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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红尘宾馆

酒店禁忌:

一、不要入住尾房、正对楼梯或逃生通道的房间;

二、开房门前先按门铃,没有门铃敲门三下,进门之前要侧身;

三、进入房间立即打开电视看看屏幕有无雪花、奇怪的条纹;

四、点烟观察烟雾上升还是下降,把烟头丢进马桶,看冲水后烟头是否冲下去。如果烟雾下降,烟头没有冲走,立即换房!

五、衣柜门第一时间打开,切勿把衣服悬挂在衣柜里;

六、被子是否有人形印子,把枕头用力拍打放回原位。如果单人睡大床房,两个枕头叠起睡在床中央,切勿只睡床铺一侧。

七、鞋子不要整齐摆在床边,应摆乱或者一正一反成阴阳鱼形状。更不要把衣服叠齐摆放成方形!

八、切勿半夜在房间里自拍,尤其以挂画做背景照相;

九、床铺正对镜子,用红布遮住或立即换房;

十、切勿夜间九点至十二点剪指甲、削苹果;

十一、睡前最少留一盏灯,床头柜准备几枚五毛铜币。入睡后听到卫生间滴水声、天花板弹珠声、脚步声、床板摩擦声,切勿睁眼,立即将铜币丢到床下,天亮退房!

十二、在房间内接到亲朋好友电话,要称呼“酒店”、“饭店”,不要称呼“宾馆”、“旅馆”,最好不要入住有“宾馆”、“旅馆”名称的酒店。

至于原因,自行揣摩……

有光的地方就有影子。

房灯映射,屋内的东西或大或小都有一团影子,唯独少了我的影子!更让我感到恐怖的是,我压根不知道影子在什么时候没有了。转念想想,平时谁会在意自己的影子呢?

据说,午夜时分,阳气最弱阴气最强,不干净的东西会在这个时候四处飘荡,遇到阳气弱的人就会趴到背上,吹着肩膀左右的“阳灯”。哪怕是三伏天,走夜路的人也经常感到背后凉飕飕的有人吹气,就是这个原因。

遇到这种情况,千万不要低头看自己的影子,否则会看到影子外廓有一圈虚影,阴气特别重的人还能看到肩膀上面多了一个人头形状的阴影。

还有一种说法,影子是人的灵魂,由脚底涌泉穴飘出,人死脱离,只有僵尸、活尸没有影子。

人就怕联想,我越想越觉得心里发毛,衣服瞬间被冷汗浸透,贴着身体又粘又凉。我下意识摸了摸肩膀,有一抹淡淡的血迹,是月饼临别前拍了我的肩膀,印了手指的血。

难道?

我想到一个网上流传很久的恐怖推理段子——

登山社组织登山爱好者攀登雪山,其中有一对情侣。当他们准备登顶时天降大雪,队长出于安全考虑,留下女孩看营地,队员们继续前进。

过了三天登山队还没有回来,女孩开始担心,可是天气恶劣,通讯设备根本无法使用。等到第七天,登山队终于回来了,唯独少了她的男友。

队长告诉她,男友掉进冰缝摔死了,临死前一直喊着女友名字。

登山队赶在头七回来,担心“男友”会回来找她。队员们对着篝火围成圈,让她坐在中间,也就是篝火旁。到了即将十二点的时候,男友突然浑身是血冲进帐篷,拽着她就往外跑。

女友吓得极力挣扎,男友告诉她,他们第一天就发生了山难,全部的人都死了只有他还活着,好不容易回到营地……

如果你是女友,会相信谁?

这个段子细思极恐。我曾试着分析,换做是我会相信谁?想来想去只能相信自己。

月饼有个很奇怪的观点:登山队怎么可能留下一个女人在雪山帐篷独守七天?又怎么会那么巧,唯独她的男友死了?所以,队员们和男友都没有死,真正死的人是女友。

我觉得月饼脑洞太大纯属扯淡,月饼也没争论,进行了场景还原。

登山队在登山第一天,女友就发生意外死了。队员们害怕女友横死,阴魂不散缠上他们,设了个局中局,把尸体摆在篝火旁为她守灵。

“头七”夜晚,女友果然回来了。队员们编造了“男友摔死”的谎言,让女友消了怨念安心去那一边,可是女友迟迟不走,早在外面做好准备的男友冲进帐篷,把女友假装救了出来……

我提出一个疑点:男友反过来编造队员们都死了的谎言是为什么?

月饼指出段子中我没有注意到的一件东西——篝火。

尸体下葬前,灵堂彻夜烛火不灭,明着是为了祭祀亡故之人,其实是因为“头七夜,亡魂回”。尸体如若诈尸,见到自己没有影子,明白已经死了,在红尘再无眷恋,安心而去。怨气重的亡魂,会附身到亲朋身上,在灵堂来回游走,守灵的亲人发现谁没有影子,就是被附身之人。把被附之人拖出灵堂,用香灰迷住眼睛,纸钱蘸灵台的素酒贴住脑门,再沾上活人鲜血,编个诸如“人都走了,你还活着”的谎话才能化解。

我和月饼讨论这个段子的时候,我脑补一群大老爷们守着一具女尸七天七夜,心里瘆得慌。月饼吐了个烟圈慢悠悠地说:“南少侠,万一哪天您老人家光荣诈尸,也不知道我的血好使不?”

“做鬼我也不会放过你!”我恨恨道。

回想早晨在老城墙,月饼不让我陪着安葬萍姐,也不让我回图书馆而是找个宾馆住下,难道不是担心李奉先有问题,准备提前回图书馆布下灵堂为我招魂?

我已经死了?在东越博物馆死了?或者……

我计算时间,今天正好是萍姐在南平市讲述“不挽奶茶”的第七天!

死去的人回魂,会忘记自己是怎么死的。当我发现了萍姐饭店的阴气,破门而入撞破了萍姐秘密,就已经死了?

今天,是我的回魂夜?

我低头看着手心,那块淡淡的血痕如同一张符咒渗进掌纹,仿佛越变越大,占据了整个手掌。

我脑子一晕险些摔倒,急忙扶住镜前柜,正对着床的镜子晃了几晃。镜中人面色苍白,头发凌乱,额头满是黄豆大小的汗珠,陌生的仿佛不是自己模样。

我浑身发麻,双手摁着柜子勉强支撑身体,甚至不敢抬头再看镜子一眼。

我生怕从镜子里,发现那张床上还躺着另一个我!

慌乱间,我的手碰到一样东西——手机!

我仿佛溺水者抓到一根救命稻草,急忙调出自拍模式,自拍了一张照片,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实体。

闪光灯亮起,照片定格,我的脸赫然出现在屏幕里。被闪光灯照到的东西,都出现或深或浅的影子,唯独没有我的。

我仔细看着照片,发现照片里的双人床没有躺人那一侧,床单的阴影恰巧凹成侧卧人形,枕头陷进一小半。原本端正摆放在床边的鞋子少了一只,另一只从床底露出半截。

我深深吸了口气,心里隐约明白几分,点了根烟深深吸了一口,把烟雾喷向镜面,淡淡的雾气扑散,没有飘起,反而缓缓下落。

我苦笑着摇摇头,心说只恨不知道自己生辰八字,到哪儿都命犯阴祟,居然住进了“纳阴地”。

宾馆每天来来往往住着不同的人,门一关,吸毒、一夜情、赌博、酗酒,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花洒、马桶、洗手盆、床单、枕头、遥控器看似干净,谁能知道上一任住客在房间里做了什么?如果遇到住客自杀或他杀事件,离世后怨气难消,更是成为阴灵留在死亡地,也就是常说的“阴魂不散”。

所以,宾馆最是藏污纳秽之地。

大多数宾馆为了让住客有安宁舒适的感觉,都是灯光幽暗,环境安静,房间标着号码分布走廊两侧,倒像是放大了许多倍盛放骨灰的灵馆。

这种格局极易驻留阴气,称为“纳阴地”。

体阴之人来到墓地、灵馆、宾馆,会感觉浑身发冷、身体不舒服,也是因为阴气入体形成“祟”导致。

讲究的宾馆会暗中请高人布置“煞阴旺阳”的格局,比如侧墙安置鱼缸“活物惊阴”、阴眼位置摆放假山“镇气压阴”、厅门口竖起屏风“正位断阴”。有些缺德商人为了敛财,暗中在宾馆东南西北中五个方位埋下死人的四肢和头骨,布成“五鬼运财”之局敛财。马来西亚云顶高原一间著名酒店,多年来怪事不断,就是最好的例子。

有些房间因为物品的偶然摆放(比如玄武位有电源插头,形成水克火)造成阴阳混乱,也会形成纳阴地格局。

想通了这一切,我松了口气,透过镜子查看物品摆设,心里演算着房间布置,准备破了这个局。

“簌”!床下好像冒出一只手又飞快地缩了回去。我以为精神紧张看花眼了,仔细一看,露在床外的半只鞋不见了!

我心里一紧,阴气封在屋中郁结不散,聚在床底成了喜好搜集秽物的“形祟”。

很多人大扫除时能从床底收拾出许多乱七八糟的脏东西,还有丝丝缕缕的絮状物。这些絮状物就是阴气聚成的“祟”,一旦成形会变成居住者模样,夜间挨着床板与睡在床上的人保持同样姿势,等到熟睡后爬上床,紧贴着熟睡者的身体吸取阳气。

阳气多从手脚心、汗液流出体外,这也是有些人经常鬼压身,心悸盗汗,手脚冰凉的原因。

这玩意儿虽然邪劲,却惧怕阳光、明火、烟熏。我打定主意,偷偷摸出Zippo火机,准备把宾馆服务介绍单一把火点了扔到床下,来个“火烧形祟”。

就在这时,卫生间的门轴“吱呀”响起,闪出缝隙,灯光斜斜照出,花洒滴着水,落在地面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

我吓得差点叫出声,心脏猛地跳动几下,扯得太阳穴生疼。忽然,我清晰地听见身后响起“窸窸窣窣”的爬动声,一双冰凉的手轻轻握住我的脚踝,拽着裤腿,沿着膝盖、大腿、腰部一点点向上爬……

我如同坠入冰窟,身体僵直根本无法活动,耳膜震荡着血液快速流淌的“簌簌”声,任由“那个人”贴着身体爬上了后背。

镜子里,一双干瘦的手搭在我的肩头,左侧肩膀慢慢探出乌黑的头发,露出一张苍白的女人脸,乌黑瞳孔覆盖了整个眼球,眼角挂着两丝血痕,嘴角几乎裂到耳边。

那一刻,我的心脏几乎炸裂!

她轻轻吹着我的耳朵:“终于有人陪我了……”

我的脖子激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偏偏身体不能动,这种既恐惧又什么都不能做的滋味儿,如同眼睁睁看着烧红的铁丝从鼻孔捅进脑子,搅动脑浆的绝望感觉。

我再没有勇气看那个女人,眼睛盯着桌面,瞥到服务介绍单印刻的宾馆LOGO,脑子里隐隐有个模糊概念。我默念着宾馆名字,突然明白了!

这个宾馆,是阴栈!

我遇到了诈尸的“魅”!

也就是说,床下,藏着一具女尸!

阴栈源于东汉末年,当时连年战火,士兵死亡无数。古人讲究“尸归故里,入土为安”,可是送尸归乡谈何容易,且不说一路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单是尸体保存就是个难题。

吴国有一个道士于吉,以符水治病,药到病除,深得百姓和官员拥戴,引得孙策猜忌,下令让他求雨,否则杀之。于吉设坛求雨,片刻时间,天降倾盆大雨,众人更是信服。

孙策妒火中烧,假装敬佩,宴请于吉。席间,孙策询问于吉“尸,能归否?”于吉长叹一声:“余命不久矣,且为百姓做最后一件事吧。”

孙策举杯一饮而尽,向于吉长揖道:“若成,当以国士之礼。”

于吉“呵呵”冷笑,让孙策在吴地每隔百里建造驿站,随即来到军中挑选了百名形象猥琐,身材矮小干瘦,目中无光的士兵,带至湘西传授秘术。

三个月后,这些士兵穿着黑衣,带着黑笠帽,腰间束着麻绳,别一铜铃来到军中。入夜后,士兵在尸体额头贴上黄符,灌进生米水,嘴里念念有词。一炷香功夫,尸体居然站了起来,士兵摇响铜铃,尸体跟着士兵排成一排,消失在夜色中,天亮前住进驿站,天黑出发。

孙策听闻此事,以“此子妖妄,能幻惑众”将于吉杀死,又派兵捕杀赶尸兵。

赶尸兵被杀了大半,极少数逃回湘西,这也是湘西“赶尸术”的由来。

赶尸居住的客栈,又称“阴栈”,直到现在,每个城市仍然有阴栈存在,最明显的特征是门前刻着铃铛。而我住的这家宾馆的LOGO,正是一个铃铛!赶尸工常年接触尸气,寿命极短,往往暴毙在阴栈,赶的尸体也就留下,无人敢动。

于吉著有《妖物志》一书,第九章“尸说”里有关于诈尸的记载:“诈尸,男魁女魅。遇魁心神恍惚,神志不清;碰魅身不能动,形似木人。唯口内阳气不泄,取舌血可破。”

说了这么多,其实就是一眨眼的工夫。

魅的双手从我腋下穿过,手掌摁在心脏和肺的位置,嘴里重复着“终于有人陪我了”。

我感到一股滚烫的气流从胸口流出,身体冰凉,心里叫苦不迭:“难不成真像电影里面道士捉鬼那样咬破舌尖?然后该怎么做?一口喷出去?”

就这么一晃神,上半身像是冻僵了,血液好像在血管里结成冰碴子,扎得生疼。我试着咬了一下舌尖,舌头都木了,疼出一身冷汗。

“南晓楼,他妈的死到临头了还怕什么疼?男人就要对自己狠一点!”我心里暗骂。

我狠了狠心,牙齿用力一合,一股剧痛如同闪电窜至全身,嘴里又咸又苦。

“终于有人陪我了。”魅的头发扫过脖子,那张恐怖的脸伸到我面前,对着我的鼻子微微张开嘴。

我一口鲜血喷出,血点溅了魅满脸,如同滚烫的红油洒进奶酪,冒着白烟“嗞嗞”作响,生生烫了进去,泛起星星点点的燎泡。魅尖叫一声仰倒在床上翻滚挣扎。

我骂了一句“陪你妹”,抱着被子把魅罩在里面,用身体死死压住,胸口还挨了几击闷拳,憋得一口气喘不上来。

我来了火气,转身坐在魅的胸口,扳着她的脚底板,摸出瑞士军刀刺她右脚涌泉穴的位子。

道家有“阴阳二气,精泥成丸,黄泉涌水”的说法。指的是阳气原本混沌,在泥丸宫练成精元即可肉身成仙;阴气为黄泉之水,从涌泉穴进出身体。

遇到阴气成形的东西,男左女右,刺破涌泉穴就像拔掉了充气人偶气芯,泄了阴气,再凶也就这么交代了。

果然,灰气“嗤嗤”第冒着,身下的魅越来越扁,慢慢停止挣扎,终于没了动静。

我又用膝盖顶了几下,确定这玩意儿“死”透了,才滚下床靠着墙大口喘气。刚才情急之下忘了疼,这会儿才觉得舌头像是含了块烙铁,疼得眼泪都出来了。

我看着乱七八糟的被褥,心说还好没有咬大劲,要不然把舌头咬去半截,以后说话都不利索。

我不敢掀开被子,生怕里面有张长着头发的人皮,只好用力蹬了床架一脚泄愤。

没曾想床板不结实让我踹了个窟窿,一股浓郁的臭气飘了出来,熏得我差点背过气儿。一只爬满蛆的手从破洞里耷拉出来,蛆挂着粘液丝儿落下,爬上我的脚底。

我“啊”了一声,满屋跳大神蹦来蹦去,脚下“咕叽咕叽”把蛆踩了个干净,泡到洗手间就着水险些把脚皮搓烂了,才用浴巾包住脚,搬把椅子坐在门口,望着那张床,抽烟压着胃里的恶心。

幽暗的床顶灯并排亮着,在墙壁映出椭圆形的光圈,左右两盏床头灯像是两只蜡烛。光影交错中,这张铺着白色床单,长方形的大床宛如一口摆在灵堂的棺材。

我打了个冷战!我在尸体上面睡了半晚上?

除了魅,难道床里面还有一具女尸?

我意识到,住进这家客栈,绝不是什么走背字的偶然!

连抽了五六根烟,我心里犹豫着“走还是不走”,最后一咬牙,又撕了一块浴巾包住双手当手套,推开了这张老式木床。

木板衔接处发出让人牙酸的摩擦声,臭味儿越来越浓,熏得眼睛剧痛。床板里的景象,一点一点映入眼帘,挑战着我视觉恐惧的最底线。

一具女尸浸在半床粘稠的液体里,早已泡得如同融化的白蜡,脑门贴的黄符残破不全。成堆的蛆在尸体里钻进钻出,床板密密麻麻挂着尸蛆结成的蛹。

要是换成头几年,估计我早就眼前一黑,一脑袋扎进尸液昏了过去。这几年经历的事情实在太多,别得没练出来,好歹是胆子大了一两圈。

我憋气琢磨着下一步该怎么办,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尸体好像多了什么东西。再仔细看,才发现了蹊跷。

女尸的身体比正常人体宽了两圈,胳膊、腿虽然融进身体,却像是竖着从中间劈开,多了那么一截。

我恍然大悟,这是两具女尸上下叠放融在一起形成尸中尸!

阴栈、魅、尸中尸……

所有的线索串在一起,我终于明白了!

我点了三根烟当作香,并排放在床边,默念《往生咒》对着床中尸拜了三拜,从床底掏出鞋穿好,出了房间。

我不知道这两个女的是怎么死的,但是我明白了这间阴栈,布成了最凶煞的“尸鬼增运”局。这种格局煞气极重,就像是一块巨大的磁铁,吸引过往行人入住,增财添运。这也是为什么许多城市不起眼的小宾馆反而客源兴旺的原因。

我接触萍姐尸体沾了阴气,两阴相融,引出了误以为是同类的魅。难怪魅一直在说:“终于有人陪我了。”

我站在幽暗的走廊里,长长的走廊延伸至逃生通道,并排的房门紧闭,传出嘈杂的电视声、鼾声、呻吟声……

所有住客,除了我,没有人知道床下到底藏了什么东西。

我摸出手机拨通月饼电话,关机。布这种损德雄局的人,自然是宾馆老板。既然月饼联系不上,就让我自己解决吧。

我演算着宾馆的格局,只要找到“局眼”,就能破了这个凶局。

危险?当然有。可是人的一生,总要有几次面对不敢面对的事情,不是么?

我戳在走廊给自己做了半天思想工作打气,刚下定决心“做人不能怂”,宾馆外传来缓慢的刹车声。

我回屋从窗户往下看去,一辆卧式大巴停在门口,游客们戴着统一的旅游帽,低头鱼贯下车。一个手拿喇叭,身材矮小,戴着黑棒球帽的中年男子,轻轻摇着系在喇叭尾端的铃铛。

“叮”,一声脆响,男子嗓音低沉沙哑,“到家了,都进来吧。”

游客们默不作声,双腿直挺挺走进宾馆。这种气氛异常诡异,我心里发毛很不舒服,直到大巴最后下来的两个人,我浑身一哆嗦,一脑袋撞到玻璃上面。

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两个人——月饼和萍姐!

我和月饼在日本曾上过一辆在夜间接送横死鬼魂的鬼车。

长途巴士分为两种,坐式和卧式。坐过长途巴士的人不知道有没有观察过,卧式大巴内部是一排排窄小的床位,乘客躺在上面熟睡时,看上去就像是躺在小棺材里的尸体。长方形的大巴,更像一具会行走的大棺材。

至于原因,夜间是鬼出没的时候,阳气重的人如果在夜间行动,很容易招致恶鬼上身。所以走夜路的长途大巴,一律是卧铺大巴。整个大巴由内自外的设计,包括躺着的乘客,极像是棺材和尸体。这样可以使恶鬼误以为是阴物。当然,大巴夹缝里也会放上诸如死蝙蝠、死老鼠、经血、头发这些阴气重的东西,来阻住车内的阳气外泄。

还有一种巴士叫“鬼车”,确确实实是拉载恶鬼奔赴黄泉转世托生的。鬼车一般会在天地阴阳互换的午夜十二点出现,将鬼魂拉上车。烧纸的时候,如果遇见一辆巴士飘然而过,那就是亲人亡魂上了鬼车。

如果亲人七日内没有给鬼魂烧纸做买路钱,鬼魂上不了“鬼车”,变成在野地里飘荡的孤魂野鬼,就永世不得投胎。

月饼明明去安葬萍姐,怎么会在这辆大巴出现?这些人的走路姿势,中年男子的身材打扮,分明是……

我不敢再想下去,要不是窗户有防盗栏,就直接跳了下去问个明白。

突然,月饼抬头往上看了一眼,见到我好大一张脸贴在玻璃上,满脸讶异,憋着笑扬了扬眉毛,那意思似乎是“南瓜你丫怎么也在这里?就不能让我省省心”。

一瞬间,我百感交集,更忍俊不禁的是,月饼额头居然贴着一张画着歪七扭八红字的黄符。

月饼飞速摆了个“OK”的手势,立刻又做僵尸状,左右摇晃着进了宾馆。

我信心爆棚地往楼下跑去!

有月饼在,我怕个鸟!

这间宾馆三层楼,自然没有电梯。我在楼梯口想了想,那个冒充导游的中年男子应该是赶尸人,这么多尸体肯定不会戳在大厅里摆造型,自然有个隐秘地方安放,如果像那两具女尸叠在床里,肯定会从楼梯上来。瞧着月饼的意思是胸有成竹,我这么冒冒失失冲下去说不定坏了事儿。

这么一琢磨,我默默为自己的临危不乱点个赞,跑到走廊尽头,推开安全通道的门,准备下楼和月饼来个“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安全通道漆黑一片,或许是许久没人打扫,满是呛鼻的灰尘味儿。我搓搓鼻子止痒,摸黑找着楼梯扶手。按照消防常识,安全通道的门正对着下楼梯口,发生火灾方便住客逃生。

我计算距离往前走了两步向左侧摸索,指尖触到一截冰凉的圆柱体。我以为是摸到铁制扶栏,顺手抓住带着身体往前走。稍微用了力气握紧扶栏,我感觉手感不对,冰冷黏腻略微有弹性,这分明是一只人手。

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我急忙甩手向后退,准备撞开门跑出去。没想到那只手反过来用力箍住我的手腕一拽,我重心不稳向前扑倒,撞进一个人怀里。我清晰地感觉到鼻子顶着他的鼻子,瘆得我连声都发不出,慌乱间脚底踩空了台阶,压着他倒了下去。

只听见一阵“扑通扑通”的声音,楼梯里似乎有许多人跟着摔倒,把我和那个人重重压在身下。我的脸紧贴着那个人的脸,只觉得一片冰凉,没有丝毫人气,心里明白了怎么回事,暗骂自己没脑子。

那么一大堆行尸,肯定不能走电梯,这条八辈子用不上的安全通道自然是专用的尸道。

想到身下压着一具尸体,身上还堆着好几个,我使劲撑着胳膊想顶出个空,又有几具行尸摔倒砸下。

我被压得肺里都快没气了,也顾不得暴露踪迹,玩了命地喊了一句:“月饼!”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在楼下,自己下来!”月饼在楼下叹了口气,“徐老,海涵。”

“魂归来兮,安得居所。”赶尸人沙哑的声音在通道里响起。

我脑子彻底糊涂了。

这时,廊灯亮了。我眼睛一花,视线再次聚焦时,看到面前是一张贴着黄符,灰白色的死人脸,突然睁开死鱼般的眼睛,关节“吱吱嘎嘎”挪动着要站起来。

我“嗷”的一声怪叫,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顶开压在身上的行尸爬了起来。

眼前景象让我发麻,全身如同通了电流,簌簌发抖。整条楼梯并排站着带着旅行帽,贴着黄符的行尸,默不作声往楼上走去。那几个摔倒的行尸,扒着楼梯,一阶一阶向上爬着。被我压得那只估计折了关节,右手猛一用力直接断成了90度,依然坚持着向上爬。

我背靠着墙壁,心脏几乎蹦到喉咙眼,一动不动注视着这群行尸。每个行尸的死状都不一样,有的舌头垂到下巴;有的半边头皮耷拉着……

短短几分钟时间,尸群总算走完了,我却觉得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软着腿跌跌撞撞的,几乎是滚着下了楼梯。

我推开安全通道的门,女服务员靠着椅子打瞌睡,对面的会客区,月饼和那个中年男子居然在喝茶。

“南瓜,你好路不走,吃饱了撑的走安全通道。”月饼撩开贴在脑门的黄符,“你怎么跑到阴栈来了?”

“呵呵……阴气互循,怪不得小友。”赶尸人抬头笑道。

刚才从上往下看,没有看清楚男子相貌,这会儿看了个清楚,我又差点吓懵过去。

那顶黑棒球帽子下面,是一只狗脸!

“小兄弟,过来坐吧。”赶尸人狗嘴一咧,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相貌丑陋,唐突你了。”

我装作“小爷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的架势,大刀金马往月饼身边一坐,正想回两句场面话,月饼扬手往我额头贴了张黄符。我哭笑不得:“月公公,咱这是在玩僵尸cosplay?”

“阴行符,阻断阳气。”月饼摸了摸鼻子,慢悠悠呷了口茶,“阴尸遇阳气诈尸,要不我才懒得贴这玩意儿,影响颜值。”

“颜值是什么?”赶尸人眨巴着溜圆的狗眼,毛茸茸的脸满是好奇。

月饼再傲娇也不好意思直接解释“颜值”是啥意思,我轻咳一声:“值是分值,颜是容貌。颜值说白话就是长得好看不好看。”

赶尸人脖子微微后仰,恍然大悟第“哦”了一声:“世间词汇博大精深,有趣有趣!”

再吓人的东西看久了也就那么回事,我直勾勾瞅着赶尸人,心说看模样不是畸形,实打实是一只穿着人衣的狗,看品种应该属于“中华田园犬”。

赶尸人哪里想到我在琢磨这个,给我添了杯茶:“小友,品茗。”

月饼扬扬眉毛:“徐老,天色已晚,可否为晚辈解惑?”

要不是萍姐的尸体也从旅游大巴下来,单听两人对话,我还真以为是某个三流剧组在拍中国版《行尸走肉》,只好硬着头皮跟着应景儿:“好茗,好茗!”

“呵呵,小友谬赞了。”徐老伸出舌头舔舔嘴角绒毛,“高茉而已,街道办夏天发的防暑降温福利。”

“噗!”月饼一口茶喷了出来。我臊得满脸通红。

“异徒行者对老夫有恩,”徐老忽然正色道(虽然那张狗脸看不出什么表情),“您交代的事情,我一定做好。”

我心里一动,隐约想到徐老是谁,随即又否定了这个想法。

“我还有许多想知道的事情。”月饼又撩开黄符,很认真地盯着林老说道。

徐老很奇怪地看着我们,欲言又止。

“我不认为在野外遇到尸车是个巧合,”月饼摸出桃木钉轻轻弹着,“所以,我不会对不是巧合的人有好感。”

虽然楼上有尸中尸布的“尸鬼增运”局,徐老又长着恐怖的狗脸,但是我能感觉出他没有恶意,对我们甚至还有种奇怪的尊重。月饼这句话显然说得有些过分,我忍不住回了句:“月饼,你丫心理能正常点不?”

徐老怔了片刻,眯着眼睛笑道:“你们俩真像他们。”

我和月饼面面相觑,“他们”是谁?

“太多年了,也许你们就是。”徐老走到柜台,摸着服务员的头发。

我早晨开房的时候有些迷糊,压根没注意她长什么模样。这会儿一看,居然颇有几分颜色,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脑补徐老和她到底是什么关系。

徐老突然抓着服务员头发生生拎出柜台,双手插进头皮。月饼扬手甩出桃木钉:“你干什么!”

徐老举起服务员身前挡住桃木钉。“扑扑”两声闷响,桃木钉没入服务员身体,冒出了几蓬木粉。

“小友莫慌,人偶而已。”徐老抓着头皮左右撕开,一阵皮肉撕裂特有的怪声,服务员被活活剥下了人皮,一个惟妙惟肖的木人落在地上。

徐老把人皮卷巴卷巴夹在腋下,扛起木人:“跟我来吧。”

虽然明知服务员是木人,但是想到皮是货真价实的人皮,说不定就是楼上某具尸体的,我心里就很不舒服,多了几分厌恶。

我用唇语说道:“月饼,刚才我在房间的床下……”

“一会儿再说。”月饼回道。

阴栈、尸中尸、赶尸人、狗脸人、人皮木偶,短短一小时发生了太多事情,我脑子乱得要炸,索性什么都不想。

徐老摸着柜台转角的腾龙壁画,在龙爪位置按了下去,墙壁里响起酸涩的齿轮咬合声,壁画升起,露出两米见方的暗门,竟然是一座电梯!

徐老先一步进了电梯,我犹豫了一下,月饼拍了拍我肩膀:“一切小心。”

电梯比一般的电梯小了两圈,我们三个并排站着很是拥挤,偏偏人偶脑袋正好对着我,木刻眼睛死气沉沉,我心里别提有多别扭。月饼倒是有闲情雅致,摸着木人轮廓:“好手艺。”

电梯抖动了一下,梯门打开,居然还是宾馆大厅。我心说这是唱哪出儿?月饼显然也有些意外,徐老在“①”那个按钮上又按了几下:“刚才忘记按楼层了。”

电梯门又关上,我感觉重心下坠,连番稀奇古怪的遭遇,这会儿电梯就是变成飞船直奔火星我也不觉得意外。

“叮!”随着提示音响起,电梯门再次打开。门外是一条潮湿泥泞的土路,满是青苔的墙上插着烛台,潮湿凉气浸体微寒。

徐老先走出电梯,我默默地站在月饼前面走在最安全的中间位置。

土路泥泞得很,踩上去就像是踩进一堆腐肉,心里感觉怪怪的。我注意到地上还有不属于我们的几排脚印,其中有四个脚印,是并排走出来的。

顺着土道曲曲折折走了许久,前面出现一段木梯。木头已经被潮气沤得残缺不堪,顶端有个突出大约两米多的夯土台,距离我们十多米。我就着烛光隐约看到两扇木门紧闭着,从门缝中透出些许光亮。

月饼双手抓着一截木梯,用力一撑,已经上去了两三米,几个起落,就到了门口。徐老又嘟囔一句“真像”,蹬上梯子。我紧跟向上爬,徐老踩落的泥巴时不时落在脸上,让我很不开心。

“梯子不解释,小心。”徐老一边给我脸上撒着灰一边叮嘱。

我吐了口泥巴,心里愤愤不平:要不是小爷没月饼的功夫,怎么能在你脚底下吃灰!

我好不容易爬到夯土台,徐老正要推门,月饼抢先推开门,屋顶悬落的长明灯因为空气对流,忽明忽暗。

“咦?”月饼显得有些意外,“这是什么?”

我侧头往屋里看,西北角有一架小炉,瓷胚砂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烘得整间屋子温度湿热,雾气缭绕像间桑拿房。屋子两侧,许多双手放在膝盖上的木人并排坐着,脊梁挺得笔直,脑袋九十度直角垂落。

屋子中间摆着一张桌子,两个没有面容的木人,一个圆脸,一个黄衫,端坐着拿笔摆出画画的姿势。

“叔叔,我来看你们了。”徐老恭恭敬敬鞠着躬。

这一切,实在太熟悉了,我突然意识到徐老到底是谁!

月饼眯起眼睛:“你是宝蛋儿?”

“是的,我是徐友贤的孙子,”徐老双目含泪,把人偶往木人群里摆好,人皮放进砂锅熬煮,“小友们,坐吧。愿意听‘阴犬阳女’的后人讲一段往事么?”

以下是徐老的讲述,为了方便记录,我进行了文字整理——

两个老人带着宝蛋儿离开古城,四处寻找能够化解的办法,可是正如圆脸老人所说,宝蛋儿已经完全异化,就算是大罗金仙也束手无策。

就这样,宝蛋儿在十八岁那年彻底变成阴犬,随着两个老人东躲西藏。黄衫老人性格深沉,平时不怎么说话,圆脸老人倒是健谈,闲得没事儿就给宝蛋儿讲一些奇闻异事。两个老人虽然待他如亲生孩子,但是行踪飘忽不定,经常一出去就半个多月,每次回来或多或少带着伤。宝蛋儿每次问起,两人都摇头不语。

宝蛋儿虽然形貌丑陋,心地却好,知道自己迟早是个拖累,趁着两人又一次出行,半夜偷偷摸摸跑上山自生自灭。

宝蛋儿上了荒山,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想到身世凄苦,忍不住蹲在树下放声哀嚎。哭声越来越响,在山谷间回荡,仿佛无数人同时哭泣。

宝蛋儿哭了一阵才觉得不对劲,这哭声根本不是回声,确确实实有许多人在哭。他猫着腰寻着哭声望去,只见山间密林中若隐若现一群人排成一队走着,周围冒着绿色的火,“呜呜”哭着。排头的人身材矮小,戴着黑色斗笠,摇着铜铃,每走十步就低声喊道:“魂归魂,土归土,安得归故里,夜行无人扰。”

宝蛋儿记得圆脸老人曾经跟他说过,这几年大旱,庄稼地颗粒无收,许多灾民饿得实在受不了,只能交换孩子吃人肉,实在没东西吃,就上山抠“观音土”充饥,最终腹胀而死,留下满山的死人。倒是满山草木,吸饱了人油长得格外茂盛。

去年有个宁书生,进京赶考,抄近道进山走野路。当晚山里火光大作,还夹杂着忽男忽女的厉嚎,直到天色微亮,火光、怪叫才停歇。宁书生浑身是血,怀里抱着一个坛子下了山,身边多了个虬须道士。

道士自称姓“燕”,领走前叮嘱山民,此山前高后凹,东边形似女人脑袋,西边横突状如棺材,山腹有座荒废的古寺,正好形成了 “媚煞地”的格局,阴气极重。生长在山上的草木,常年吸足阴气,化成美丽女子形态,勾引过往行人,吸食精血修炼。他昨夜破了“媚煞地”,但是此山格局无法改变,十年之内如果阴气暴涨,很快就能重新形成阴局。

山民们听得懵懵懂懂,半信半疑。那几年兵荒马乱,许多人家为了生计,当了盗墓贼,用各种身份掩饰,进山寻找古墓发死人财。山民反倒认为这两人是盗墓贼,故意造些障眼法吓唬人,趁机盗墓,宁书生怀里的坛子,肯定装着下地带出来的明器。何况山民天天上山砍柴捕猎,哪见过什么古寺?

书生和道士走后,几个猎户结伴进山,指望着能捡点零落儿发笔小财。结果再没音讯,过了七八天,村边昏迷着一个人,眼睛被挖了出来,手脚指甲磨得稀烂,正是进山几人中的王猎户。

山民把王猎户救回家,当天晚上,昏迷的王猎户忽然从床上跳下,嘴里喊着“鬼……阴……府”,手指插进喉咙,抠着舌头拽了出来,从舌根活活拽断,喷血身亡。

碰巧两个老人上山给宝蛋儿寻药,听说此事,觉得事情蹊跷,暗中上山查探。后面的事情圆脸老人没有详细说,只说“媚煞地”阴气极重,让一个养尸炼尸的人占了,利用山间死尸炼邪术,被他们发现除了这个祸害。

宝蛋儿当时缠着圆脸老人多讲一些,圆脸老人实在拗不过,刚说了一个“魇”字,就被黄衫老人喝止了。

而宝蛋儿现在眼前的这一切,分明是又有人炼邪术。

“止!”排头人低喝一声。

那群人围成一个圈低头坐着,排头人从包裹里取出香烛摆在每个人面前,那群人拿起香烛就吃,绿火越冒越旺盛,映出一张张恐怖的死人脸。

宝蛋儿看得毛骨悚然,心里打定主意,准备溜回去把这事儿告诉两个老人。

就在这时,排头人抬头对着闻了闻,对着宝蛋儿藏身处“嗬嗬”笑着:“阴犬?也罢,乱世当头,活人无依,就当多了一个孤魂野鬼吧。”

不知道为什么,宝蛋儿心里犯了糊涂,不自觉地站了起来,迷迷糊糊地走了过去,盘腿坐在人群中,拿起香烛吃了起来。

“宝蛋儿,别吃!”圆脸老人远远一声暴喝。

黄衫老人几个起落跑了过来,扬手甩出几枚桃木钉,在夜色中划出几道黑影,没入排头人胸口。

排头人喷出一口鲜血,含糊说道:“异……异……你们……误会了。”

围成一圈的尸体“扑通扑通”地倒下了,宝蛋儿突然神台清明,见到身边全是死尸,手里又拿着半截啃咬的香烛,忍不住吐了起来。

黄衫老人见到排头人吐出鲜血死去,顿住身形愣住了。圆脸老人此时才气喘吁吁跑过来:“你这人,怎么这么冒失!能吐血肯定不是魇……”

说到这儿,圆脸老人把下半句话生生咽了回去,满脸埋怨地嘟囔:“造孽!”

黄衫老人摸了摸鼻子,掀开排头人的斗笠,眼中满是讶异。

“狗脸?”圆脸老人问道。

黄衫老人摇了摇头。

圆脸一把推开黄衫,晃亮火折子俯身仔细看着,“啊”了一声,撕开尸体的衣服,掉落了几根竹简。

圆脸拾起竹简读完,愤怒地丢给黄衫,对着尸体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地念着什么。黄衫看了竹简,身体一震,压着嗓子说道:“宝蛋儿,你过来。”

宝蛋儿从未见过黄衫表情这么愧疚,慢慢走了过去,黄衫摸着他的脑袋:“你看。”

宝蛋儿看得真切,排头人居然是左边人体,右边狗体的怪物。更诡异的是,整张脸也是从额头沿着鼻子到下巴,半边狗脸半边人脸。

“我错了。”黄衫从尸体身上拔出桃木钉,就着衣衫擦掉血迹,默默走了。

圆脸望着黄衫叹了口气:“宝蛋儿,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们发现你走了,知道你没了生念,一路追来误杀了好人,却也得到了治愈你的办法。今天,你一定要答应我,学会之后千万别做坏事,要做个好人。”

宝蛋儿哪里明白圆脸这句话的含义,懵懵懂懂地点点头。圆脸把竹简交到他的手中:“这是《西夏死书》残卷,写着‘阴犬赶尸’的秘密。你靠体内阴气寻找荒尸,让他们入土为安,一来积攒功德,二来尸阴二气互冲,反倒成了阴阴得阳。我真是猪脑子,只想着如何用阳气化解你的阴气,却没有想到以毒攻毒这个办法。”

“叔叔,我能变成正常人?”宝蛋儿摸着自己丑陋的狗脸,有些不太相信。

“一定可以。”圆脸揉着眼睛,“宝蛋儿,教会你之后,咱们就要分别啦,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这些年的朝夕相处,两个老人父亲般的呵护,宝蛋儿心中不舍:“叔叔,你们要走了么?”

“没办法,”圆脸眼中含着泪花,“这几张西夏残卷也许就是破解真相的关键,我们要去西夏旧址啦。”

“你学会‘阴犬赶尸’,无生无死,直到彻底恢复人貌,才拥有唯一一次生命。好好珍惜!记住哦,要做个好人!”

“我还会见到你和黄衫叔叔么?”

“会的!我保证。不过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圆脸望着黄衫远去的方向,“我们是没有完成任务的人。这是我们的命,下次我们找你的时候,可别不认识啊。”

徐老讲到这里已经声音哽咽,许久没有说话。

我看着这个狗脸怪物,心中有种很奇妙的感觉。如果这都是真的,那么他从明朝活到现在,经历了几百年历史变迁,知道无数历史真相,这是一件多么神奇的事情!

可是我坚信,他在说谎!

“这么多年,我牢记叔叔的话,搜寻荒尸下葬,身体慢慢发生了变化。”徐老起身解开衣服,“你们看,除了脑袋,我的身体已经恢复成人体了。”

月饼微微一笑,笑容里已经没有了警惕:“所以我带着萍姐遗体被你发现了?”

“对的。我还知道你是异徒行者。”徐老的眼神又变得很奇怪,在小屋里来回踱着步,似乎准备做一个重要决定。

我对月饼使了个眼色:“徐老,按您所说,这么多年从未做过坏事,一直做个好人?”

徐老有些疲惫,靠着门说道:“叔叔的嘱咐我谨记在心。民国十二年,有个女娃被她表哥糟蹋了抛尸护城河,还是被我发现保存尸体,趁着雨天把尸体送出,最终……”

我心里冒出一股无明业火,打断了徐老:“房间床铺里面的尸中尸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布尸鬼增运局?我差点死在里面的你知道不?”

“你说什么?”月饼和徐老同时问道。

突然,徐老身后的门板响起破裂声,我看到了恐怖的一幕。

一只血手从徐老的胸前探出,手里抓着仍在蹦跳的心脏,轻轻一攥。

心脏爆裂,鲜血烂肉从指缝间迸出,溅了徐老一身。

“咳……咳……”徐老不可置信地低头看着,又缓缓抬头,手臂慢慢抬起,指指我们又指着那两个木人,“哒”地垂落。

“月无华,南晓楼,好久不见。”

门外有个不男不女的声音幽幽说道。

这一切实在太突然,我根本没有反应过来,眼睛里看到的事物如同慢动作——血手缩回,徐老胸口豁着血洞,鲜血如同掺着红色染料的浆糊,从糜烂的碎肉中向外涌。他两个膝盖极慢地弯曲,终于撑不住身体,扑倒在地!

木门“吱呀”推开,一个身形巨大的人堵在门口。

那个人轻轻咀嚼着手里的碎肉,陶醉地砸吧着嘴,又伸出舌头把指缝间的残血舔舐干净,才长长出了口气:“南平一别,两位安好?”

“万莫!”我握着拳头,每说一个字,几乎咬裂牙齿,“你这个畜生,自己送上门找死!”

“狐族本来就是畜生。”万莫早已没有在精神病院初遇时的呆滞,满脸肥肉挤出一丝狡狯,“所以,你的判断很正确。”

“楼上的尸中尸是你布的尸蛊?”月饼嘴角扬起一丝微笑,“可是,你是什么时候对南瓜下的蛊?让他受到蛊引来到里?”

“知道我最讨厌你们人类什么?”万莫踩过徐老,又是一堆血肉从尸体豁口涌出,“临死前任何事情都要问个明白,太无聊了。这又不是演电影。”

月饼走到我身旁,半边身体挡在我前面:“是啊,实在太无聊了。不过呢,我只是想让你临死前有个倾诉的过程。这样心里也痛快些,你说呢?”

我心里一冷,我居然中了蛊?一瞬间,我迅速回忆了认识万莫的过程,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我和月饼在泰国留学的时候,接触过泰国的蛊术(降头术),其中有一种叫做“飞降”的降头术异常邪门。泰国称为“礼仪之邦”,人与人见面都要双手合十低头行礼,掌握“飞降”的草鬼会趁机把手举过对方头顶下降头,所以泰国禁忌之一就是“行礼时切勿头顶低于对方双手”。

我在南平精神病院遇到万莫,他捧着一团空气举到我面前:“你吃鱼么?我给你鱼吃。”

我当时以为他是个普通精神病人,礼节性地略微低头回绝,根本没在意他的手举过了我的头顶!

“中了尸蛊的人,没有影子。”月饼摸了摸鼻子,“南瓜,我大意了。以为你受到这间阴栈和纳阴地的格局影响,没有往尸蛊这方面想。”

“还算是聪明。”万莫拍着肚子上的肥肉,“如果不这样,他怎么会找到这个地方?”

我正准备骂两句,忽然看到月饼对我使了个眼色,立刻明白了他在想什么。

月饼要通过貌似漫不经心地闲聊从万莫嘴里套出真相!

我立刻改口:“您老人家难道要在这儿渡劫?这间阴栈聚着这么多尸体,还真是居家旅行渡劫的好地方。”

“对啊,地下十几米深,天雷劈不到。”月饼伸了个懒腰,“不过你这只死狐狸这么胖,这地儿塞不下吧?”

我注意到月饼一个细微的动作,顿时心里有数。

“渡劫?”万莫显然动了怒气,“这里是……”

说到这里,万莫意识到险些上我们当:“小兔崽子,我没空跟你们啰嗦,准备死吧。”

“死?”我一脚踹断根凳子腿,拎着棒子轻轻敲着手掌,“你是准备被我活活打死,还是自己一头碰死省得遭罪?”

“月无华,你刚才假装伸懒腰,有两只虫子从袖子顺着衣服掉到地上,已经爬到我的脚上对么?”万莫舔着嘴唇歪头瞥着我们,“木蛊、僵蛊、痛蛊?”

“不管是什么蛊,你既然中了,就逃不掉!”我前冲两步,一棍子抡了上去。

万莫肥胖的身体异常灵活,像个泥鳅侧身“刺溜”一滑,木棍擦着他的鼻尖击落。我转腕正要收棍横击,月饼吼了一声:“南瓜,住手!”

我惊了一下,棍子砸在地上,震得虎口发麻。

“小朋友很听话嘛。”万莫一巴掌糊在我的脸上,顿时眼冒金星,脸颊火辣辣得疼。

我心里上来狠劲,准备横扫万莫脚踝,忽然看到他的身后站着一个女孩。

白衣,纤瘦,长发,容颜娇艳,眼神茫然,唯有右手粗糙不堪,指甲缝里夹着木屑。

虽然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模样,但是我知道她是谁!

阿娜!

十一

“哈哈,怎么不打了?”万莫一脚跺住我的手掌,“继续啊,刚才不是很威风么?我真得好怕怕。”

手背钻心得疼,我抬头狠狠地瞪着万莫!他那张丑陋肥厚的脸上做出一副少女娇嗔状,双手不停拍掌,周身散发着浓郁的汗臭。看我的眼神像猫捉弄着爪下的老鼠,他又用力碾着我的手背:“我就讨厌你这种明知道输了还要装作强者的虚伪眼神。”

手骨“咯咯”作响,我疼得心脏都缩成一团:“你这个疯子!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月饼解开上衣脱掉,把别在腰间的桃木钉丢到地上,双手摊开:“放了他们,我不知道你的目的,所有的一切,我承担。”

“月饼,你丫这就怂了。小爷没那么容易挂了,你该咋整就咋整,别矫情!”我心里明白,如果月饼放弃希望,那么一切就真得完了。

“你以为他是在意你?”万莫向阿娜招招手,阿娜顺从地依偎在万莫怀里轻轻蹭着。万莫伸出舌头,顺着阿娜修长的脖子舔到耳根,轻轻吻着她的耳垂,牙齿一合,咬下一坨小肉,喂进阿娜嘴里。

阿娜高高兴兴地嚼着自己的耳肉,仿佛吃到糖果的孩子。

我不忍心看下去了。

月饼身体绷得像枚标枪,周身似乎冒出了无形火焰,扬起嘴角笑了:“放了她!”

但是我看到了,月饼的心,在流泪!

我把手掌往地面死命一按,腾出一丝空隙正要抽出,万莫闪电般抬起腿又是一脚跺下。我的手背凹了一个坑,手指反向竖起,剧痛这才传遍全身。

疼痛像是在血管里注进了硫酸不停窜动,烫得身体瞬间脱水,我蜷成一团,死咬着牙一声不吭。

万莫对着我的下巴又是一脚,我的视线扫过万莫和阿娜,停留在悬挂在屋顶的长明灯,重重落下,摔进木人堆,木头破碎声像是一阵阵霹雳在耳边炸响,大腿又是一阵剧痛!

一截尖锐的木茬,从我的大腿外侧穿透,木尖挂着几丝沾着血迹的牛仔裤碎布。

万莫桀桀阴笑,手指放在面前摆成手枪形状:“野战部队有一种作战方式,叫做‘围尸打援’。方式很简单,狙击手把对方指挥手打得半死不活,然后打死救援的队友。我在精神病院读到这本书的时候,心里很纳闷,难道人类真得会傻到不要自己命也要虚伪的友情?”

长明灯忽悠忽悠晃动,屋里阴影绰绰,明明是一片光明,我却看到了灯下的黑暗!

“南晓楼,对不起。”月饼撕了两根布条扎住我的伤口上侧,低声说道,“我一定干掉他。”

我点了点头:“又给你丫拖后腿了。”

“不怪你,如果不是有阿娜在,你早就把他解决了。”月饼点了根烟塞在我嘴里,“谢谢你!”

大量失血让我神智有些虚无:“你丫眼光不错,阿娜不化妆都能当明星。等我的小说改编成电影,一定给她个角色。放心,没有潜规则。”

“滚!”

月饼赤裸上身的肌肉块块隆起:“给我三分钟!”

我终于轻松了!

月饼,回来了!

在这个世间,许多人为了利益、欲望、贪婪,放弃良心,背叛朋友,用伪善掩饰内心的恶;但是也有一些人,始终坚持理想、信仰、友情,用内心的善对抗外界的恶!

灯下,虽然黑,可是,光明不灭!

十二

“这里,很柔软。”万莫掐着阿娜脖子,“断了,可就死了。”

“第一分钟。”月饼往前跨了一步,“地下通道,有四个并排走出的脚印,轮廓是一男一女。我最初以为是徐老和人皮木偶留下的,现在明白了。”

“哦?”万莫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月无华,做个决定吧。你死?阿娜死?南晓楼死?”

“第二分钟。”月饼活动着肩膀,“我承认,刚才看到阿娜,我的心乱了。你这个死胖子难道没有注意到么?其中的两道女人留下的脚印,左脚用力比右脚重。”

万莫指尖在阿娜脖子划了道血口,殷红的血,雪白的脖颈。

“月无华!你在上前一步,她就死了!”

“第三分钟!”月饼右手竖起三根手指,“万莫,我承认你把一切做得天衣无缝,几乎把我骗了。但是,你疏忽了,阿娜是左撇子!她用左手画画,怎么会右手指缝里有木屑?她的重心脚是右脚,怎么会左脚印比右脚印重!”

“你……”万莫话没出口,只见月饼纵身前冲,一拳砸在鼻子上。“这一拳,是替徐老打的!”

万莫鼻子歪在半边,鲜血长流,几颗碎齿迸飞,眼泪、鼻涕、口水一发都滚出来。

“这一拳,是替萍姐打的!”

月饼又一拳打下,正中万莫脑门。万莫脖子后仰,两溜血箭从耳朵里窜出,撞击声、骨裂声、哀嚎声一并响起。

“这一拳,是替南瓜打的!”

月饼扶住万莫摇摇晃晃的身子,一拳闷向万莫肚子,深深陷进肥厚的脂肪中。万莫的肚子像是充了气的皮球,向两边膨胀,脖颈的血管凸出表皮,太阳穴高高隆起!

月饼抽出拳头,轻轻推着万莫肩膀。万莫仰天喷出一口血渣,双手虚空抓向月饼,终于跪倒在地。

“求求你,放了我。”万莫蜷成虾米,抬起血肉模糊的脸,“我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

“不需要!我从不接受敌人的讨价还价。何况是已经死了的敌人。”

“救……救我……”万莫说出了最后三个字。

“没人会救没有朋友的人。”月饼扬了扬眉毛。

我狠狠抽了口烟,心里无比痛快:“月饼,干得真她妈的漂亮!”

短暂的兴奋之后,我看着徐老的尸体,呆滞的假阿娜,想到死去的萍姐,房间的两个枉死女人,心里又觉得很疼,超出全身伤口的疼!

“我不知道你是谁,”月饼摸着假阿娜的脸庞,“我一定会治好你!”

“无华,我真的是阿娜。”

月饼突然僵住了。然后,极缓慢、极缓慢地转身,胸口插着一柄匕首,侧身摔倒,对着我扬扬眉毛,笑着,说出了我听过无数次的那句话。

“南瓜,快跑!”

阿娜厌恶地啐了一口万莫尸体:“没用的东西!”

那柄匕首插在月饼胸口,刀柄颤抖不止,血液染红了月饼身体。

“月无华!”我狂吼一声。

我仿佛看见,月饼轻松地站了起来,摸摸鼻子,扬扬眉毛,嘴角挂着一丝玩世不恭的笑:“南瓜,你丫哭丧呢?我哪有那么容易挂掉,我可是月无华啊。”

然而,月饼没有动。

我全身涌起一股滚烫的力量,拔出插在腿上的断木,倚墙站起,瘸着腿往前走,每走一步,鲜血从伤口淌出。

“我,南晓楼,以血立誓,一定,杀了,你!”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月饼每次都对我说“南瓜,快跑”的含义。

我们,宁可自己独面凶险,也不愿见到朋友死去啊!

“就凭你?”阿娜吐吐舌头,天真地歪着头,“好可爱的执着呢。”

我只是死死盯着阿娜,脑子里只有一个意识:还有三米,我就可以把断木插进她的胸口!

“异徒行者,让你临死前见识一下蛊女的本领吧。”阿娜的长发无风自动,白裙里“窸窸窣窣”爬出一堆稀奇古怪的虫子,潮水般向我爬过来。

脚背蛰痛,我没有躲闪,只是计算着距离:还有两米。

无数只虫子爬到膝盖、大腿、腰、胸口、脖子、脸上,我已经被虫群包裹,全身麻痒酸痛,终于在距离阿娜一米的距离,我再也走不动了,跪倒在地。

我视线越来越模糊,举起断木,无力地刺向阿娜的虚影:“月饼,我尽力了。”

就当我彻底放弃的时候,我好像看到了奇怪的一幕。

阿娜胸口衣服冒起一个蠕动的圆点,衣衫破裂,胸膛那片洁白皮肤撑起薄薄肉膜,一只碧绿蜈蚣张开螯牙,咬破肉膜钻了出来,“啪嗒”落地,须足颤抖蜷伸了几下,再也不动。

阿娜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只蜈蚣,眼神变得陌生,扫视着房间,停在月饼身上。

“无华?”阿娜嘴角渗出一丝血迹,“是你么?”

我身上的虫子如同雨点落下,死了。

阿娜,倒地,死了。

十三

“如果人生可以重来,你会选择怎样生活?”

我默念了几遍一个朋友的QQ动态,心里说不出烦躁,把手机扔在床头,枕着胳膊望着天花板的吊灯发呆。

光影虚幻,我仿佛又回到了半个月前,在“红尘宾馆”的地下暗室——

我怔怔地看着阿娜的尸体,不敢相信就这么结束了。一切发生得太突然,让我产生了“到底是真实还是梦境”的怀疑。

浓郁的血腥味呛进喉咙,堵在肺管几乎喘不过气,我剧烈咳嗽,扯得伤口钻心疼痛,才从虚无中清醒。

“月饼!”我爬到月饼身边,用力摇着他的肩膀,“你丫不会这么死的!快他妈的醒醒!”

月饼面色像一张白纸,嘴角仍挂着熟悉的微笑,好像随时都会醒过来,打个哈欠懒洋洋说:“南瓜,就不能让人睡个好觉?”

我伸手探到月饼鼻尖,没有呼吸;摸着脖子动脉,没有弹动。竖在月饼胸口的匕首不再颤动,意味着刀尖触及的心脏,停了。

那一刻,我的心脏也停止了跳动。

“月无华!”我一拳拳重击所有能想到的穴位,进行着徒劳的努力。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秒钟,也许是几小时,我哑着嗓子再也说不出话。

我终于放弃了,就这么傻坐着,摸出烟点了两根,一根塞进月饼嘴里。

“月饼,你虽然傲娇摆谱,天天板着脸装高冷。”我抽了口烟自言自语,“但是,你丫……”

两道烟柱从月饼鼻子里缓缓喷出,月饼睁开眼睛:“南瓜,就不能让人睡个好觉?”

我吓得“嗷”了一声,第一反应居然是:纳阴地,阴栈,诈尸!

月饼又闭上眼睛,含含糊糊说道:“你个混蛋,居然打了我的笑穴,赶紧封住心脏周围的穴道。”

我搭着月饼脉搏,跳动微弱,急忙点了月饼胸口几个穴道止血,正准备点涌泉穴顶回阳气,月饼突然又说了一句:“不许人工呼吸!”这才彻底晕了过去。

我哭笑不得,心说你丫想得美。手上没敢怠慢,点了涌泉穴,把衣服扯成布条,围着月饼胸口做了止血包扎。确定了万无一失,正准备把刀子拔出来,忽然刀柄自己动了,刀刃极缓慢地向外顶出,逐渐脱离月饼胸口。

我看得目瞪口呆,难道说丫还有金刚狼的自愈能力?

就在这时,刀子“咣当”落地,月饼的伤口里慢悠悠钻出一只躯干裂着刀口的碧绿蜈蚣,探头探脑地爬到阿娜尸体边上的死蜈蚣旁边,张开须足把死蜈蚣紧紧包裹,像是久别情人重逢拥抱,发出了类似于娃娃鱼“啊啊”的哀哭声。

那只蜈蚣叫了足有半分钟,似乎明白了怀里的蜈蚣再也醒不过来,松了须足,张开嘴把自己拦腰咬断……

我看得愣神,心里隐约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儿,也来不及感慨,掏出手机分别给李奉先、陈木利打了电话,这才瘫倒在地。

李奉先和陈木利按照微信定位找到我们,大呼小叫了半天。我强撑口气把事情简单一讲,两人合伙把失去控制的尸群摸黑扛回车上,陈木利开着尸车出城,将尸体藏在山里。

李奉先把我和月饼扛上车送回图书馆,看不出李奉先居然很有人脉,找了个外科大夫给我们做了缝合包扎(要是直接把我们送进医院,估计急诊值班大夫一看这伤势,直接报案了),当然临走前也没少塞红包。

忙活完这些事儿,天已经蒙蒙亮,燕子冒充宾馆服务员和住客们商量退房。几个想趁机住霸王店的住客自然不放过这个机会,嚷嚷着要投诉,燕子着实泼辣,三言两语就搞定了。

十四

门“吱呀”一声推开,打断了我的回忆。

燕子端着一碗骨头汤进了屋:“南哥,使劲喝,吃什么补什么。”

我心里叫苦不迭,不情不愿地接过碗:“燕子,都喝了半个月了,我这骨头没长瓷实,秋膘倒是挂了五六斤。”

“南哥,”燕子挨着床边坐下,“嘿嘿,有个事儿……”

“燕子啊,美人计还是算了,”我灌了半碗骨头汤,“等我们好利索了,改改宾馆格局。让奉先找找关系,把宾馆转给你,这样也好有个生活来源。”

燕子喜滋滋地就往外走:“南哥,明早再给你炖锅笨猪骨头!”

“别介!”我拦都拦不住,只好喊了一句,“跟奉先、木利招呼一声,今晚就别打扰我们了,三分治七分养。”

“好嘞!”

我点了根烟,忍不住笑道:“这个贪财娘儿们!”

这时,手机有微信提示,月饼来了条消息:“准备一下,十五分钟,后墙碰头。”

我回了句:“对不起,您呼叫的用户以关机。”

“南少侠,‘以’和‘已’都分不清,还好意思说自己是作家?”

我一看也别墨迹了,拆了绷带,掩门下了楼,从后墙爬了出去。

月饼背着包靠墙抽烟:“手怎么样了?”

我甩了甩手:“我配的草药不敢说比得上黑玉断续膏,寻常骨折七八天就能好。”

月饼扬扬眉毛没有言语,用“滴滴打车”叫了辆出租车,又闷头抽烟。

我知道月饼心里有事儿,也就没再说话,戳在他身边应景儿。

其实七天前,我和月饼就恢复得七七八八,瞒着奉先、木利去了趟宾馆,把能翻的地儿翻了个遍,用韩立给的化骨水处理了几具藏在房间床铺里的尸体,收集了所有线索才回了图书馆,继续假装重伤未愈。

经历了这么多事,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我们任何人都不敢相信。

之所以这么说,因为韩立、韩峰、韩艺并没有开车回古城,手机联系不上,就这么失踪了。

接二连三欺骗让我们不愿讨论他们去了哪里,根据宾馆得来的线索以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每天躺床上用微信讨论,排出了一个时间轴——

老馆长、陈永泰、明博是三十年前罗布泊事件的幸存者,这些年彼此之间保持着合作又猜忌的微妙关系(古城郊区别墅仿制图书馆、南平别墅群的蛊族聚集地)。八族重组在古墓会面,有人救了韩立,又在三十年后让胡晓飞给他寄了封信(推测是老馆长、陈永泰),韩立之所以失踪,很有可能是为了这件事。

萍姐和万莫是在我们之前的异徒行者,这件事似乎并没有得到老馆长认可(由族谱没有他们俩的名字推断)。根据萍姐临死前的反应,她早就被万莫那个畜生的蛊控,我们曾经想不通万莫为什么会蛊术。

在宾馆里阿娜说“异徒行者,让你临死前见识一下蛊女的本领吧”,由此可知,真正的蛊女继承人并不是萍姐,而是南平大学美院 “硫酸暴尸血案”事件装疯的阿娜!

至于阿娜什么时候当上了蛊女,为什么变成这样,什么时候和万莫勾搭控制萍姐执行“异徒行者”任务,不得而知。可是阿娜被蜈蚣钻心将死之时,看到月饼,似乎又回到了正常状态,这更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问了月饼很多次“硫酸暴尸血案”到底是怎么回事,月饼就是不说,我百度了无数词条也没有查到蛛丝马迹。而且我一提到阿娜,月饼就“老秀才读书,一言不发”。我想到月饼和阿娜彼此中下情蛊(埋在心口的蜈蚣),索性给阿娜下了个“精神分裂”的主观结论。

闲话不提,万莫控制萍姐来到古城,偏巧是我们执行完东越博物馆任务的当口,分明是利用萍姐和我们的关系,给韩立带走“人首蛇身俑”制造机会。

阿娜和万莫利用萍姐尸气诱发了身体里的尸蛊,吸引到红尘宾馆,徐老(宝蛋儿)在野外搜尸下葬遇到带着萍姐尸体的月饼,并带他来到红尘宾馆。暗中安排这些巧合的阿娜和万莫听徐老讲述完千年前的经历,得知了“西夏残卷”的事情之后,准备把我们一网打尽……

至于圆脸黄衫两个老人,许多传说中对他们都有提及,而且在东越市“三坊七巷”曾经见过两个类似老者讲“合抱榕”的传说,暗中给了我们关于胡晓飞的启示。

我们想不出这两个老者到底是谁,其实我心中有个模糊的概念,我相信月饼也想到了,只是彼此心照不宣不想说出来,如果真如我们所想,那一切就太诡异了。

时间轴排列到这里断了节点,但是我们得出了几个结论——

一、 拥有“异徒行者”身份的人,并不一定要通过上一代考核。

也就是说,八族想探寻“终极真相”的人,都可以执行任务。

二、 八族或许根本不是异徒行者候选人,而是那批一直寻找图书馆,想要掌握其中秘密的人。

三、 我和月饼,很有可能是真正的异徒行者,隐藏在暗处的八族利用我们探寻真相。

得出这个结论,我和月饼异常别扭,被人利用的滋味肯定不好受,何况这里面还牵扯到月饼最亲的几个人。

至于我们晚上出去,却和这些事情无关。

陈木利和李奉先赶到“红尘宾馆”,我专门嘱托了两人,不要动萍姐和阿娜的尸体,用银针封了几个穴位,确保体内最后一丝阳气不溢,尸身不腐。

七天前,我和月饼返回宾馆,把两人的尸体取出,埋在古城郊外一处格局上佳的隐蔽之地。

今天,是萍姐和阿娜下葬后的“头七”。

十五

等了半天,出租车还没来,我们有一搭没一搭第聊着。

“月饼。”

“嗯?”

“供奉带全了么?”

“嗯。”

“阿娜和萍姐,你……”

“别说了。”

“月饼,我会陪你一直完成最后一项任务!”

“嗯。”

“你丫说个谢谢会死啊!”

这段时间,月饼被抽了魂,做事没精打采,连平日挺得笔直的脊梁都有些佝偻。除了和我斗嘴时眼里间或一轮熟悉的神采,平时一言不发。

我知道他受到的打击实在太大,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做。

或许,时间是治愈心病最好的办法。

但是,月饼这么执着的人,时间真有用么?

“咚……咚……”

街角传来几声奇异的鼓声,伴随着鼓声,是一段清澈透明的梵音吟唱。歌声宛如天籁,宁静了内心;又如翱翔高原的雄鹰,振奋豪情。

“人皮鼓?”

“卓玛?”

我们向街角跑去,空无一人,卓玛熟悉的声音飘荡在耳边。

“心存善念的死,心怀恶念的生,世间不休。冥河之水,不会因眷恋停止流动;生命之花,不会为阴暗忘记盛开。”

“卓玛!”我对着空荡荡的街道喊着,“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的心,觉醒与否。”

鼓声停止,声音渐渐远去消逝……

月饼突然拍着我的肩膀:“南瓜,我懂了!跟我回图书馆!”

我看到,月饼眼中,闪烁着,曾经骄傲自信的光芒!

“西南高速大巴消失之谜”

2014年11月28日23:38分,某高速收费站驶过一辆外地旅游大巴。24:45分,天降大雾,为保证车辆安全,高速封路,所有行驶车辆进驻服务区,那辆大巴却未出现在任何服务区,凭空消失于高速路上。

第二天清点收费员清点过路费,发现收到了两张冥币。

通过车牌号排查,该大巴所挂车牌号为套牌,拥有此车牌的车主现居湖南湘西土家寨苗族自治州,对此事一概不知。

2015年1月,某勘探队进行野外石油勘探时,在西北某座野山发现了一辆锈迹斑斑的旅游大巴,车中空无一人,车内有蜡油堆积,根据发动机号查询,该车早已在1996年7月报废。

异闻:

情蛊相传为广西、云南、贵州、湖南等地区某些山中村落女子特有巫术,十年方可得一“情蛊”。可通过饭菜、服饰下在情郎身上。亦可请巫师做法将蛊制符,女子配戴此符时时许愿,便可与心上人永远相爱。

据说情蛊是蛊中之王。取一器皿,放入女孩的经血、毛发,会吸引毒虫入器。盖上盖子,半个月后留下的最后一只便是蛊,与四十八种草药一起磨成药粉,加入心爱之人的酒菜中,共同服用。

蛊在心脏部位重新化成虫,双方感情越好,蛊虫越有灵性。

情蛊,两情相悦,生死相依。若一方背叛死去,对方必受蛊噬,钻心而亡。

故情蛊被列为“蛊术十禁”之首,用之谨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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