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
曹丕《柳赋》作于建安二十年（215），王粲等人有同题赋作，可能是当时的唱和之作。曹丕《柳赋》表面是颂柳，其实是自颂。
昔建安五年，上与袁绍战于官渡，是时余始植斯柳［1］。自彼迄今，十有五载矣。左右仆御已多亡［2］，感物伤怀，乃作斯赋曰：
伊中域之伟木兮［3］，瑰姿妙其可珍。禀灵祇之笃施兮，与造化乎相因［4］。四气迈而代运兮，去冬节而涉春［5］。彼庶卉之未动兮，固肇萌而先辰［6］。盛德迁而南移兮，星鸟正而司分［7］。应隆时而繁育兮，扬翠叶之青纯［8］。修干偃蹇以虹指兮，柔条阿那而蛇伸［9］。上扶疏而孛散兮，下交错而龙鳞［10］。在余年之二七［11］，植斯柳乎中庭。始围寸而高尺，今连拱而九成［12］。嗟日月之逝迈，忽亹亹以遄征［13］。昔周游而处此，今倏忽而弗形［14］。感遗物而怀故［15］，俛惆怅以伤情。于是曜灵次乎鹑首兮，景风扇而增暖［16］。丰弘阴而博覆兮，躬恺悌而弗倦［17］。四马望而倾盖兮，行旅仰而回眷［18］。秉至德而不伐兮，岂简卑而择贱［19］。含精灵而寄生兮，保休体之丰衍［20］。惟尺断而能植兮，信永贞而可羡［21］。
（严可均校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三国文》卷四，中华书局，1958年）
［1］上：皇帝，表面托言汉朝皇帝，实指其父曹操。官渡：地名，在今河南中牟县东北，因临古官渡水而得名。是：连词，表示承接，相当于“于是”。《尚书·禹贡》：“桑土既蚕，是降丘宅土。”王引之《经传释词》卷九：“是，犹于是也。”
［2］左右仆御：指身边的仆役。仆御，本指驾车马者，这里指仆役、随从。
［3］中域：即中土、中原，指河南一带。
［4］“禀灵祇”二句：是说柳树承受着大地神灵的特别照顾。禀，承受。灵祇（qí），天地之神。笃施，特殊照顾。笃，厚。施，施以恩德。因：依凭。
［5］四气：指春、夏、秋、冬四时的温、热、冷、寒之气。迈：运转。代运：指季节更替。涉：及，到。
［6］庶卉：众草木。未动：尚未萌芽。肇：始。“肇”原作“战”，误。据《艺文类聚》卷八九、《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卷二四《魏文帝集》改。辰：振，震动。
［7］盛德：指四时之盛气。《礼记·月令》：“（孟春之月）某日立春，盛德在木。”孔颖达疏：“四时各有盛时，春则为生，天之生育盛德在于木位，故云盛德在木。”南移：即移向南方朱鸟七宿。星鸟：即南方朱鸟七宿，朱鸟正为春分之日。《尚书·尧典》：“日中星鸟，以殷仲春。”分：指春分。《左传·昭公十七年》：“玄鸟氏司分者也。”杜注：“玄鸟，燕也。以春分来，秋分去。”
［8］隆时：犹盛世。翠叶之青纯：指带有青色边缘的绿叶。青纯，青色的边缘，《公羊传·定公八年》：“宝者何？璋判白，弓绣质，龟青纯。”何休注：“纯，缘也。”
［9］修干：长长的枝条。偃（yǎn）蹇（jiǎn）：高耸的样子。虹指：像彩虹一样伸展着。阿（ē）那（nuó）：即“婀娜”，柔美的样子。蛇伸：修长舒展的样子。
［10］扶疏：枝条繁茂纷披的样子。孛散：繁盛披拂的样子。龙鳞：形容柳树主干的皮纹如龙身的鳞甲。
［11］余：我，曹丕自指。二七：指十四岁。
［12］围寸：寸围，外围一寸，谓柳树长得很细。连拱：连臂合抱。九成：犹九重，言极高，谓柳树长得极高，如九层之高台。
［13］嗟：叹。逝迈：流逝。亹（wěi）亹：行进的样子。《楚辞·九辩》：“时亹亹而过中兮，蹇淹留而无成。”王逸注：“亹亹，进貌。”遄（chuán）征：急行，急速赶路。遄，疾速。征，行。
［14］周游：遍游，四处出游。倏忽：形容时间迅速流逝。弗形：形体与以前不同。
［15］遗物：指留下的这棵柳树。
［16］曜灵：太阳。鹑首：星次名，朱鸟七宿统称鹑宿。其首为井鬼二宿，日次鹑首为五月夏至之时。《周礼·春官·冯相氏》“冬夏至日”注：“夏至，日在东井，景尺五寸。”景风：八风之一，南风。《史记·律书》：“景风居南方。景者，言阳气道竟，故曰景风。”
［17］丰弘阴：茂密而宽大的树冠形成的树荫。阴，同“荫”。博覆：意指不分贵贱普遍遮盖。躬：身体力行。恺（kǎi）悌（tì）：也作“愷弟”，和乐平易。《左传·僖公十二年》：“《诗》曰：‘恺悌君子，神所劳矣。’”杜预注：“恺，乐也；悌，易也。”后一句是说坚持和蔼恭敬待人的态度而不知疲倦。
［18］四马：指显贵者所乘的驾四匹马的高车。倾盖而望：原指朋友相遇而致敬意、打招呼。此句是说达官贵人路过此处要下车向这棵树致意，以致车上的伞盖靠在一起。倾盖，车上的伞盖靠在一起。行旅：指一般行人。回眷：回顾眷恋，不忍离去。
［19］秉：持，握。至德：最高的道德，盛德，这里指为他人荫泽之德。伐：夸耀。简卑而择贱：意谓区分贵贱，从而不同对待。简，通“拣”。
［20］精灵：精灵之气，古人认为是形成万物的本原。《周易·系辞上》“精气为物，游魂为变。”孔颖达疏：“阴阳精灵之气，氤氲积聚而为万物也。”寄生：指寄托生命。寄，原作“奇”，据《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卷二四《魏文帝集》改。休：美。丰衍：茂盛繁衍。
［21］尺断：指截下的一尺长的柳枝。信：诚然，确实。永贞：谓长享正命。《周易·坤》：“用六，利永贞。”孔颖达疏：“永，长也，贞，正也，言长能贞正也。”
评
曹丕十四岁时，正值建安五年（200），其父曹操与袁绍相拒于官渡，曹丕随军前往，于官渡驻所之中庭植柳树。十五年之后，柳树已经合抱，而且有“丰弘阴而博覆”之德，“秉至德而不伐”之性。《柳赋》借赞颂柳树的成长，来比喻自己由幼弱聪明而成长为一位礼贤下士、众望所归的领袖人物了，故颂柳即是自颂。其中虽有再次见到自己亲手所植柳树长得枝叶繁茂而感叹岁月流逝，有惆怅伤情之辞，但立刻就停止而转入赞美了。曹丕是比较含蓄持重的，其外在表现为谦虚宽和，而内在性格实则刚强自负，《柳赋》正是这种性格的表现。就借物自喻的写作方法而言，与祢衡《鹦鹉赋》有相类之处，但其简洁含蓄又与祢衡之曲折淋漓不同。
（杨晓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