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宋仁宗景祐三年（1036），天章阁待制权知开封府范仲淹因言事忤宰相，落职。欧阳修遗书责司谏高若讷逢迎权势，若讷发其书，欧阳修被贬为峡州夷陵县令。此赋即作于夷陵。所赋黄杨，正是欧阳修当时处境的写照。
夷陵山谷间多黄杨树子［1］。江行，过绝险处，时时从舟中望见之。郁郁山际，有可爱之色。独念此树生穷僻，不得依君子封殖［2］，备爱赏。而樵夫野老，又不知甚惜，作小赋以歌之。
若夫汉武之宫，丛生五柞［3］；景阳之井，对植双桐［4］。高秋羽猎之骑［5］，半夜严妆之钟［6］，凤盖朝拂［7］，银床暮空［8］。固以葳蕤近日［9］，的含风［10］，婆娑万户之侧［11］，生长深宫之中。
岂知绿藓青苔，苍崖翠壁，枝蓊郁以含雾［12］，根屈盘而带石。落落非松［13］，亭亭似柏［14］，上临千仞之盘薄［15］，下有惊湍之激［16］。涧断无路，林高暝色，偏依最险之处，独立无人之迹。江已转而犹见，峰渐回而稍隔。
嗟乎！日薄云昏，烟霏露滴，负劲节以谁赏，抱孤心而谁识！徒以窦穴风吹［17］，阴崖雪积，哢山鸟之嘲［18］，袅惊猿之寂历［19］。无游女兮长攀［20］，有行人兮暂息。节既晚而愈茂，岁已寒而不易。乃知张骞一见，须移海上之根［21］；陆凯如逢，堪寄陇头之客［22］。
（《欧阳文忠公集》卷一五，《四部丛刊》本）［1］夷陵：今湖北宜昌。黄杨：常绿小灌木，质坚致，生长极缓，非二三十年不得为用材。段成式《酉阳杂俎》前集卷一八：“黄杨木，性难长，世重黄杨以无火。或曰以水试之，沉则无火。取此木必以阴晦，夜无一星则伐之。为枕不裂。”黄杨树子，即小黄杨树。
［2］封殖：栽植培养。
［3］五柞（zuò）：葛洪《西京杂记》卷三：“五柞宫有五柞树，皆连三抱，上枝荫覆数十亩。”《三辅黄图》卷二汉宫：“五柞宫，汉之离宫也。宫中有五柞树，因以为名。五柞皆连抱，上枝覆荫可数亩。”
［4］双桐：魏明帝曹叡《猛虎行》：“双桐生空井，枝叶自相加。”李商隐有《景阳宫井双桐》诗。景阳井即南朝金陵景阳殿之井，又名胭脂井。陈祯明三年，隋兵攻占台城，陈后主与张丽华投此井避难，为隋军所执。见《陈书·后主纪》及《张贵妃传》。
［5］羽猎：帝王狩猎，士卒皆负羽箭随从，故称羽猎。《汉书·扬雄传》：“其十二月羽猎，雄从……武帝广开上林，南至宜春、鼎湖、御宿、昆吾，旁南山而西，至长杨、五柞……故聊因《校猎赋》以风。”
［6］严妆：《南齐书·武穆裴皇后传》：“宫内深隐，不闻端门鼓漏声，置钟于景阳楼上，宫人闻钟声，早起装饰，至今此钟唯应五鼓及三鼓也。”
［7］凤盖：凤凰伞，帝王仪仗所用。《文选》班固《西都赋》：“张凤盖，建华旗。”李善注：“桓子《新论》曰：乘车，玉瓜、华芝及凤皇三盖之属。”
［8］银床：银饰的井栏。《晋书·音乐志下》引《淮南王篇》：“后园凿井银作床，金瓶素绠汲寒浆。”梁庾肩吾《侍宴九日》：“玉醴吹岩菊，银床落井桐。”
［9］葳（wēi）蕤（ruí）：鲜丽貌。
［10］的（lì）：光亮、鲜明貌。
［11］婆娑（suō）：茂盛。
［12］蓊（wěng）郁：茂盛。左思《蜀都赋》：“梗柟幽蔼于谷底，松柏蓊郁于山峰。”
［13］落落：高超不凡貌。汉杜笃《首阳山赋》：“长松落落，卉木蒙蒙。”
［14］亭亭：孤高貌。
［15］盘薄：据持牢固貌。江淹《豫章颂》：“盘薄广结，捎瑟曾乔。”
［16］（fén）激：涌起冲激貌。
［17］窦（dòu）穴：孔穴。
［18］哢（lòng）：鸟鸣。嘲（zhé）：繁细之声。
［19］寂历：空旷。
［20］游女：出游的女子。《诗经·周南·汉广》：“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21］张骞：张华《博物志》卷一〇载天河与海通，有人居海滨，乘槎而至天河。后人又将此事附会到张骞身上。张骞穷河源，河源与天河相通，张骞乘槎遂至牵牛宿旁，见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一一引《荆楚岁时记》。又汉乐府《陇西行》：“天上何所有？历历种白榆。”《初学记》卷二八引《博物志》：“张骞使西域还，得安石榴、胡桃、蒲桃。”此为数事合用，言张骞于天上如果见到黄杨树，也会把它移栽到人间的。
［22］陆凯：《太平御览》卷九七○引盛弘之《荆州记》：“陆凯与范晔交善，自江南寄梅花一枝，诣长安与晔，并赠诗曰：’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寄一枝春。‘”
评此赋不从黄杨树写起，而是先写汉宫之五柞、景阳宫之双桐，它们生长深宫，接近人主，可谓幸矣，哪里知道生长在穷乡僻壤、苍崖翠壁之上的黄杨树！所以作者感叹说：“负劲节以谁赏，抱孤心而谁识！”这里所寄托的正是作者自己的不遇之感。欧阳修在夷陵尚有一首《千叶红梨花》诗，与此赋同一命意。诗曰：“红梨千叶爱者谁？白发郎官心好奇。徘徊树下不忍折，一日千帀看无时。夷陵寂寞千山里，地远气偏时节异。愁烟苦雾少芳菲，野卉蛮花斗红紫。可怜此树生此处，高枝绝艳无人顾。春风吹落复吹开，山鸟飞来自飞去。……从来奇物产天涯，安得移根植帝家。犹胜张骞为汉使，辛勤西域徙榴花。”
（尹占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