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惟演
钱惟演（977-1034），字希圣，临安（今属浙江）人，十国吴越王钱俶之子。少补牙门将，随父归宋，历神武军将军。大中祥符元年（1008）擢司封郎中、知制诰。八年（1015）为翰林学士，擢枢密副使，累迁工部尚书。仁宗朝为枢密使。因附丁谓逐寇准，被劾落职，罢为保大军节度使，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预修《册府元龟》。后又被劾，为崇信军节度使。景祐元年卒，谥思。庆历间，改谥文僖。《宋史》卷三一七有传。本传载：“惟演出于勋贵，文辞倩丽，名与杨亿、刘筠相上下。”然颇恃才傲物，曾以不能历相位、揽国政为憾。景德间与杨亿、刘筠等十七人相唱和，结集为《西昆酬唱集》，号“西昆体”，风靡一时。有《拥旄集》《伊川集》《典懿集》等，皆佚。今存《家王故事》《金坡遗事》。
《春雪赋》作于宋真宗乾兴二年（1023），为咏物赋中的佳篇，由春雪而关心民生疾苦，这是过去咏雪赋中未曾出现的。序文指出春雪寒威之凌厉，有伤稼穑，而作者身为地方官，“以民为心”，遂有此赋，可见其作赋的用意。
癸亥岁二月晦，讫季春旦，雾。霰雪杂下，平地二尺。寒威于是凌厉，阳和为之潜伏［1］。问诸农［2］，曰：“田有伤矣。”问诸圃，曰：“果不实矣。”考诸史，曰：“阴阳戾矣。”［3］予守土者，岂不以民为心［4］？因怆然而赋：
春阳已中，百昌俱作［5］。彼阴冷而忽兴，何飞霙之骤落［6］？始蒙蔽于阳乌，遂潜藏于天幕［7］。冰霰杂下，温寒相搏。才衮衮而纷揉，更霏霏而交错［8］。因方就圆，填溪满壑［9］。迷匹练于素鹇，混高云于皓鹤［10］。七盘顿失乎巇崄，二室仅存乎峎崿［11］。
我有爰田，既锄既耰；我有条桑，且桋且柔［12］。岂灭裂而是取？顾沃若之待收。罹此暴殄，予心则忧［13］。亦有庶草群木，千芳万菲，粉落絮起，珠倾玉碎。建森C之高牙，垂陆离之长佩［14］。掩藩匽之郁栖，覆台塘之畏垒［15］。病李殭于井干，芳兰沉于林会［16］。有卉敻敻，有鸣嘤嘤［17］。移荐草于无所，恋危巢之欲倾［18］。顾泽中而罢钓，之垄上而辍耕［19］。手足瘅瘃，吾道不行［20］。
吾乃诗叹麻衣，歌悲黄竹［21］。兔园靡召于游客，弇山逐休于王属［22］。隔瑶水之来使，没骚人之行毂［23］。东郭叹不完之衣，梁山作思归之曲［24］。岂由汉女之冤，遂至卫民之哭［25］？已而违时令、反天常，气虽凄而不烈，风虽暴而不扬。忽曜灵之委照，伫消释于辉光［26］。
（《宋文鉴》卷一，中华书局1992年校点本）［1］癸亥：此指宋真宗乾兴二年（1023）。季春旦：三月初一。凌厉：凌空高飞，气势迅猛。阳和：春天的暖气。
［2］问诸农：问之于农。诸，“之于”的合音。
［3］戾（lì）：乖张，违逆。
［4］守土：守卫疆土。此处指作为地方官掌治其所辖区域。《尚书·舜典》“岁二月，东巡守”孔传：“诸侯为天子守土，故称守。”
［5］百昌：犹百物。昌，泛指有生命之物。《庄子·在宥》：“今夫百昌皆生于土而反于土。”陆德明释文：“百昌，司马云：犹百物也。”
［6］霙（yīng）：雪花，雪珠。
［7］阳乌：古代神话中指日中的大乌。《文选》左思《蜀都赋》：“羲和假道于峻歧，阳乌回翼乎高标。”李善注：“《春秋元命苞》曰：阳城于三，故日中有三足乌。”此处作为太阳的代称。
［8］衮（gǔn）衮：相继不绝。霏霏：纷飞貌。《诗经·小雅·采薇》：“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屈原《九章·涉江》：“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
［9］因方就圆：谢惠连《雪赋》：“其为状也，散漫交错，氛氲萧索。霭霭浮浮，瀌瀌奕奕，连翩飞洒，徘徊委积。始缘甍而冒栋，终开帘而入隙。既因方而为圭，亦遇圆而成璧。”此处指雪之随物赋形。
［10］练：白绸。素：白。谢惠连《雪赋》：“皓鹤夺鲜，白鹇失素。”
［11］巇（xī）：险峻。崄（xiǎn）：同险。峎（ěn）崿（è）：山的棱角。七盘：即七盘岭，在四川广元县与陕西宁强县交界处，上有关隘，是川陕间重要关隘之一。二室：在河南登封县内，东太室山，西少室山，因山有石室而得名，相距七十里，总名嵩山。
［12］爰（yuán）田：公田之税改作赏赐之用，称为爰田。《左传》僖公十五年：“晋于是乎作爰田。”耰：古农具。锄耰：平田松土，泛指耕种。桋（tí）：初生的嫩桑条。沃若：润泽的样子。《诗经·卫风·氓》：“桑之未落，其叶沃若。”
［13］暴殄（tiǎn）：残害，灭绝。
［14］森C（xǐ）：众盛貌。高牙：即牙旗。因其高，故名。潘岳《关中诗》：“桓桓梁征，高牙乃建。”此处指树木。陆离：光彩斑斓绚丽。佩：佩带。
［15］藩：偏远的地方。匽：即堰，沟渠。郁栖：虫名。《庄子·至乐》：“陵舄得郁栖则为乌足。”陆德明释文：“司马云：郁栖，虫名；乌足，草名；生水边也。言郁栖在陵舄之中，则化为乌足也。”台：高而平之地。塘：低而下沉之地。畏垒：山名。《庄子·庚桑楚》：“有庚桑楚者，偏得老聃之道，以北居畏垒之山……居三年，畏垒大穰。”畏垒，叠韵连绵字，不平貌。庄子借用为山名。此处指乡野。
［16］井干：井上围栏。《庄子·秋水》：“吾跳梁乎井干之上，入休乎缺甃之崖。”林会：密林。
［17］夐（xuàn）夐：长而孤立的样子。有鸣：指鸟。嘤嘤：鸟鸣声。
［18］荐：兽所食的草。《庄子·齐物论》：“麋鹿食荐。”以：犹而。
［19］罢钓：《后汉书·逸民传·严光》：“严光，字子陵，一名遵，会稽余姚人也。少有高名，与光武同游学。及光武即位，乃变名姓，隐身不见。帝思其贤，乃令以物色访之。后齐国上言：‘有一男子，披羊裘钓泽中。’帝疑其光，乃备安车玄NFDC9，遣使聘之，三反而后至。”此处用严光罢钓写春寒之甚。辍耕：停止耕作。《史记·陈涉世家》：“陈涉少时，尝与人佣耕，辍耕之垄上，怅恨久之。”此处借用，状春寒之甚。
［20］瘅（dān）瘃（zhú）：冻伤。
［21］麻衣：指雪。《诗经·曹风·蜉蝣》：“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后以麻衣代指雪。黄竹：古诗篇名。《穆天子传》卷五：“日中大寒，北风雨雪，有冻人。天子作诗三章以哀民，曰：‘我徂黄竹。’因以名篇。”谢惠连《雪赋》：“岐昌发咏于来思，姬满申歌于《黄竹》。”
［22］兔园：又称梁园，竹园，为汉初梁孝王所修的宫苑，在今河南开封市东南。《史记·梁孝王世家》：“于是梁孝王筑东苑，方三百余里，广睢阳城七十里。大治宫室，为复道，自宫连属于平台三十馀里……招延四方豪杰，自山以东游说之士，莫不毕至。”弇（yǎn）山：在今甘肃省，又名崦嵫山、弇兹山。《穆天子传》卷三：“天子遂驱，升于弇山，乃纪名迹于弇山之石，而树之槐，眉曰：‘西王母之山’。”王属：周穆王的随从。此两句是说，大雪覆盖，园不得游，山不得行。
［23］瑶水来使：瑶水，即瑶池，传说为西王母住所。班固《汉武故事》：“七月七日，上于承华殿斋正中，忽有一青鸟从西方来，集殿前。上问东方朔，朔曰：‘此西王母欲来也。’有顷王母至，有二青鸟如乌夹侍王母旁。”骚人：诗人。毂（gǔ）：指车。
［24］东郭不完之衣：《史记·滑稽列传·东郭先生》：“东郭先生久待诏公车，贫困饥寒，衣敝，履不完。行雪中，履有上无下，足尽践地。”梁山归思之曲：蔡邕《琴操·梁山操》：“《梁山操》者，曾子之所作也。曾子幼少慈仁质孝，在孔子门有令誉。居贫无业以事父母，躬耕力则，随五土之利，四时惟宜以进甘脆。尝耕泰山之下，遭天霖泽，雨雪寒冻，旬月不得归。思其父母，乃作忧思之歌。”
［25］汉女之冤：《汉书·于定国传》载：东海有孝妇，少寡，无子，养姑甚谨。姑欲嫁之，终不肯。姑自经死，姑之女告吏：“妇杀我母。”太守竟论杀孝妇。郡中枯旱三年。《太平御览》卷一二引此事作“姑女谗之于姑，姑诣太守诉而杀之，五月下雪”。卫民之哭：《太平御览》卷一二引《孙子》曰：“昔卫君重裘累茵而坐，见路有负薪而哭之者，问：‘何故也？’对曰：‘雪下衣薄，是以哭之。’”
［26］曜（yào）灵：太阳。《楚辞·天问》：“角宿未旦，曜灵安藏。”委照：射下阳光。伫：久立期待。辉光：阳光。
评此赋言时值春阳普照，万物竞生之际，忽然阴冷而飞雪骤落，致使万物勃发的春天成为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分不清匹练与素鹇，也辨不开高云与皓鹤，崇山峻岭再也显不出往日的险峻，而仅存其轮廓。春寒大至，百姓良田不得耕种，条桑受损不得采摘，因而“予心则忧”。且“庶草群木，千芳万菲”，遭春雪暴殄，“病李殭于井干，芳兰沉于林会”，鸟兽无所依附，渔夫无法捕鱼，农夫无法耕作，行者手足冻创，无法行走，所以作者表达了哀思之情：“东郭叹不完之衣，梁山作归思之曲。岂由汉女之冤，遂至卫民之哭”。民生罹难，情不自禁而吊之。最后，“忽曜灵之委照，伫消释于辉光”，希望太阳普照，融化冰雪，解去民之痛苦。
咏物而能关心民之疾苦，使这篇赋具有较强的思想性；用典自然，且能流畅自然，无雕琢之迹，使这篇赋具有较强的艺术性。描写生动细腻，语言清新流丽，不失为西昆作家作品中的一篇抒情佳作。
（雷恩海姜朝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