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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古馆木人

租房禁忌:

一、新租的房子,晚上把灯全部关掉,打开手机视频拍摄,观察镜子周围有没有不一样的地方;

二、卫生间花洒如果堵水,立刻拆卸查看内部有无东西;

三、夜间关闭卧室顶灯,仔细看有没有微弱的红点;

四、摁压沙发扶手确定是否藏有异物;

五、马桶前沿内侧需要伸手摸摸有没有圆硬凸起。

六、切勿相信,只有你和房东有钥匙!

也许,有人正在暗中偷窥你……

两年前,正是我和月饼毕业那一年。虽说大学毕业证不一定比挖掘机操作证好使,但半途而废岂不是浪费了这几年的学费?算算性价比,我和月饼还是硬着头皮念完最后半年的课程,成功跨入失业大军。

还好失业对于我们来说属于四次元的事情,本来就没想找工作,哪里来的失业?月饼不缺钱,离开校园后,他随手买了房子,拉着我天天打游戏喝酒睡觉,算是宅了。

这样的生活很无趣,其实是我们心照不宣的逃避而已。至于原因,是那段我不想说的奇特经历。

不打游戏,不喝酒的时候,我把这段经历写成文字贴在论坛,居然因此一不留神当了作家。人生实在是太刺激了!

月饼每天除了睡觉喝酒看书,就是枕着胳膊望着天花板发呆。我虽然理解,但不知道该怎么解开他的心结,反正迟早会想通,索性任由时间慢慢消磨吧。

直到某天早晨,我看到月饼留下的字条——

“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月饼大学的时候就经常看风景纪录片,一时兴起就扛着包来一段说走就走的旅行,少则十天半个月,多则一个来月,然后突然喜气洋洋地推门而入,开瓶当地好酒,边喝边聊。所以我对月饼这次离家游历并未多想,以为他只是想单纯外出放松一下心情。

如此过了一个多月,我一直忙着写稿没有在意,直到偶然翻月饼微博才意识到不对劲。以往他不管到哪儿,总要边走边拍发微博冒充高冷文艺青年。可是这一次,他的微博内容还是出发前一晚上那堆啤酒瓶子。

手机关机、微信不回、QQ灰像,我突然发现人与人之间所有的联系竟然只存在于网络通讯里。拿着手机,我手心全是汗水,努力回想月饼临走前一天有什么异常举动,却只记得最后一瓶啤酒仰脖灌进肚子的情景。

月饼失踪了?或者是遇到什么意外?

我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思维有点迟钝。拧开水龙头,洗了把脸,我抬头盯着镜子,摸着高高隆起的颧骨,几乎认不出自己。熬了几天夜,面色枯黄,头发打着油绺,眼睛里满是血丝,水珠顺着下巴滴落,看上去无比憔悴。

我用力眨着酸涩的眼睛,看到左眼白有个血点。凑近镜子准备仔细看看,血点居然跑到了额头,我愣了一下,发现红点是镜面里出现的。我退了半步,伸手摸着镜面,一抹红光从指缝里漏出。

我跑到书房,拿了工具把镜子拆下,足有两三分钟没有反应过来。

镜子背面的墙壁上有个凹槽,里边放着一枚微型摄像头,尾端连着数据线,我用手电照着光往里面看,数据线和网线相连。

月饼曾经在印度新德里遇到过变态房东,把摄像头装在镜子后面偷窥女房客。可是这套刚交工的精装修房子,我们是第一任房主,不可能被人做过手脚。

我立刻想到几个问题:月饼知道这件事么?他这次远行别有原因?和这枚摄像头有关?他发现了其中的秘密,不愿让我冒险,独自去解决了?

难道摄像头是月饼装的——他监视我干吗?

我正胡思乱想,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显示是本市陌生来电,估计是推销、保险之类的骚扰电话。我索性不接,盯着放在桌上的摄像头发呆。

没曾想那个号码一遍又一遍打来,我心说难不成偷拍那个人知道我发现摄像头,准备狗急跳墙讹一笔钱?我一个大老爷们儿就算是洗澡、上厕所被偷拍发到网上也没什么好丢人的。

接通电话,我迅速点开录音模式,还没等我说话,话筒里传来呼啸的风声:“你是南晓楼吧。有你的快递,打电话没接,我把快递塞你家防盗门上了。”

我挂了电话,更加莫名其妙。我不喜欢网购,这个地址也只有月饼和我知道。想到这一层,我急忙打开门——这肯定是月饼的快递。

一封EMS邮件别在防盗门上,我看了看发件地址,是西部一个著名古都。捏着邮件掂掂重量,应该是合同、信件、照片之类的东西。

我没敢随便拆封,回屋取了裁纸刀,沿着边缝一点点划开,居然是一封招聘书,上书两行大字:

“百万年薪等你来,只需五百越门槛。”

我粗略翻了翻,发现是西部某座历史悠久的古城的私人图书馆招聘管理员,年薪百万,交纳五百块钱报名费即可参加。应聘方式更扯:在图书馆内找到一本书,就可以被聘为管理员,名额只有两个。有意者请先关注微信公众号,有详细介绍和图书馆地址。

我心说这年头骗子手段层出不穷,居然直接寄聘书还注册微信公众号,越来越专业了,上当的人肯定不在少数。我懒得搭理这种骗人伎俩,想联系几个学计算机的同学,看看能不能帮我查出连接摄像头的IP地址。

刚要拨号,手机屏幕上出现“月饼”两个字,丫居然打电话来了。还没等我说话,月饼慢悠悠地说道:“请问是写悬疑小说的羊老师么?”

“说人话!”

“南瓜,我收到一封聘书。”

“私人图书馆招聘管理员?”

“你也收到了?”

我的手有些发抖,嗓子干涩:“嗯,我也收到了。”

“你关注微信公众号了么?”话筒里传出“乘客们请注意”的声音,月饼加快了语速,“历史消息里有照片,书籍放得没条理,书架有些奇怪。你先看看,我这就要上飞机,马上关机,三个多小时就回去了。”

“月饼,你听我说,浴室有个摄像头。”我说这句话的时候,电话已经挂了,再拨回去时,他已经关机。

一连串莫名其妙的事情让我烦躁不已,按照聘书里的微信公众号,我加了关注,查看历史消息,只有一张图书馆内部的照片。

我放大了细看,照片是从高处俯拍,看不出馆内照明工具,光线异常昏暗,各类书籍乱七八糟地堆在书架上,大多是线装古籍,还有几摞竹简。我数了数,一共二十八个书架,而且并没有按照正规图书馆那样横平竖直、间距一致地摆放,倒像是工人把书架抬到馆里后,嫌太沉随便一放了事。

我把照片打印出来,越看越觉得奇怪,用铅笔在另一张白纸上标出书架的方位,画虚线连接,居然出现了一幅二十八星宿图。

所谓二十八星宿,是中国古代术士将黄道和天赤道附近的天区划分为二十八个区域,用于星占、星命、风水、择吉等术数的,内容非常庞杂。由四相划分为东方青龙七宿(角、亢、氐、房、心、尾、箕);北方玄武七宿(斗、牛、女、虚、危、室、壁);西方白虎七宿(奎、娄、胃、昴、毕、觜、参);南方朱雀七宿(井、鬼、柳、星、张、翼、轸),细分为四大星域。曾侯乙墓出土的战国漆箱文物对此有过完整的记录。经过历代推算,又从中演变出许多阵法,用于排兵布阵,两军交战。

书架分明是结合了风水堪舆布的奇怪阵法,为了隐藏某种物品。我按照天干地支、五行八卦推算了许久也没个头绪,抽了两根烟缓缓神,突然想到一点,从床底拽出麻将盒子,用麻将牌按照书架位置摆放。

从平面转为立体,顿时直观了许多,我盘腿随手摆弄着麻将牌,发现代表奎木狼、娄金狗的牌位置不对。我以为是刚才摆错了,按照图片重新放好,井木轩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向西边白虎位挪了一寸。我大感奇怪,突然看到麻将牌都活了,在地板上胡乱穿梭,越来越快,隐约冒出一道漩涡状的气流,吸收着我的目光。

我察觉到身体不受控制,脑子里闪着乱七八糟的画面:幽暗的山洞、泡在潭水里的浮尸、刺眼的阳光、水桶粗细的巨蛇……

所有画面聚在眼前,凝固成刺眼的亮点炸裂。一瞬间我的脑子几乎爆掉,两眼一黑摔倒在地,耳边响起麻将牌清脆的碰撞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泥丸宫刺痛,我睁开眼睛,月饼正好拔出银针:“几天不见就这个德行,一心四用打麻将走火入魔了?”

我揉着太阳穴,指着零散的麻将牌:“那个图书馆的微信公众账号……”

月饼把他的手机往我面前一摆,公众号发了两条几乎相同的消息:

“南晓楼,寻找你很久了。”

“月无华,寻找你很久了。”

月饼仰脖灌了半瓶二锅头递给我:“喝完出发。”

我接过瓶子,有些犹豫:“有些冒失吧?”

手机提示音响起,公众号又发来一条图文消息。照片是月饼背着包走在小巷和我蓬头垢面午夜写作的情景,配着一段文字:“来吧,这是你们的使命。”

“咱们什么时候不冒失了?”月饼掏出两张机票,“我下飞机就订了去古城的机票。”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去?”我把二锅头喝得一滴不剩,热辣的酒精顺着喉咙烧过食道,如同吞了一团烈火。

“谁也不想过被人监视的生活啊。”月饼握着摄像头冷笑,狠狠砸向天花板,零件“叮叮”落了满地。

“收拾东西,飞机上叙旧。”月饼拎包进了书房。

我翻看着历史消息,还是只有那张图书馆的照片,退出公众号时,居然看到有一条我发给月饼的语音信息,是半个小时前的:“般古不哉,奇哇索易,缩多罗婆,布蛤机。”

我在不知情的状态下,在微信里说了一串古怪的话?

“月饼,我刚才究竟怎么了?”

“我回来的时候门是开的,你已经昏迷,手机找不到了,应该和图书馆有关。”月饼紧紧背包扣带,把一摞桃木钉插进侧兜,“想了解真相就要去寻找,傻坐着干吗?难道需要洗个澡再出发?”

“嗯!”我一本正经回答,“洗洗更健康。”

在卫生间,我把脑袋伸到水龙头下面,冰凉的水流让我清醒了许多。抬头看看摘了镜子的墙壁,剪断的网线乱糟糟地盘在一起,延伸到墙壁内部没了踪迹,如同许多事,我们只能看到开始,预料不到结尾。

我摸出手机,强迫自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坐上飞机,我们推测了种种可能也没个所以然,索性聊着分别这一个多月的经历,权当放松心情。

月饼说他在丽江小客栈租了间屋子,白天逛街晚上喝酒。我问他有没有艳遇,他笑而不语。聊了一会儿有些困顿,我就睡觉养精蓄锐。

我这出门就倒霉的人,居然一路无事,自己都有些意外。经过两个小时的航程,到了这座西部古城上空。鸟瞰城市,火柴盒大小的楼层闪烁着五颜六色的灯光,街道由内及外一圈圈以方形扩散,形成与其他城市明显不同的建筑格局。

我们下了飞机,准备取行李出机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老旧的土腥气。初秋深夜,这座西部古城透着些许寒意,上了出租车说明去向,头发乱蓬蓬的司机一脚踩住刹车,很不礼貌地回头看了我们好几眼,这才挂挡起步。

月饼支着下巴望着窗外,搭讪聊天的事情一般都是我出面:“师傅,那地儿不好走?”

司机嗓门超大,说话都带着回声:“今儿奇怪嘞,邹了卧么多年出租车,头回碰上这么多去卧里的人,咋都是一对一对的。”古城地处中国陆地版图中心,北濒渭河,南依秦岭,八水环绕,汇集天下灵气,由古至今十三朝在此建都。人杰地灵这就不用说了,单是说话就透着一股豪气,时不时蹦出几个古方言,音节异常坚硬,语调跌宕起伏,依稀有当年气吞天下,金戈铁马的气势。

司机的方言我似懂非懂:“师傅,咱能说国语么?”

司机眼一瞪,路也不看了,回头冲着我就喷开了,像是塞了火药:“咋!我说的不是普通话?!”

我抹了把满脸吐沫,赔着笑脸忙不迭回道:“是是是,我刚才没听清楚。”

“您是说今天去那个地方的人很多?而且都是两个人一起?”月饼居然听懂了。

“伙计,你们要去的饮马池有点儿邪,这事儿只有老城人知道。”司机很欣赏地冲月饼点点头,说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还不忘鄙夷我一眼,“我小时候在拿拿家长大,听静子讲过。”

我强忍着询问“拿拿”、“静子”是谁的念头。估计“拿拿”是亲戚,“静子”是青梅竹马。

以下是司机大叔的讲述——

万历末年,古城,马厂子。

李靖宇喝着用万槐树皮掺着喂马的干豆料制成的面粥,粗糙苦涩的粥水下肚,多少有了些精神。亲信兵士李玖推门而入,也顾不得礼节,慌慌张张地说道:“马卒陈涛昨晚跑了。”

“由他去吧。”李靖宇长叹一声,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马呢?”

“马都在。”李玖犹豫片刻,“大人,人都养不活,为什么还要伺候那些马?”

李靖宇冷笑:“没了马,官府如何书信往来,驿站还有什么用?恐怕粥都喝不上了,难道你想和灾民一起吃观音土腹胀而死么?”

李玖顿足低头:“是!”

“李玖,咱们是本家,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今天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李靖宇指着矗立在城中心的鼓楼,“知道为什么所有建筑都不能超过鼓楼么?”

“小人不敢听。”李玖隐隐觉得此事非同小可,还是少知为妙。

“把马养好了,一旦灾民暴动,咱们还可以骑马逃出。连年灾荒,大明气数尽了,如果遇到十年大灾,百姓必反。”李靖宇压低嗓音,看窗外无人,从怀里掏出一封荐书,“咱们为米脂同乡,我自幼是孤儿,身份虽有高低,但一直把你当兄弟。这封荐书回家交给弟媳,让她带着鸿基去这个驿站,自然会有人收留,鸿基大了还能谋个好差事。”

李玖捧着荐书“扑通”跪下,李靖宇连忙把他扶起:“回家安排好。今夜子时,饮马池,我有要事。”

为防民众叛乱,古城常年宵禁。子夜,惨月映着更夫斜长的身影,长街死寂,饥饿的百姓早已入睡,守卫马厂子的士兵无精打采地巡逻着。李玖往马槽倒完草料,和巡夜士兵打了个招呼,拎着水桶去了饮马池。

作为饮马之地,饮马池和马厂子距离不远,池水引自流经咸宁县署附近的龙首渠,水势极旺,长年不枯。李玖远远望去,饮马池前蹲着一个人,从背影看像是李靖宇。他快走几步赶到,李靖宇正好起身,满脸挂着水珠:“李玖,你可知饮马池的来历?”

还未等李玖回答,李靖宇自顾自说了起来:“据说古城初建之时,望气士见此处四纵八横,南秦岭暗藏一条龙脉,北渭水引龙寻源,八水环绕呈龙首状,正是风水堪舆中的‘九龙四螭’十三代王气之象。为稳龙气,引渠入城,龙脉藏于渠中,龙首入城,这条渠改名为‘龙首渠’。”

李玖知道李靖宇大半夜把他叫来肯定不是为了讲龙首渠的来历,于是默不作声地静听。李靖宇指着黑暗中的鼓楼:“它就是龙眼。自建城以来,城中建筑都不能超过龙眼,阻住龙睛,便是挡了王气。”

李玖心里一惊,联想到白天安置母子之事,顿时出了一身冷汗!难道李靖宇准备谋反,拉他入伙?

李靖宇从怀里掏出个奇怪的球形东西,摁住圆孔吹了起来,音律凄凉沧桑。李玖听得悲从心来,想起白天出城赶往驿站的妻儿,路途虽然不远,但如今盗贼横行,万一有什么意外,他这辈子也没什么活头了。

音律戛然而止,李玖已经泪流满面。李靖宇微微一笑:“这个东西叫埙,上古传来的乐器。传给我的那个人临死前说过,埙声能解开一个鼓楼的千古秘密。只有在月圆前后三天,用活人祭祀,凑够九十九人,才可知晓。”

李玖还没反应过来,一截刀尖透过胸膛,滴着血珠,缕缕热气从刀身升腾而起,模糊了他的双眼。

“兄弟,弟媳和侄儿我已经安顿好了,你可以安心了。”李靖宇凑近李玖耳边低声说道,“昨天晚上,陈涛是第九十八个。你的死会换来那个秘密,很值得。”

李玖喉间“咯咯”作响,咳着血沫,身体慢慢向后倒去。李靖宇拽着尸体走近饮马池,剥掉衣服。他从腰囊内摸出一柄巴掌大小的半月形弯刀,顺着李玖的发际线划了三寸长的口子,拽起头皮,拿弯刀把皮肉切离,灌进一囊水银。

只见李玖的面部膨胀起一个巨大的肉球,水银把皮撑得锃亮,顺着脖子散落,“嘶啦”声不绝于耳。李靖宇把尸体放入水中,前后左右翻倒,使水银遍布全身每一寸皮肤。

半个多时辰过去了,李靖宇双腿夹着尸体的脚,两手抓着尸体头部的残皮,左右分扯,向下猛地一撕,整张人皮脱落。饮马池被血水染得通红,李靖宇就着池水洗刷人皮,尸体半浮在池里,淡黄色脂肪油在水中凝成棉絮状漂荡。湖底散落着水银颗粒,在月光的辉映中星星点点,如同一池银珠。

洗干净后,李靖宇捧着人皮上了岸,把裂口用针线细细密密地缝合,又缝住五官、下体,用白花花的猪肉蘸着蜡油涂抹针脚封住空隙。忙完这些,李靖宇擦了擦额头的汗,把嘴凑到人皮肚脐眼位置留下的口子,鼓着腮帮子吹起来。干瘪的人皮慢慢膨胀,不多时变成圆滚滚的人皮气球。

李靖宇把气球推进池子,气球漂到池中心,荡漾的水波托着它打着转。成群的小鱼从池中游来,聚在下面啄食着人皮上的皮屑,又突然直挺挺地坠入池底。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连池中小鱼都不例外。”李靖宇冷笑着抬头望着满月,一抹乌云散尽,月色凄惶。

他再次吹响埙,一曲作罢,紧张地盯着池面!

他本是米脂逃荒至此的乞丐,入城后靠施舍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一天他饿得实在受不了,抢了小孩手中的半块馍,被小孩家的恶狗追得落荒而逃,仓皇逃窜到饮马池,踉跄摔倒,胸口绷着的那口气儿顿时泄得干净,再也跑不动了,只能闭眼等死。没想到恶犬“吱吱”哼着不敢近前,转了一会儿夹着尾巴跑了。他这才看见一个头发稀疏,全身结着血痂,身下沤着一摊黄脓的老乞丐,下半身泡在水里,正往嘴里塞着馍。

李靖宇一摸怀里,千辛万苦抢来的馍摔倒时掉落,滚到了乞丐手里!他“嗷”了一声,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抢了最后一点儿馍,也顾不得沾着脓血,囫囵吞进肚里。

“呵呵……”老乞丐眯着浑浊的眼睛,“不嫌脏?”

“饿极了人都吃。”李靖宇伸长脖子,让馍块顺着食道滑进胃里,“能活着比什么都强。”

老乞丐从满是泥污脓水的身上抠了一片血痂:“如果把它吃了,就有机会享尽荣华富贵,你吃不吃?”

望着黑血结成的痂片,李靖宇怒火大盛:“老不死的竟然敢消遣我!”

老乞丐“哈哈”一笑,从水里摸出一块银灿灿的东西,攥在手里慢慢展开:“吃了这个就属于你。”

李靖宇大吃一惊,这分明是块银锭!他看看左右无人,从绑腿中抽出尖刀,一下插进老乞丐后背。

老乞丐似乎早料到了:“我果然没看错,你够狠毒。临死前居然遇到你,也是天意。水中有个油囊,你拿走吧。”

头一次杀人,李靖宇难免心慌意乱,夺了银锭,隐隐看到水中有一坨黑乎乎的包裹,探手拽出,塞进怀里跌跌撞撞地跑了。

逃出城外,他打开包裹一看,里面是一摞厚厚的竹简,上面写着稀奇古怪的文字。他就算再笨,也知道一个能随手摸出银锭,不在乎生死的老乞丐肯定不简单。他再次入城,用银锭置办了衣服,装作富商子弟,带着竹简去书院求教授书先生。

授书先生打开竹简,发现文字居然是千年前的古文,读了片刻大吃一惊,急忙退了礼金,坚决不肯说出竹简内容。李靖宇百求不得,杀机又起,捅死授书先生,一把火烧了书院。

此后两月,李靖宇把竹简文字逐个摘出,四处拜访文人名士,终于拼凑出全文内容:

春秋战国时期,道、儒、墨三家成为显学,名传天下,秦国以法家学说强国,一统六国后建立秦朝,为统一思想,禁止言论,按照李斯建议,收天下书籍于咸阳,焚烧《秦记》以外的列国史记,对民间医药、卜筮、种树之书以及不属于博士馆的私藏《诗》、《书》也限期交出烧毁。焚书后一年,朝廷又在国都咸阳南郊小城长安坑杀星占、神仙、房中、巫医、占卜的方士数百人。

自此,坑杀之地在月圆之夜会响起埙声,伴着阵阵哀号。有人醉酒路过此地,围着坑圈走了一夜,把脚后跟都磨烂了,直到天亮才突然昏倒。百姓人心惶惶,传言是方士的阴气作怪。

过了几天,一队士兵拥簇着一位身穿青衣的老者赶来。老者指挥士兵在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方位钉入桃木桩,拿着罗盘站在中央演算了半天,圈出一大处空地,命令士兵挖掘。臭气熏天的土中夹着大量腐烂尸骨,挖到十丈见深,骇人的一幕出现了,三具没有腐烂的尸体并排躺在坑底。左边的人手中拿着陶埙;中间那人面带微笑,嘴唇张开,仿佛在唱歌;右边的人更是奇怪,头顶长出一截树根。

他们的服饰稀奇古怪,并非秦朝式样,按照肖像画对照,坑杀方士中并没有这三个人。

老者面色大变,命令士兵倒入半坑石灰,撒了一层糯米。围观百姓隐隐听见坑中传来凄厉的嚎叫,吓得一哄而散。一个月后,一条水渠由城外引灌入巨坑。石灰遇水变热,足足沸腾了三天三夜,整座城满是刺鼻的硝灰味儿。

七天之后,硝烟散尽,水面满是烧死烫烂的鱼尸。老者走到池边察看,鱼尸中蹿出两条通体漆黑的怪鱼,刺入老者双目!

老者仰面摔倒,一咬牙拔出怪鱼,尖锐的鱼嘴还串着两颗血淋淋的眼球。眼眶里淌出乌黑黏稠的鲜血,老者不仅没有哀号,反而哈哈大笑:“天意难逃!”

士兵们被突如其来的这一幕惊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连忙扶起老者。

老者指着一处地方:“此地建鼓楼,周边建筑高度不得超过此楼,把我的双眼埋在鼓楼由东向西第四十九块城砖之内,我当日夜守护。呵呵……此地王气已成,三十年内天下必有巨变,希望借此王气守住那里。”话音刚落,老者便身亡。

据传,老者为秦朝道家传人陈宇子,知阴阳,断生死,精于望气,深得追求长生的秦始皇信任。焚书时,陈宇子表面应允,暗中将珍贵古籍藏于这座小城某处。有几个知晓真相的方士,得知古籍中有一本奇书,还有价值连城的财宝,便煽动方士们聚众作乱,妄图趁乱寻到秘密藏书之地,结果引发了“坑儒”的惨剧。

尸坑底部的三人,正是煽动叛乱的方士,他们用异术藏在尸坑里隐藏踪迹,在月圆之夜苏醒,继续寻找藏书地,被老者识破,坏了异术,死于池内。

自此,老者与方士两派后人寻书、护书,缠斗千年。饮马池边被杀死的老乞丐,正是方士后人,穷尽一生也没有寻到藏书地。

李靖宇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便在马厂子谋得一份马卒的差事,偷偷学习竹简里记载的异术,用异术把马养得膘肥体壮,由此当上了马厂子总管。

这些年他暗中勘察,根据古城风水格局,终于确定藏书地的位置就在饮马池附近。为破掉藏书地玄关,他每到月圆之夜,便杀一人制成人皮球囊,用饮马池水储纳阴气。凑够九十九道阴气,就是藏书地现形之时。

李玖的人皮漂在池面,李靖宇掌心微微冒汗,既激动又紧张,除了寻找藏书地,有件事情始终在他心头萦绕——这一代的护书人没有出现过!

更夫的梆子声响起,已经是丑时了。人皮球囊渗水沉进池底。传说中的藏书地并没有出现,李靖宇大失所望,好在早就养成了隐忍的性格:“既然没有成功,一定是哪里出了差池,回去慢慢琢磨。”

他把李玖剥了皮的尸体装进布袋拖回马厂子,巡逻士兵见到李靖宇从外面回来,识趣地回避。李靖宇把尸体放进草料里,摁着铡刀把手,由头至脚一刀刀切成薄薄的肉块,又把肉块堆进石臼,踩着石杵捣成一臼血肉酱,再掺进喂马草料,一杵杵捣着。

天微微亮时,他一勺勺往马槽里舀着血肉酱和草料捣成糨糊状的马食。马群打着响鼻,大口吃着人肉草料。这种从竹简中学来的养马异术,喂出来的马异常雄骏,性如烈火,奔跑如飞。李靖宇拍着通体火红的骏马,遥望着鼓楼和饮马池方向,计划着下一步该怎么做。

想了许久也没个结果,他抬手伸个懒腰,一股滚热的液体顺着袖子流进脖子。抬头一看,发现右手肘部以下只剩半根支棱着的骨茬,那匹红马正像啃萝卜似的嚼着他的手臂!

他丝毫没有感觉到疼痛,下意识挥挥手臂,确定到底是不是幻觉。半截骨头里的骨髓被甩出,落在马群身上。马群突然爆发出雷鸣般的嘶吼,冲向李靖宇,张大嘴巴咬下。马圈顿时成了血肉横飞,惨呼连连的修罗地狱。

几声鸡叫,阳光照进马圈,马夫们平静地冲刷着血迹,铺了一层黄土。除了马槽底下多了件破破烂烂的衣服,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司机师傅的普通话虽然磕磕巴巴,好歹我也明白了八九不离十。每个历史悠久的城市或多或少都有些奇闻传说,翻来覆去离不开爱情、离别、背叛、守望、财宝这几个主题,没多大新意。一开始我听得没多大兴趣,月饼更是直接,歪头做聆听状,其实已经睡着了。直到司机讲到了藏书地,才引起我的注意。

换作两年前,我可能会问:“藏书地、私人图书馆,好相似!居然有这么巧的事情?”但这几年经历的事情太多,我已经不是当年宅在宿舍那个“安静的美男子”了。司机讲的这个传说和我们即将前往的私人图书馆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我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

机场到图书馆也就四五十分钟路程,沿途看去,这座城市早已被霓虹灯和高楼大厦覆盖,只有鲜少的几栋古建筑还保留着千年古城的历史味道。

“到了,”司机在一个酒吧前停了车,“这就是菊花园饮马池的旧址,酒吧白天不开门,晚上挺热闹。饮马池早就没了,马厂子也没了,只有市八中校园里还有一方青石马槽。”

“师傅,问您个事儿。”我推了一把熟睡的月饼,“你们俩合伙忽悠我,好玩么?”

司机莫名其妙地眨眨眼,月饼眼皮颤动不止,显然在装睡。我心里有气:“你丫要是再装憨,信不信我扭头就走?”

月饼睁开眼,嘿嘿一笑,扬了扬眉毛:“几天没见,进步不小啊。”

我懒得和月饼废话:“师傅,您头发里面的针是我帮您拔掉还是您自己动手?”

司机看我的眼神这才讶异起来,伸手从头发里拔出一根针,不多时已经拔出了三根。每拔出一根针,他的面部就会产生奇异的变化,整张脸像是荡漾的水纹起伏不止。到第七根拔出时,哪里还是个中年沧桑大叔,分明是个淡眉小眼,鼻梁略塌,颧骨高耸,嘴唇薄薄的年轻人。

“我就说还不如直接告诉他。”月饼打了个哈欠,“费这么半天周折,真没必要。”

“你好,我叫李奉先,异徒行者第四十七代接送人。”李奉先笑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向我伸出手。

乍一听,我以为这哥们儿叫“吕奉先”,心说吕布都来了,貂蝉也不远了吧!再加上什么“异徒行者第四十七代接送人”,一时间还以为这是穿越了拍武侠片。

月饼拎包下车:“奉先,今天进去几组?”

李奉先很猥琐地笑着:“两组,第一组上午就出来了,第二组下午进去至今没出来。哈哈,我还用手机拍了照。”

我清清嗓子:“你们俩把我当隐形的?”

“这事儿很复杂,下了车慢慢说。”月饼四十五度角仰望夜空,悠闲地吐了个烟圈。

我拽着行李下车,李奉先踩着油门就窜了,灌了我满嘴尾气。瞅着月饼这时候还在摆造型,我心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月无华,如果不相信你,我这一拳早就砸断你的下巴了。”

“你也要有这个实力才行。”月饼从背包里掏出手机丢给我,“如果你不相信我,干吗要跟来?”

我接过手机:“我以为你丫被下了什么蛊,要不就是有什么把柄落在别人手上,不能当面说。”

“怎么发现的?”月饼摸了摸鼻子,站在街边看着酒吧进进出出的人。

“我有两部手机,分别联系你和编辑,昵称相同,微信号不同。发给你的那段语音,是联系编辑的微信号,根本没有加你。你是在我昏迷时把我加上的吧?”我摆弄着手机,顺手拍了两张从酒吧出来的小姑娘,“吃火锅,衣服会有火锅味儿;吃烧烤,会有烧烤味儿对不?”

“那又代表什么?”月饼整整发型准备进酒吧。

我开了手机,微信里一大堆编辑的催稿信息,头都要大了,我回了句“有要事,回头再聊”,才说道:“你回来的时候,身上有股土腥味儿,和这个城市的味道一模一样。在一个城市待久了,自然就有那里的味道。更何况你丫这么冷静的人,发现了摄像头居然不调查,直接跑到这个城市?什么时候这么冲动了?”

月饼看我的眼神就像看外星人:“一个来月没见,长脑子了?”

“我脑子一直很好用。”我打了个响指,心里多少有些得意,“平时太聪明,怎么能显出月公公您那点儿小心思。”

“进去吧,里面是一个你想象不到的世界。”月饼抬头望着酒吧的标识牌,眼中透着一丝迷茫。

“我想确定一件事情。”我犹豫了许久,还是问了出来,“老实告诉我,你什么时候知道镜子里面有摄像头的?”如果没有合理的解释,我绝对不会进这家酒吧。我可以允许朋友做错事,却很难原谅朋友的欺骗。

“刚搬进去没几天就察觉了。我一发现被监视,就开始调查,最后才追到这里的。我觉得你当作家挺好的,实现了你的梦想,没必要再被牵扯进来,所以没告诉你。来了之后,我才知道,终极选择的时间还没有到,而我又根本不可能独立完成这件事情,只好在招聘书寄过去的时候赶回去。”

“我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你不能代替我去选择梦想,对么?而且,我的梦想,就是能够和最好的朋友经历不同的人生。”我把编辑能联系到的手机丢进下水道,“走,进去!”

月饼嘴角微微上扬,笑了:“南瓜,这次的选择,可能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沉重,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我们早就回不去了。”迈进酒吧那一刻,胸口一股热血,燃烧着我许久未曾有过的豪气。

酒吧里,烟草味、酒精味、香水味混杂着喧闹的音乐,与街道的冷清格格不入。

音乐实在太洗脑了,我不由自主跟着节拍扭动:“果然是想象不到的世界,我以为是泰国曼谷挖眼人妖的蛊人酒吧呢。”

月饼居然也晃着肩膀,说话都透着一股子R&B:“比那里,有过之,无不及。”

“好好说话!”

月饼眉毛一耷,苦着脸叹了口气:“你是不知道,在这里待了一个月,整个人都不好了。”

我脑补月饼这么高冷的人,天天“摩擦摩擦,似魔鬼的步伐”,确实很有喜感。我刚想调侃几句,人群里挤过来一个人,远远就冲我打招呼。

晶亮的小眼睛和两条略向眼角耷拉的淡眉很有喜相,我心里一愣:这不是那个号称“异徒行者第四十七代接送人”的李奉先么?他不是开着出租车溜了么?什么时候又冒出来了?

“我靠!兄弟,你可算来了!我叫李隆基。”那哥们儿一点不见外地捶我肩膀一拳,“开车的是我弟弟。”

“杨贵妃最近过得还好么?”我忍着笑一本正经问道,心说这哥俩的爹妈还真有幽默精神,给俩儿子起名,一个吕布一个唐明皇。

“哈哈,有文化就是不一样!”李隆基竖着大拇指,“不愧是大作家。”

“下午进去一组?”月饼从李隆基出现时就心事重重的,似乎很紧张。

“估计没戏。”李隆基抓着乱蓬蓬的头发,“跟我来吧,你们是第七组。”

月饼这才面色一松,点头“嗯”了一声。这时舞池里突然有个女孩神色极度兴奋,满脸潮红地指着月饼:“大神!”

月饼头都没抬,慌慌张张地想跑。更多女人看到了月饼,潮水般涌来,把月饼里三层外三层包了个严严实实。月饼赔着笑脸,尴尬地戳在女人堆里,和她们脑袋凑一块儿,四十五度角自拍。

我被挤到人群外面,和一群满眼妒意的男人并排站着,心说月饼当了明星?看这架势知名度不低啊!

“兄弟,月无华本来让我保密。既然是兄弟,那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你说是不?”李隆基神神秘秘地凑了过来。

“有屁就放!”

“终选时间还没有到,月无华就自己找来了。馆长不允许他去破阵,结果月无华异常执着,放了几句不让破阵就怎样怎样的狠话。馆长拗不过只好答应,和月无华约定,破阵失败一次,在酒吧领舞一周。”李隆基满脸羡慕地望着月饼,“长得帅也就罢了,舞跳得还好。这不才一个月,大姑娘小丫头都成了他的粉丝。很多女人还慕名而来,就是为了和他合个影。”

我听罢如同五雷轰顶。“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月饼居然在酒吧里领舞!细想一下,那画面太美我不敢看。

“他总共破了多少次阵?”

“每天一破。”

“哈哈哈哈哈!”我实在忍不住了,笑得肚子要抽筋。

“对了,你来之前月无华和馆长保证了,天下没有你破不了的阵。”李隆基语气里有点怀疑。

“他说这个,我不反对。”我微微一笑,做云淡风轻状。

“所以如果破不了,你们俩一起领舞。”李隆基摇了摇头,“兄弟,自求多福,这可是个体力活,而且没工钱。”

“什么?!”我情急之下差点拔出瑞士军刀,敢情月无华这个畜生是逼急了没办法才喊我来搭伙的?

月饼急赤白脸地合完影从人群里挤出来时,我已经抽了三根烟。月饼摸了摸鼻子,难得嬉皮笑脸一回:“晓楼,久等了。”

“差不多该你们进去了。”李隆基摸出手机看看时间,“那两个也应该淘汰了。”

我鼻尖冒出细细密密一层汗珠,手心潮湿,久违的兴奋感让我有些战栗。

“别紧张,没什么危险。”月饼低声嘱咐道。

我伸了个懒腰:“嗯,大不了失败一次当一周舞男。月公公放心,我绝对不会再试第二次。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您在这里安心当舞神,我老老实实回去写小说。”

“魂淡!说好了保密!”月饼双眼喷火,盯着李隆基转进吧台后面小仓库的背影,手里多了几根桃木钉。

认识月饼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他恼羞成怒,心里无比痛快:“无华,待小爷救你于水火之中。”

月饼难得跟在我身后没作声,我推门而入,才发现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没有暗室机关,这里居然是个小院落!

门“吱吱呀呀”地关闭了,隔绝了酒吧嘈杂的声浪,院落显得更加安静。四十几平方米的院落,破旧的青瓦白墙,几棵一人环抱的古树,稀疏的叶子衬着夜风簌簌作响。一栋木质结构的三层古楼坐落在院中央,三楼木制窗户透着昏黄的灯光,两个人影在窗前晃来晃去,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馆长,他们俩来了。”李隆基对着古楼恭敬地鞠躬。

古楼的木门悄无声息地开启,扑面而来透着木香的寒气,干涩的轱辘声从楼内黑暗中传出,悬挂在门前的两盏白灯笼突然亮起,一个人低头坐着轮椅出现在屋内。

“月无华,你终于决定把南晓楼带来了?”馆长始终没有抬头,阴影中看不清模样,声音说不出的别扭,像是在嘴上套了个罐子带着沉闷的回声,“对坏事的好奇心是一种可诅咒的毛病,是从一切不洁的接触中产生的;对好事的好奇心是一种可欣赏的优点,是从一切未知的探寻中索取的。”

我虽然很想回一句“说人话”,但看到月饼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也只好生生把到嘴边的话咽回去。

“他们俩快出来了,很快就轮到你们。隆基,我想呼吸这座城市惶恐而浮躁的空气。”

李隆基几步走进屋里,推着轮椅往外走。我心说,大爷您想喘口气儿就直说,一大把年纪就别装文青了好不好?

李隆基推着轮椅到了院落,馆长缓缓抬起头,脖颈处咯咯直响:“南晓楼,久违了。希望我不会给你带来困惑。”

“馆长相貌有点特别。”月饼悄悄说道。

“困惑你妹!双头蛇神、裂口女、九尾狐我都见过,你一个老头,能把我困惑到哪儿去?”我实在受不了馆长直冒酸水的说话方式,心里默默吐着槽。

但看清馆长模样后,我愣住了,再仔细一看,强烈的恐惧带来的寒意从心底蔓延到发梢。馆长不是坐着轮椅,而是长在轮椅里面。

我明白这么写出来很难理解,可是我分明看见一个血红色轮椅上爬满手指粗细的暗青色藤蔓,把馆长下半身层层包围,轮椅轱辘滴着殷红的血珠,血珠渗进蔓藤,汩汩流动着输送进馆长的双腿。

馆长赤裸的上身长着一片片巴掌大小的树皮,缝隙里淌着墨绿色的黏液,像是披了层恶心的鳞甲,脖子上钻出一根根白蛆大小的肉芽,密密麻麻地蠕动着。他光秃秃的脑袋被椅背的蔓藤层层缠住,只露出皱巴巴的脸。一道恐怖的抓痕由左眉划裂至右嘴角,翻转的肉如同趴在脸上的大蚯蚓,泛着暗红色油光。

“如果不是血木,我早在三十年前就死了。”馆长说话的时候,刀口右边的半张脸根本不会动,显得更加诡异恐怖。

我忍着视觉心理双重恐惧带来的强烈呕吐感,强装出一副“本该如此”的表情。

正当我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楼道里突然传出急促的脚步声,“咣当”,似乎有人在下楼时摔倒,不多时,一男一女跌跌撞撞跑出来。

女人满身泥土,双手撕扯着头发泪流满面:“不是我干的!不是我干的!”哭号着推开暗门跑了出去。

“隆基,快去看看!”馆长情急中扭头说道,钻进后脑壳的蔓藤绷断几根,斜斜地耷拉下来。

李隆基急忙跟了出去。随后出来的男人却对着馆长九十度鞠躬:“谢谢您,我懂了。”

他的相貌声音非常熟悉,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我差点喊出声!

居然是这几年非常火,演了多部都市暖心电影,被粉丝称为“首选老公”,前段时间爆了出轨绯闻的著名演员!

“为了破阵,他们俩也是蛮拼的。”馆长冒出一句不伦不类的话,“可惜了他们的事业。”

我立刻想到跑出去的那个女人是谁了!

他们俩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们进去吧。月无华,希望这次不会让我失望。否则咱们的约定还要继续。”轮椅载着馆长闪到树下,“如果有意外,立刻拉响挂在墙上的古钟。”

月饼从刚才开始就没有言语,径自进了古楼。

我站在院子里,眼看着月饼一步步走上楼梯,灯光映着他的影子,斜斜地延伸到门口。这一切实在是太过诡异,以至于我几次想挪动脚步,都没有迈出去。

“你的命运,就在里面。找到那本书,你就可以知道真相。”

我硬着头皮进了屋子,意料之中,房门自动关闭,积满灰尘的楼梯上印着乱七八糟的脚印,我暗骂自己一句:“该死的好奇心!”

上到三楼,虽然从照片中早就看过图书馆的布置,亲眼所见仍然为之震撼!星星点点的小射灯照着一层层四五米高的书架,书架上堆满竹简、线装、布帛制品的古籍,压得隔架摇摇欲坠,似乎随时都会倒塌,古朴沉重的气息更是让我望而生畏。

我小心地躲着书架,避免碰倒,用脚步丈量方位距离。虽然不知道要找什么书,但肯定不是随随便便一本那么简单。李隆基说到“破阵”,那肯定还是从书架的布置中寻找暗藏的阵局,找到那本书。在家里,我摆过书架位置,如今身处实地,破阵应该不是难事。

至于晕倒以及那段奇怪的话,我大概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中国古代两军交战,都以布阵应敌。为了防止敌方有高人登高掠阵,研究破阵之法,宋代一黄姓道家大师创了奇怪的阵形,俗称“迷魂阵”。这种阵颠倒阴阳,错乱五行,如果只是从图纸或者沙盘摆弄研究,琢磨越深神智越混乱,轻者胡言乱语,重者昏迷不醒。

中国当代武侠小说大师曾经在两部描写宋代江湖纷争的巨著中以此人为原型,尤其是对他的阵法极为推崇,着重笔墨详细描写。

这是题外话,暂且不提。

“南瓜,有眉目么?”月饼隔着好几个书架问了一声。

我还没琢磨出端倪,不过月饼这么一问心里还是暗爽。月饼在这里面待了一个月,签了卖身契,不可能我一来就茅塞顿开,轻松破阵,再说这也不是他的强项。

我抬眼瞧见书架里居然有一本篆文《彭祖房中之术》,不免见猎心喜,准备破了阵偷摸顺走带回去好好研究,嘴上却说:“你丫别躲在角落里抽烟!都是易燃品,烧起来也就几分钟的工夫,这里面可有不少孤本,烧掉了可是历史文化的损失。”

月饼应着声,脚步由远及近,手里拎着一个人头从前面的书架闪出。我吓了一跳,险些撞到背后的书架。月饼拽着绳悠着人头向我扔来,我下意识地伸手接住才看明白,是一个木制人头。

“古钟里居然放了个人头。”月饼随手抽了本书看了两页,“眼熟,想不起是谁。”

我端着人头看了半天,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人头雕刻得活灵活现,乍一看还真分不出真假,轮廓间更是像极了历史课本里面某个古人,尤其是那双细长的眼睛,逼真得简直就像真人眼睛!

我想到哪点不对劲了:“月饼,别动!”

月饼莫名其妙地戳着一动不动,我把人头放在他的肩膀上,退后几步对比,左右量了量:“古钟在哪儿?”

古钟类似于寺庙的撞钟,人头连着绳系在钟里就是撞锤,我把人头放回原位,用手机照着亮,确定了人头左眼看的位置,招呼着月饼在钟体外面做了标记。

“我怎么没想到?!”月饼一脸懊恼,“馆长每次都提醒我遇到危险拉响古钟,我就没有仔细看过里面居然是个人头。”

我扑打着脑袋上的灰:“早晚都一样。你要找不到,我也注意不到人头左眼视线和整个脸部表情完全不协调,明显是指出一个方向。”

“其实,我是无聊想抽根烟,让你说了两句有些不好意思,准备蹲在钟下面抽,冒出的烟你看不见。”月饼扬了扬眉毛,“这就是运气!”

“这明明就是烟瘾。”我差点让月饼这句话噎死。

“62188?”月饼自言自语。

“你说什么?”

“你看那里。”

我顺着月饼指的方向,也就是人头左眼看的方向看去,对面书架各种乱七八糟的书里面,按照书封的颜色摆出了一列繁体数字:陆贰壹捌捌。

突然,我的眼前又出现了那些奇怪的画面,嘴里不停地说着:“般古不哉,奇哇索易,缩多罗婆,布蛤机。”

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我很清醒。

“静心,凝气,”月饼摁住我颈后的大椎穴,“移开视线。”

一股热力顺着脊椎直冲丹田,四肢百骸松软舒适,我想看向别处,那个书架却像一块巨大的磁铁,牢牢吸引着我的视线。

眼前闪回的各种画面越来越乱,我用力咬着嘴唇不让自己说话,那串语言却从喉咙里含糊不清地冒出,身体像是分裂出另一个“我”,根本不受控制。

月饼冲向书架用力一堆,书架只是掉落了一层灰土。我失去搀扶仰面摔倒,无数道射灯光照进眼睛,我眼前现出层层叠叠的光圈,幻化成一个星座图。我望着射灯组成的星座,那是黄道十二宫里的天秤座。

“月饼,别破坏书架。”

中国古代方士把黄道和天赤道分成二十八星宿,西方观星士以黄道十二宫划分星空。任何阵法都是根据星相形状结合天干、地支、八卦、五行,所谓人头所指的方向以及书架的布置,其实是混乱心智的伪阵,破阵的关键其实藏在射灯组成的天秤座中。

我在地板的土上简单画了二十八星宿和黄道十二宫的对位图。掏出手机调出图书馆鸟瞰图,馆内西南角的“亢”位,正好和书架位置吻合。

“左七步后三步,向右走五步,就是阵眼,也应该是咱们要找的藏书点。”我兴奋得嗓子有些干。

月饼二话没说,向我指出的地点跑去。虽然他平时以说话噎死我为毕生乐趣,但是在任何时候,我们都是相互信任的兄弟。

月饼还没有跑出这排通道,组成“62188”繁体字的书架内部传来沉闷的转轴声,书架由中间向两端分开,一间灯火通明的暗室出现了!

“很精彩!你们获得了图书管理员的资格,是新一代异徒行者!”馆长端端正正地坐在暗室中间,用布满树皮的双手缓缓鼓掌。

“没想到你们俩入选。”馆长指着密室中间的一方玉匣,“那里面就是你们要寻找的书,或者叫作族谱。自秦朝以来,历代异徒行者的名字都会写进族谱。”

馆长说了些什么我没有太在意,我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暗室里陈列的那些东西上。我走到一柄三米长短,杆子镂着五颜六色彩绘,顶端是金属枪尖,两侧月牙形利刃通过两根金属小枝相连的兵器前:“这是戟?”

“方天画戟!”馆长昂着头透露出一丝得意,“七十四年前,上一代异徒行者在河南找到的。左手边那个木匣里是鱼肠剑,第三十四代发现于浙江。正上方凹槽里放的是和氏璧,第三十一代在湖南执行任务时偶然获得的。”

我抬头看去,墙上有个半尺长宽的方槽,端端正正放着一块晶莹剔透,流光溢彩的玉璧。我张大了嘴,下巴差点砸到脚上,好半天才缓过劲,只觉得口干舌燥,脑子嗡嗡作响:方天画戟!鱼肠剑!和氏璧!这些传说中的物品竟然出现在眼前!

我膝盖一软差点摔倒,月饼在我身后念着:“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

“这……这……《寒食帖》?”我话都说不利索了,转身跑过去一看,一尺长、六寸宽的宣纸压在金黄色透明玻璃下面,十七行气势奔放的行书笔势光彩照人,跌宕起伏。

“相对于封存帖子的净水金晶珀,这幅‘天下第三行书’《寒食帖》真迹又何足挂齿。”馆长面色血红,盘绕全身的蔓藤极速膨缩,显然心情异常激动。

听到“净水金晶珀”这五个字,我差点抱着那块透明玻璃就跑,这实在是太震撼了!

不透明琥珀统称为“蜜蜡”,透明琥珀称为“珀”,根据颜色纹理透明度分为老蜜、血珀、白珀、金珀等二十余种。明朝谢肇淛《五杂俎·物部四》曾记载:“琥珀,血珀为上,金珀次之,蜡珀最下。”由此可见金珀的珍贵。

“净水金晶珀”号称“珀尊”,它的来历更是一个传奇。

北宋年间,辽国兴起,与宋朝展开旷日持久的战争。辽国最杰出的政治家拔里绰脱颖而出,数次领兵击溃宋军,名震天下。拔里绰就是辽国萧太后萧绰,为辽北院枢密使兼北府宰相萧思温之女,史称“承天太后”。

萧绰幼年粉嫩娇媚,聪慧伶俐,父亲萧思温是四朝元老,权势地位倾盖朝野,所以她到了年龄入宫为妃、册封皇后是迟早的事情。没曾想萧绰在十四岁时得了天花,萧思温遍寻良医,命是保住了,留下一张坑坑洼洼满是伤疤的脸。在那个女人根本没有地位的年代,萧绰这辈子算是没啥指望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姆妈给萧绰洗澡时,一时大意把热水直接倒入木桶,可怜萧绰被烫得皮肉绽烂,眼看活不了几天。辽国信奉巫蛊之术,天花留下疤痕的患者被视为恶鬼留痕,是命克家族的不祥之人。民间传言萧思温故意指使姆妈这么做,用沸水除掉萧绰体内邪祟,死后不会侵扰家族。

眼看萧绰即将一命呜呼的时候,一个中原道士装扮的方士来到辽国上京寻找兴国之人。辽国对道家文化素来仰慕,皇帝下令全朝文武百官带着儿子由方士甄选。方士挨个望气看相,面露失望,却停在萧思温面前:“你双眉横冲,龙准凸起,颧骨圆浑,乃帝王之相。”

这番话当着皇帝面说出,可是诛九族的逆反之罪。萧思温吓出一身冷汗,急忙跪地求罪!方士微微一笑:“可惜你双目间距太远,下巴兜起,嘴角平沿,折了王气,只能是国父之相。你家必有一女,五年内入宫为妃,位及太后,振兴大辽!”

萧思温引方士回到府中喊来两个女儿,方士更是奇怪:“宰相你左腮有粒红痣,腮为桃,红痣为女,这是‘三女争桃’之相,你应该有三个女儿。”

萧思温这才说出萧绰的事情。方士见到全身溃烂、奄奄一息的萧绰,哈哈大笑,解开捆绑在后背的巨大包囊,取出一块两尺长、一尺宽,半寸厚平整光滑的金珀。

萧思温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珍贵的金珀,惊得目瞪口呆。方士暗中嘱咐他千万不可透露出去,萧绰只需每天子午两个时辰照这面金珀,九十天自然会有结果。

三个月后,萧绰恢复了曾经的美貌,眉宇间更是隐隐透出一股紫气,隔年辽景宗继位,萧绰三月进宫便被选为贵妃,两个月后册封皇后。自此辽国皇后基本全都出自萧氏一族,权势倾朝。

据说这块净水金晶珀出自安东都护府(现在的辽宁抚顺,中国五大琥珀产地之一),集天地之灵气,孕育万年而成,能够增气强运,格改容貌,兴旺家族运势,效用非凡。

萧太后死后,金晶净水珀作为殉葬品永埋地下。

想到这里,我伸着脖子恨不得把整张脸印进金珀使劲照,好改改面相什么的。月饼叹了口气:“南瓜,冷静点,你照一万年也就这样了。”

“这是第二十七代异徒行者从医巫闾山找到的。”馆长坐着轮椅来到我们身边,“很多传说不可信,要不,我早就把自己照回正常人了。”

近距离看这个长在轮椅上半人半木的怪物,越看越觉得恶心,正琢磨着“也不知道会不会长木虫”,馆长从滴血蔓藤里扒拉出两样东西,给了我们一人一个。

月饼的是枚新月玉坠,我的是串金珀手珠。

“这是你们的身份象征,”馆长退到暗室中央,“距离产生美,免得南晓楼总是惦记我会不会长虫子。”

馆长居然能看穿我的心思?我老脸一红,假装低头看金珀,没应腔。手珠一共十四颗,十毫米规格,净水透亮,入手油润糯软,确实是值钱的好玩意儿。我往左手腕上一戴,不大不小正合适。

“馆长,你知道我不是为了当异徒行者。”月饼把新月玉坠随手丢到架子上面,“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要监视我们,这里面还有多少我们应该知道的真相?”

月饼这么一问我才从满屋子不知道真假的奇珍异宝中缓过神,心说还是月饼高尚,视财富为粪土,不像我差点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不过金珀手珠说什么也不会摘下来了。

“你们早就被选中了。”馆长伸出半截皱巴巴的舌头舔着蔓藤里渗出的黏液,面色轻松了一些,“不要插嘴,我时间不多了,长话短说。”

以下是馆长的讲述以及我整理后的记录——

春秋战国时期,出现了一个神秘组织,组织中的人被称为“异徒行者”,每一代由两人组成,执行各种奇怪任务。为了顺利完成任务,他们暗中发展组织成员,形成异常庞大的势力(馆长随口讲了几个朝代的著名家族和帮派,当我得知二百多年前中国西南部以淘金兴盛一时的某个帮派和九百多年前闻名于湘江的著名书院居然都是因此成立后,复杂的心情无法形容)。

异徒行者的任务是收集历经各朝各代战乱失踪的瑰宝,送回图书馆妥善保存。为什么这么做,由谁创建,除了第一代异徒行者根本无人知晓,而终极任务是寻找一个神秘物品。

馆长示意月饼打开暗室最显眼位置的一个空檀木匣子,历代相传只要找到匣子里的东西,就表示完成了终极任务,使命也会随之彻底结束。执行任务时,如果遇到危险,必须有一人牺牲性命保护另一人生还,选拔下一代继承人,薪火相传。将近三千年的时间里,始终没有人能完成终极任务,不仅因为任务都是九死一生,而且有一项任务,谁也不会在有生之年完成!

这个任务是做完图书馆书架排列出“62188”数字的所有书里提示的任务,并不是每次都是寻宝,也有可能是解决神秘事件,甚至寻找一个人(类似中原方士寻找萧绰)。完成一本书里面的任务,一个月后在门口会有一本新书补上空缺。如果打开书参不透内容,那么书里的文字、图画甚至是数字就会在三天内消失,门口出现的会是一本无字书,预示任务失败。把无字书放进书架,现任异徒行者就没资格继续执行任务,要寻找新人代替。在执行任务过程中吸纳的组织成员也会土崩瓦解,由新一代从头再来。

新一代候选人的确定,更是匪夷所思!卸任者在族谱自己名字上用右手食指按上血手印,门口会出现一份名册,写着二十个候选人的资料,由卸任者寄出邀请函,前来的候选人进馆破解图书馆伪阵,成功者成为新的异徒行者。在此之前,上一代建立的组织会通过各种手段监视候选人,确定是否真正有资格入选。

在我们之前已经有六组十二人破阵失败,鉴于月饼的表现,馆长本来没抱多大希望,没想到让我阴差阳错破了阵。后面三组候选人自然不会找到这个地方,就算来了,看到的也只是一家普通酒吧而已。

千百年来,异徒行者在执行任务时难免暴露行踪,吸纳的神秘组织成员也是良莠不齐,有些人窥视馆中珍宝,穷毕生精力寻找图书馆。这座西部古城风水格局按照反八卦图布置,图书馆正好位于太极八卦鱼里面“阳鱼阴眼”的位置,历代都会布下阳气极盛的阵法,使常人根本无法看见图书馆。寻馆人只知道大体位置,如果强行破阵,必然会被强猛的阳气侵体,死于非命。来时路上,李奉先所讲述的“李靖宇被马活吞”的传说,正是破阵未遂被反噬的结果。

与图书馆有关联的人,注定一生跌宕起伏。馆长讲到这里让我们猜猜李奉先讲述中被李靖宇害死的李玖的儿子是谁,月饼想到了明朝末年最著名的枭雄,馆长含笑默认。

我好奇心起,问了剩下的三组人是谁。馆长直接把名册递给我看,居然是一张A4纸,密密麻麻打印着二十个候选人的资料。唯独我和月饼的资料下面,用括号标着“身世不详”四个字。当我看到第八组候选人时,数次震惊得神经差点绷断!

居然是这两年国内著名的游泳名将!

送给我们的玉坠和手珠是身份的象征(历任异徒行者的饰品早已经排好,类似家族姓名中间的那个字),曾经属于组织的人看到这两样东西会暗中帮忙。当然如果是寻找图书馆的敌人看到,也会带来意想不到的危险。

决定担任异徒行者,就要抛弃现有的身份,卸任时更要终身保守秘密。至于接受不接受,全凭自愿,不强求。

馆长的一番讲述实在太过惊世骇俗,我经历了这么多诡异莫测的事情,依然觉得不可思议,眼前的一切又让我不得不信。讲述过程中的几个疑点——“图书馆门口为什么会凭空出现书和名册”?这串数字是什么含义?“终极任务”到底是什么?月饼逐一问出。馆长摇头表示不知道,他已经把所有知道的事情全都告诉了我们。

关于“62188”,馆长说自从他受伤无法执行任务等名册的三十年里,悉心研究这五个数字。中国自古至今,《易》以及各类玄学书籍中出现过很多神秘数字组合,应验了许多天下大事,“62188”应该也是其中之一。

馆长讲完之后,暗室里一片死寂,我甚至能听见血液流过头皮那种微微发麻的声音。满屋的奇珍异宝,神秘诡异的异徒行者,匪夷所思的传说经历,完全颠覆了我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我揉着太阳穴努力保持头脑清醒,褪下手珠放到净水金晶珀旁边:“对不起,我不接受。”

“哦?”馆长没有一丝诧异,“你可以拥有无尽的财富,想象不到的权力,还有揭开真相的机会。你失去的不过是现在的身份而已。”

“这他妈就是一个死循环。”我烦躁地甩了甩手,“解决任务,新的任务;再解决任务,再新的任务,根本没有尽头。所有任务居然是写在一本莫名其妙出现的书里?这种扯淡的事情就算是真的,我也不会接受。我不想再提着脑袋过日子了!”

“南瓜……”月饼再没说话。

依照月饼的性格,是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就接受,可是我做不到。

“你别劝我,这次说什么也不行。”我挤着面部僵硬的肌肉勉强笑了笑,“我累了,想安安静静地生活。”

“你再考虑考虑?”月饼试探的一句话激起了我的怒火。

我指着馆长吼道:“月无华,你想过没有?这是在玩儿命!我们根本不知道要执行什么任务,也不知道有什么样的危险。你看看他这个样子,我不敢想象我们任何一个人变成这样还有没有信心活下去。他的同伴肯定是保护他死了。你脑子进水了?你他妈的再好好想想!”

“我的同伴,三十年前,失踪在罗布泊。”馆长淌下两行混着木汁的血泪。

“是他?”月饼扬了扬眉毛,嘴角翘起兴奋地微笑。

“对,就是他。”馆长苦笑着长舒一口气。

我当然知道“他”是谁,那件三十年前发生在罗布泊的神秘事件至今没有破解,这更坚定了我的想法,而且我还要拦住月饼!

“南瓜,让我说几句话。”月饼还没等我开口,点了根烟,把火机和烟盒扔给我。

我叼着烟,火机在手里哆嗦着,几次都没有打着。

“咱们是没有身世的人,根本不用在乎明天会发生什么。”

“我在乎你的命。”

“你为什么写作?”

“倾诉,记录,释放我的世界!”

“我就是要这个回答。”月饼扬着下巴笑着,“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这样一类人,他们喜欢跟陌生人打交道,喜欢看人生百态,喜欢把他们看到的记录、讲述,让更多人知道,喜欢一辈子过普通人好几辈子的生活。他们不喜欢朝九晚五,不喜欢一成不变,不喜欢每天都知道自己能遇到什么人,经历什么事。他们内心有一种按捺不住的冲动,向往将来有一天能对全世界说:‘对,那个时刻,我在场!’”

暗室里久久回荡着月饼的声音,每个音节都如同火铳喷出的铁砂,嵌进我的皮肤,深入肉里,痛至骨髓。

“南晓楼,我是这种人。你呢?他妈的是不是?我的朋友,不应该是一个为了逃避过去,躲在电脑前写故事的悬疑作家,而是永远在我身边,一起前行的兄弟。”月饼把弯月玉坠仔细地挂在胸前。

我深深吸了口气,长长地呼出,拿起金珀手珠,戴上手腕。

这一刻,我们再也不是原来的我们,而是新一代——异徒行者!

我不知道将要面临的是多么神秘诡异的凶险世界;我知道有个志同道合永远热血,充满梦想的兄弟在我身边。

这辈子,足够了!

“我的任务结束了,你们的任务开始了。”馆长递给月饼一张纸,“契约作废。”

月饼在那张纸上签了名字,我看着上面的内容,突然很后悔刚才做的决定。

“南瓜,你要是不答应,我也没资格做异徒行者,只能继续按照约定在酒吧领舞,还有二十六个星期,一百八十二天。”月饼满脸轻松,“跳了一个月,整个人都不好了。”

月无华,你这个骗子!

“排头那本黄色的书,是你们的第一个任务。记住,打开书参透任务只有三天时间,没有作好准备千万不要翻开。”

我突然想到馆长这句话的内在逻辑,顿感轻松:我立马翻开书,管它里面是什么内容,闲着三天不就失去资格了吗?大不了等几年名册再次出现,布个阵难死下一批候选人。

“馆长,那个女人已经忘记了刚才的事情,不会出现差错。”李隆基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暗室门口。

馆长伸手招呼着李隆基:“那就好。隆基,这些年多亏你们兄弟俩照顾我,进来看看吧,随便拿一样东西,足够用几辈子了。”

“如果没有您,两个弃婴怎么能活到今天?应该感谢您才对。”李隆基眼里含着泪花走进暗室,蹲在馆长身前,规整着乱糟糟的蔓藤,“我们一直把您当父亲。您卸任了,不管去哪儿,我都陪着您。”

“好孩子。”馆长拍拍李隆基的肩膀,“如果不是等候选人,我也不会靠血木支撑这么多年,活够了。我心里早认定你们俩才是异徒行者的继承人,可惜名册上没有你们的名字。”

“馆长,别这么说,是我们天赋不够。”李隆基委屈得像个孩子,趴进馆长怀里,丝毫不觉得肮脏恶心。

月饼背过身走出暗室不忍再看,我大概明白馆长要做什么,心里有些酸,正想说几句话调节气氛,馆长冲我摆了摆手示意不要说话。

我默默走出暗室:当一个人为某件事情努力了几十年却被告知连参与的资格都没有的那种绝望,是任何人都无法用语言安慰的。

我和月饼靠在暗室门两侧抽着烟,月饼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无奈地笑着。

“您不用替我惋惜,我的命运,自己掌握。”李隆基冷冰冰地说道。

“你……原来……咯咯……”

“坏了!”月饼面色一变,甩了几根桃木钉就跃了进去!我跟着进了暗室,只见一截竹筒插进馆长胸口,混着绿色木汁的鲜血从筒口喷出。李隆基把随身挎包丢到轮椅下面,钻出一窝食指长短的白色蚂蚁。闻到血味,蚁群开合着尖锐的獠牙,顺着轮椅爬上馆长身体,拥挤着往竹筒里面钻。

李隆基根本没有看我们,手里摆弄着桃木钉,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屋子里的异宝,嘴里“啧啧”有声,脸上浮现着痴迷贪婪的神情:“这些都是我的,谁也夺不走。”

馆长早已没了声息,斜贯脸部的红色疤痕变得煞白,体内“咔咔”响个不停,身体枯萎干瘪。木质人皮的裂痕如同闪电蜿蜒劈裂,相互穿连,一块块脱落,瞬间变成半副青惨惨的骨架,白蚁正沿着脊柱往颅腔里面爬着。

“恭喜你们,最短命的异徒行者。”李隆基笑得很真诚,“怎么样?这个结局有冲击力么?”

月饼身体紧绷如同一根标枪,眼睛眯了起来,双拳紧握,指关节泛着极度用力呈现的白色。我站到月饼的对角,强压着怒火,只等月饼出手,配合他一左一右收拾掉这个畜生!

“我的父母,是他吸纳的成员,配合他的任务在这里开了个小旅馆隐藏图书馆。他从罗布泊逃回来时马上就要死了,为了活命他……”李隆基左脸不自然地抽搐着,“他当着我父亲的面侮辱了母亲,培固精元撑住最后一口气,把我父母的尸体捣成肉酱放到缸里种下血木种子,养成血木植入身体续命。人算不如天算,他没想到血木太过霸道,渐渐侵占了他的身体,把他变成一个怪物!”

我无法判断李隆基说的是真是假,看到他痛苦的表情,我宁愿相信这是真的。而且,我发现一件事情,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月饼紧握的双拳慢慢松开:“你是怎么知道的?那时你还是个婴儿吧?”

“我有一种奇怪的能力,能记住出生后的每一件事情。知道么?我宁愿没有这种能力!人,最大的痛苦,就是记性太好。他侮辱我母亲的时候,我和弟弟就躺在旁边。”李隆基全身哆嗦,眼中布满血丝,“我不敢把这件事告诉弟弟,只能自己承担,还要装作对他感恩戴德,你们能想到这种痛苦么?”

“能,我们也经历过类似的事情。”月饼单手插兜,“南瓜,走吧。”

“你们走不了。”李隆基兀自吼道,“一切都是我的,你们必须死!”

“对不起!”月饼摸了摸鼻子,掩饰哽咽的嗓音,“心中充满仇恨不是你的错,杀了他也不是你的错。但是,真的对不起,我们救不了你。”

李隆基像是听到最可笑的笑话,叉腰仰天笑着:“救我?我的心不需要你们救!”

“你已经死了。”月饼意兴阑珊地说道。

我已经不忍心再看下去,转过身走出暗室!月饼把门重重关上,屋里传出怒吼、惊叫、惨嚎,如同一只锁在笼子里被残忍的人类用沸水浇烫取乐的小兽。

声音越来越微弱,越来越微弱,渐渐消失了……

“你看到了什么?”我用后脑勺轻轻撞着墙壁,只有这样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我只看到一层树皮覆盖到他的脖子。”

“他的眼眶里长出一截树芽。”月饼拨弄着打火机,弹片清脆的碰撞声在巨大的图书馆里回荡。

“馆长给他种下了血木?”我想到李隆基产生的异变,仍然觉得全身冰冷。

“有可能。”月饼收起火机,抽出一本书胡乱翻着,“还有一种可能……算了,我不确定,还是不说了。”

其实就算月饼不说,我也想到了,只是不愿说出来。我也随手抽出一本黄色的书翻开,眼睛其实什么也没看进去。

血木,似乎是一种和友情、背叛有关的异物。

“这么多代异徒行者,之所以完成不了所有的任务,因为合作初期,彼此之间是相互信任的,但随着异宝越来越多,人心难免会起变化,渐渐地彼此猜忌。何况真的到了生死关头,谁愿意牺牲自己救出同伴呢?”月饼已经把书翻到最后一页,“异徒行者之所以是两个人,不是相互帮助,而是相互制约。信任只能带来背叛,怀疑才能守住秘密。世界上最短的科幻小说只有六个字,‘苟富贵,勿相忘’!”

我承认月饼说的话有些偏激,却直接戳到了最无法抵抗的一种人性——欲望。

“咱们真的要做异徒行者么?”

“你已经打开第一本书了。”

“什么?”

“你看看手里的书。”

我捧着书侧头一看,组成“62188”字样的那堆书,排头第一本的位置空了。

“书里什么都没有!”我急忙翻着羊皮纸制成的书,略带腥膻气味的书页上细细密密排布着羊皮脉络,根本没有馆长所说的提示。

一页书纸脱线飘落,月饼一把捞起。泛黄的书页上浮现出淡淡的血红圆点,无数根细细的线条由圆点向外弯曲延伸,就像是一滴血滴在宣纸上面,用力一吹,散成各种意想不到的图案。

当图案完全成形时,我的心脏猛烈跳动了几下:“这是什么?”

2014年年初,国内狗仔队爆出已婚男女明星私会的猛料,一时间大众、媒体口诛笔伐,两人声誉受到极大损害,事业陷入低谷,足足半年时间这场风波才渐渐平息。没曾想到了十月又有人爆出两人在西北古城小酒吧同时出现又先后离开,女子神色激动,似乎和男子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小酒吧立刻成了狗仔队采访的目标。

奇怪的是,这家酒吧白天从不开门,顾客从未见过酒吧老板。更骇人听闻的是,经常有女客在卫生间听到有人说话。

更让女客们怀念的是酒吧曾经出现过一位帅气的领舞男,跳了一个月就拥有了大量女粉丝。有人说长得像真人版流川枫,也有人觉得像鲜肉版金城武。此人突然消失的前一个晚上,粉丝们看到他和一个长着娃娃脸的男生一起进了酒吧仓库,关系似乎很亲昵。

巧的是,男女明星也是同一天出现在酒吧的。

异闻:

古城鼓楼位于骡马市(地名,不是特指城市名),这里所有建筑的高度不能超过鼓楼,时至今日依然如此。从鼓楼由东向西第四十九块城砖笔直看去,无论风雨雾霾,视力好坏,能清晰地看到最远处,正好是曾经的饮马池旧址。可惜现在已经被重重建筑物遮挡,再无法看到这一奇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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