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蠖之屈以求伸也王禹偁尺蠖即尺蠖蛾的幼虫。王禹偁律赋有十八篇之多，他在《律赋序》中说：“禹偁志学之年，秉笔为赋，逮乎策名，不下数百首。……秋赋春闱，粗有警策，用能首冠多士，声闻于时。”他并不排斥声律对偶之文，《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五二《小畜集》提要说：“在词垣时所为应制骈偶之文，亦多宏丽典赡，不愧一时作手。”
蠢尔微虫［1］，有兹尺蠖，每循涂而不殆［2］，靡由径而或跃。惧速登之易颠［3］，固将前而复却［4］。所以仲尼赞《易》［5］，取譬乎屈伸；老氏立言，用嘉乎柔弱［6］。
吾尝考画卦之深旨［7］，见观象之有以［8］，盖美其时行则行，时止则止［9］。宁凫趋以鸿渐［10］，不麏惊而鹊起［11］。知进知退，造几微于圣人［12］；一往一来，达消长于君子［13］。物有以小以喻大，事可去彼而取此。至若春日迟迟［14］，品物熙熙［15］，知时应候［16］，附叶寻枝，每委顺而守道［17］，不躁进于多歧［18］。自中规而中矩［19］，非载驰而载驱［20］。其行也健而不息［21］，其气也作而不衰［22］。曲乎形，类彤弓之弯矣［23］；隆乎脊，状柷敔以陈之［24］。岂比乎虫张网而役役［25］，蚁循磨而孜孜者哉［26］！
懿夫微物，尚有伸兮有屈；胡彼常流［27］，但好刚而恶柔？苟克己以为用［28］，奚反身而是求［29］。得不观所以，察所由，验人事之倚伏［30］，考星躔之退留［31］。自然寒暑相推而岁功及物［32］，日月相推而天明烛幽者也［33］。其或昧其机［34］，循其迹，不知我者谓我进寸而退尺；探诸妙，赜诸神［35］，知我者谓我在屈而求伸。异蜂虿之毒［36］，唯思螫人［37］；等龙蛇之蛰［38］，实可存身。夫如是则蛙黾怒而受式［39］，非度德者；螳螂奋而拒辙［40］，岂量力也。未若尺蠖兮慎行止，明用舍［41］，予将师之，庶悔吝而盖寡［42］。
（《王黄州小畜集》卷二，《四部丛刊》本）［1］蠢：虫蠕动貌。《诗经·小雅·采芑》：“蠢尔蛮荆，大邦为雠。”微虫：即指尺蠖。尺蠖为尺蠖蛾的幼虫。《周易·系辞下》：“尺蠖之屈，以求信（伸）也。”
［2］循涂：沿着道路。殆（dài）：松懈。
［3］颠：掉下来。
［4］却：后退。
［5］“仲尼”句：《论语·述而》：“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仲尼为孔子字。
［6］“老氏”二句：《老子》：“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强大处下，柔弱处上。”其赞美柔弱者尚有数处。
［7］画卦：相传伏羲氏作八卦，邢璹《周易略例序》：“于是河龙负图，犠皇画卦，仰观俯察，远物近身。”
［8］观象：《周易·系辞上》：“圣人设卦观象，系辞焉以明吉凶刚柔。”《周易·系辞下》：“古者包犠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
［9］“时行则行”二句：《周易·艮》：“艮，止也，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
［10］宁：宁可。凫：凫雁。鸿渐：《周易·渐》说：初六鸿渐于干，六二于磐，九三于陆，六四于木，九五于陵，渐至高位。上九于逵，其羽可用为仪。
［11］不：不能。麏（jūn）：兽名。鹊起：《文选》谢朓《和伏武昌登孙权故城》：“鹊起登吴山，凤翔陵楚甸。”李善注：“《庄子》曰：鹊上城之垝，巢于高榆之颠，城坏巢折，陵风而起，故君子之居时也，得时则义行，失时则鹊起。”
［12］造：到。几微：细微。
［13］达：到。消长：消融和增长。
［14］迟迟：和舒貌。《诗经·豳风·七月》：“春日迟迟，采蘩祁祁。”
［15］品物：众多之物。《周易·乾》：“品物流形。”熙熙：和乐貌。《老子》：“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
［16］应候：适应节气。
［17］委顺：委曲顺从。守道：遵守前进的道路。
［18］多歧：很多的歧路。
［19］中规中矩：合乎规矩。
［20］载驰载驱：形容行动的快。《诗经·鄘风·载驰》：“载驰载驱，归唁卫侯。”
［21］健：有力量。《周易·乾》：“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22］作：振作。
［23］彤弓：朱红色的弓。古代帝王以赐有功诸侯。《诗经·小雅》有《彤弓》篇。
［24］柷（zhù）敔（yú）：乐器名，亦作柷圉。《诗经·周颂·有瞽》：“应田县鼓，鞉磬柷圉。”据《尔雅·释乐》“敔”邢昺疏，柷敔状如伏虎。
［25］虫张网：《艺文类聚》卷九七引《符子》：“公子重耳奔齐，与五臣游乎大泽之中，见蜘蛛而网，曳绳执豸而食之……曰：‘此虫也知之，德薄矣，而犹役其智，布其网，曳其绳，执豸以食之。况乎人之智，而不能廓垂天之网，布络地之绳，以供方仗之御，是曾不如蜘蛛之智。’”役役：忙碌貌。《庄子·齐物论》：“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
［26］蚁循磨：《晋书·天文志上》：“天旁转如推磨而左行，日月右行，随天左转，故日月实东行，而天牵之以西没。譬之于蚁行磨石之上，磨左转而蚁右行，磨疾而蚁迟，故不得不随磨以左回焉。”孜孜：勤勉不怠。《尚书·益稷》：“予思日孜孜。”
［27］常流：平常人物。
［28］克己：克制自己。《论语·颜渊》：“克己复礼为仁。”
［29］奚：何若。反身：转过身，意谓回头看。
［30］倚伏：指事物互相依存，互相影响，互相转化。《老子》：“祸兮福相倚，福兮祸所伏。”
［31］星躔（chán）：星宿的位置、次序。退留：隐没和出现。
［32］推：推移，变换。岁功：一年的成果。
［33］天明：天日的光明。烛幽：照亮幽暗之处。
［34］昧：此处为隐藏之意。机：机巧。
［35］赜（zé）：探究。
［36］蜂虿（chài）：泛指毒虫。虿为蝎子类毒虫。《左传·僖公二十二年》：“蜂虿有毒，而况国乎？”《国语·晋语》：“蜹蚁蜂虿，皆能害人。”
［37］螫（shì）：毒虫刺人。《诗经·周颂·小毖》：“莫予荓蜂，自求辛螫。”
［38］龙蛇：《周易·系辞下》：“龙蛇之蛰，以存身也。”蛰（zhé）：潜伏。
［39］蛙黾（měng）：黾亦蛙类。《韩非子·内储说上·七术》：“越王虑伐吴，欲人之轻死也，出见怒鼃，乃为之式（轼）……从者曰：‘奚敬于此？’王曰：‘为其有气故也。’”《抱朴子·广譬》：“是以晋文回轮于勇虫而壮士云赴，句践曲躬于怒鼃而戎卒轻死。”
［40］螳（táng）螂（láng）：《庄子·人间世》：“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挡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韩诗外传》卷八：“齐庄公出猎，有螳螂举足将博（搏）其轮，问其御曰：‘此何虫也？’御曰：‘此是螳螂也，其为虫知进而不知退，不量力而轻就敌。’”
［41］用舍：用与不用。《论语·述而》：“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
［42］庶：可以。悔吝：后悔和耻辱。
评南朝宋鲍照曾作《尺蠖赋》，主旨在于赞赏尺蠖的“观机而作”；唐东方虬也有《尺蠖赋》，云其“屈伸进退，翼翼蝇蝇，同吹万而生养，体抱一而食弘”，强调的是尺蠖的谨慎与不争。王禹偁此赋也是体物写志，而着眼点在于尺蠖的能屈能伸，以退为进。正如此赋所说：“盖美其时行则行，时止则止。”王禹偁秉性正直，刚强不容邪佞，此赋大赞尺蠖的能屈能伸，大概对自己有警诫的意义。王禹偁的律赋平易浅近，而清词丽句，时亦间见。李调元说王禹偁律赋“黄州一往清泚”（《赋话》卷五），此赋甚能体现这种特色。
（尹占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