木人放在地上,它直挺挺地走上楼梯。月饼做个噤声的手势,几步跟了上去。

木人穿过暗室下楼到了别墅庭院,浇花、锄草、扫地,家务活干得还挺起劲。忙活完院落走进主卧,收拾着满地图纸,整整齐齐地摞在桌上才回到暗洞躺进蛇腹,木头小手扳动耳朵,一动不动了。

我和月饼面面相觑,整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家务机器人?”我脑子乱了。

月饼扯块布包起木人:“应该和木牛流马一个原理。”

三国时期,诸葛亮举兵北伐魏国,为了保证粮草供应及时,节省兵力,设计了木牛流马,启动机关就能自动运输粮草。

难道木人也是按照机关原理设计,维护阴宅日常生活?这么一想倒有可能。

可是为什么会在白蟒肚子里面?难不成房主走的时间太久,白蟒饿得慌,顺口把木人吃了?进别墅的时候,花圃刚浇过水,还有木人脚印,分明是刚整理家务不久。

我没理出思路:“这玩意儿总不能是把蟒蛇肚子当家了吧?”

月饼居然吟了一首诗:“冬虫夏草名符实,变化生成一气通。一物竟能兼动植,世间物理信难穷。”

我琢磨出点儿味道:“木人类似于冬虫夏草,寄生在白蟒体内靠精血而活,再配合机关术?”

“前任馆长靠血木活着,行动不方便,需要有个守口如瓶的仆人。”

冲洗干净木人身上的污血残垢,容貌雕刻得栩栩如生,显然工匠手艺极好,檀香味儿更加浓郁。俗话说“十檀九空”,檀木生长又异常缓慢,这么大个木人需要多少年的老檀原木才能做出来?

月饼摸着木人背部的木鱼凹槽:“陈永泰死时手里拿着木鱼。”

我有了简单的猜测:“如果房主是照片里的其中一个,也就是老一代的异徒行者,陈永泰会不会是组织成员?造了木人收拾阴宅,又被杀死灭口?”

“什么都有可能,哪怕木人现在变成活人,我也不会觉得意外。”月饼在暗槽里摸到个卡扣,木人“咯噔咯噔”一阵乱响,啪地四分五裂了!

我急得直跺脚:“你丫能不能稳当点,这可是上好的檀木啊!”

“你就这点出息。”月饼从木片里翻出一张泛黄的纸条,看了几眼塞给我。

“我们错了,不应该相信他们。你们记住,不要相信任何人。”

黑色的文字略有些模糊,没有落款和日期。

短短两句话,运用了“我们”、“你们”、“他们”。“我们”如果是老馆长和他的搭档,那么“你们”是谁?难道是我和月饼?“他们”又是谁?

我有些混乱,明显觉得智商不太够用了。

“走吧,回家。”月饼点了根烟下了楼。

心真大。

十八

按照燕子的描述,我们在她曾经车震的后山小林子没找到什么“东西”,回到铺子时天色已经半黑。

我用银针刺穴,导出滞阻在孩子手臂三条阳脉的阴气,腿脚三条阳脉得一个月后再下针,免得阳气反冲过猛损伤经脉留下后遗症。

孩子手指微微动了几下,吃力地抬起胳膊,夫妻俩又哭又笑。我和月饼心里一堆事儿,急着要告辞,陈木利扑通跪下:“我的命,以后就是你们的!”

我扶起陈木利,想到他父亲、老婆和房主之间的秘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嫂子,照顾好你和我哥的孩子。”月饼笑得很干净。

燕子听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憋着眼泪使劲点头。

“吃口饭再走!”陈木利脸涨得通红,“就这么走了我以后怎么做人?”

“既然这么说,嫂子露露手艺,喝两盅!”月饼往沙发上一坐,“今儿喝不好不走了!”

“赶紧把孩子抱上去,我们抽口烟。”陈木利眼一瞪,“婆姨不懂礼数。”

燕子欢天喜地地抱着孩子上了楼,我心里很舒服。

电话不合时宜地响了,隔着话筒都能看见李奉先气急败坏的表情:“南爷,好好一个车怎么招呼都不打就拆了床?酒吧就要开门了,回来招呼生意。”

“奉先,今儿歇业。”

“又歇业?这酒吧还干不干了?”

“来陈木利家喝酒。”

“啊?这事儿你们知道了?木利早几天就托我张罗着卖车,他家的情况挺困难,我真没拿提成。”

“别废话,赶紧来吧。”

一顿酒又喝到凌晨,回到图书馆,我往床上一躺,发誓“再也不喝酒了”。

“每次喝多都是这句话。”月饼玩了会儿手机,“确定了一件事,奉先确实没问题。”

“能一起喝醉的兄弟根本不用怀疑。”我迷迷糊糊快睡着了。

“你太容易相信人。”月饼把手机扔了过来。

我接住一看,写着几行字:

一、制作的红木家具,大多是书架;

二、陈木利看了照片,确定前任馆长就是别墅主人;

三、房车床板暗槽,不是陈木利凿的,而是原来就有。

“明天,出发去西山大佛。”月饼翻身打了个哈欠,“记住,不要把手搭在床外睡,免得招了床下不干净的东西。”

我含含糊糊应着,翻了个身,半截胳膊耷拉在床外。

“西部古城别墅空屋之谜”

2014年年初,西部某著名古城山间别墅区曾经发生过一起骇人听闻的离奇事件。某位神秘富豪用假名购买了别墅,突然又人去楼空,仅剩厨房一个水壶、泡着普洱的茶杯、主卧堆满书籍的书架,满地稀奇古怪的图纸,其余东西全部消失了。此事引来各方媒体的大肆报道,甚至有人称这一神秘事件与外星文明有关。

北京某家媒体花重金从门卫口中得知了一些蛛丝马迹。当天曾有两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进过别墅。遗憾的是,事发后门卫害怕受到牵连,把那段监控影像删除了。

门卫对两人的印象也比较模糊。两个年轻人都瘦瘦高高的,一米八五左右。其中一个极为英俊,碎斜发半遮着右眼,冷冰冰的不好接近;另一个圆脸,笑起来完全没有心机,智商和年龄似乎严重不符。

异闻:

无论购买新车还是二手车,提车前一天上午9点至11点在左后轮胎和主驾座位底下各塞一枚五毛钱硬币,花纹朝上。提车时检查硬币是否还在,如果不在,切勿购买此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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