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这个除夕,雪下得格外得大。
于益将身上的棉衣裹得紧了些,可身上的衣服再厚,也挡不住身体的苍老。
“先生再见!”
“于先生再见!”
脆生生的问候连成一片,小小的孩子们欢快地蹿出了院门。
今天是除夕,为了年夜饭有太多的家庭在忙活着,与其把孩子放在门口,倒不如放到学堂里请于先生管教,放心又舒心。
当然,于益也不是那种古板的老夫子,除夕还要让孩子们背“之乎者也”,一年一度的盛大节日,于益自然放这些小鬼们在书院里玩着,自己捧着书,靠着火盆,过了一个白天。
她早已过了壮志二十年,人老了,看看活泼的小辈们就足够满足了。
书院很快空了下去,也静了下去,只剩下这个老人。
她轻轻侧过耳朵,就能听到小镇的欢闹声,有些调皮的孩子已经拿出了家里的爆竹,炸起了热烈的噼啪响。
她关上了书院的门,落上锁,拍了拍锁上的一点雪,撑开纸伞,走上了回家的路。
街上很热闹,到处都是归乡的游子和长工,还有从她书院里下学的孩子。
欢乐和美好交织为了幸福的氛围,于益沉浸其中,以往的热血化为了此刻淡淡的心安。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放弃了自己的梦,只不过她老了,也不想再去掺杂政治了,看到周围的老百姓们能够带上笑颜对于她来说就是最好的报酬了。
她曾经努力过,而在她之后也同样有人愿意为了“天下苍生”这个目标努力前进,只要知道这件事,她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而现在她想做的就是教书育人,让下一代开阔眼界,汲取知识,说不定还能考取功名,成为新一代的栋梁之材也说不定。
她期待着太平盛世,没有战乱贼寇,也没有那吃人的江湖。
“于先生!”
“于先生好啊!”
“于先生!这块酱肉送给您!您别客气!”
热情的老百姓们围了上来,这个小镇里只有于先生做过大官,还是清官,更是个和善的读书人,还愿意无偿给孩子们教书,这样的好人怎么会得不到镇子的敬重呢?
于益笑着和乡亲们打着招呼,眼中染上了几丝回忆。
小时候,这里还是个村子,二十年前开始,人就越来越多了,也将这个地方从原来的小村长建设成了现在这个祥和的小镇。
就像是这个塞酱肉的中年人,姓赵,年轻的时候为了逃避贼乱来到了这里,一呆便呆了二十年,娶妻生子,算是安居乐业了下来。
而与他有着相同境遇的人都留在了这个山脚下,默默地建设起了这片世外桃源。
真是希望这样的太平能够覆盖这天下的角角落落。
她轻轻舒了口气,接过了老百姓的善意。
“那个……于先生?”
“嗯?有什么事么?”
“就是……”
赵酱肉搓着手,扬着笑,二十年让当初那个年轻人攀上了皱纹,也裹上了酱肉的八角味:
“仙人……还在么?”
于益愣了愣,却在下一秒笑得更好看了些。
“仙人”,或者说是自己的师父师娘很少下山,但是却救了很多人。
这个小镇的安康,可以说是师父师娘奠定的基础。
她记得前几年闹瘟疫,师父师娘不辞辛劳地呆在村子里配备药汤,又帮忙收敛尸体,入土为安。
哪怕不下山,还有人记得你们的恩情呢。
带着欣喜,她点了点头:
“师父倒是出门了,不过师娘还在,赵户家里是有什么病人么?”
“不不不!没有没有!”
赵酱肉憨厚地笑着,又切了一大块肉,包好,交到了于益的手上:
“就是问问,既然还在那一定是要多切几斤!毕竟是救了我娃娃的命呢!”
“那就不客气了。”
于益点头致谢,接过了这份厚实的酱肉,也接过了这满载的谢意。
回到太虚山上的道观,于益的怀里塞满了乡民们的礼物,酱肉,盐鸡,炒货,还有辣白菜,这些东西堆在一块,满满当当的,虽然对于于益这把老骨头来说有些困难,但她还是喜滋滋的。
这沉甸甸的感谢就是对于她,对于师父师娘的肯定,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快乐呢?
哼着歌,她回到了这间院落,切了块酱肉丢给垂延三尺的旺财,又给阿鸡撒了捧辣白菜,抬起头,便对上了师娘的笑颜。
日子简简单单,生活平平淡淡,于益觉得,这样的时光要比官场上的尔虞我诈好了太多太多。
年夜饭准备得很快,师娘的手艺也很好,虽然比起师父要差那么一点点,但也是人间绝味,尽管天公不作美,但是,在暖和的屋里秉烛赏雪对于她这把老骨头要更好一些。
不过倒是馋苦了院子里的旺财和阿鸡了。虽然给它们的年夜饭也一样不少,可团团圆圆,坐在屋子里一块吃要更美。
团团圆圆……
于益望了眼空着的第三张椅子,有些落寞。
看来,师父确实赶不上今年的年夜饭了。
“没事的,年夜饭嘛,明年还有呢。”
师娘似乎看穿了她的遗憾,不过也应该如此,毕竟是将自己拉扯大的人。
“来,尝尝看,我的手艺怎么样?”
尽管师娘的笑有些淡然,但是于益还是能听出来其中的雀跃,这么多年来,师娘第一次成为年夜饭的掌勺。
看着唇前的那块甜香的肉,于益觉得自己像是个刚刚学会吃饭的孩子,还要被长辈喂饭吃。
不过她也只是这样笑笑,便迁就般地张开了嘴,吞下了这块肉。
也一样很好吃。
做出了这样的肯定,师娘的唇角也悄悄勾起。
有一种身份调换的感觉呢。
不过也应该如此吧,小时候父母会迁就你,长大了,孩子就应该迁就父母了。
嘭!——沙——
冬夜之上,忽然多出了一片绚丽的火花。
这是——烟花!
“师娘!这是!——”
“是哦。”
师娘的笑更加得意了些:
“镇里的胡家悄悄进来的烟火,想来今晚就要点了,便没告诉你,给你个惊喜。”
于益忙跳进了院子里,老迈的身躯此刻仿佛童稚的孩子,连伞都没拿,大衣也没有披,赤着长袜就冲进了雪地里,仰视着五彩的天空,又叫又唱。
赤鸢无奈地摇了摇头,跟了上去,拿起一柄纸伞,撑在二人的头顶。
于益终于停了下来,目光炯炯地望着夜空的灿烂,袜子都湿了也丝毫不在意。
她靠在了赤鸢的身上,靠在了这个母亲般的人身上。
“真希望,师父也在……”
或者说,是希望那个和父亲一样的人也在,一家团圆。
“那当然。”
看着身旁这个老迈的孩子,看着她那双倒映着烟火的眸子,赤鸢的脑袋和她抵在一块:
“明年,团团圆圆一起看。”
烟火又亮了起来,一片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