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电梯里,我用力咀嚼口香糖,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
镜子里的姑娘背着个脏不兮兮的帆布双肩包,浓眉大眼,精神矍铄,一头斜分的檀棕色短发夹杂几缕姬胡桃,碎刘海儿没过眉睫,BF风牛仔外套的袖子卷至手肘,右上臂绣了一圈线头虬结的英文字母,从远看,就跟戴了个红袖章似的,散发出一股朝阳群众除暴安良的庄严气息,神圣不可侵犯。
旁边站一个络腮胡子的毛脸糙汉,手机贴嘴,撕心裂肺地喊:“我放不下你!真放不下!”
我听在耳中,不由得手上动作一顿,悲从中来,感叹这沧桑世间竟处处都有浓得化不开的情伤。惆怅之下,喟然长叹,我抬手轻触镜中那一张苦涩的笑靥,低声吟道:“唉,多情总被绝情伤,铁汉柔心空断肠,话费易充,旧爱难忘,直教人捶胸顿足撞大墙……”
话音未落,只听身旁那汉子又悲伤地吼了一嗓:“我那车撑死坐六个,真的放不下你了!除非你个二球愿意坐后备箱!”
我差点一把捏碎了电梯轿厢,“咣当”一声,强行关闭脑洞。
很快,电梯停在七楼,我飞快地收回了跑偏的思绪,面色一凛,迈开大步走了出去。
商场七楼是餐饮区,出了电梯往右走,不出三十步,就是一家刚刚开业的蒸汽海鲜餐厅。在餐厅门外,我停顿片刻,做了几次深呼吸。就像一根速冻薯条扔进了油锅似的,四面八方的服务员汹涌而至,以我这个饥肠辘辘的外乡人为圆心,以走廊为半径,迅速围成了一个人声鼎沸的大圈,纷纷热情招徕,各式样儿的菜单一窝蜂递过来,都快怼我脸上了。而我气定神闲,对这些外界噪声充耳不闻,眼观鼻,鼻观心,继续做完了几个热身动作。扭扭脖子,抖抖手腕,然后徐徐舒出一口长气,就像一只剽悍的斗鸡在决战前竖起了颈子上的羽毛。
我,回来了。
十八岁离开槐南市,已阔别六年之久。
如今,我背着当年逃跑时唯一带在身边的旧包袱,回到了故乡。同样风尘仆仆,而心境却截然不同。彼时我困顿绝望,无枝可依,在这座陡然陌生的城市里东碰西撞,惶惶如丧家之犬,恓恓如漂泊之萍,而此时却胸怀七分豪迈与三分肃杀,衣榴裙击兮不负昂藏,绣手弹铗兮隐寒光。
千里迢迢,回来收人头。
新店开业海鲜六八折,餐厅里,几乎满座,一桌一桌蒸汽缭绕,人声鼎沸,略带腥气的海鲜味混着粥底的米香扑鼻而来,甚是诱人。我谢绝了男服务员殷勤的带路,说了声“找人”,然后,一步一步,笔直地走近那个靠窗户的包厢。
那里一家七口正在聚餐,龙虾、扇贝、大螃蟹在蒸屉的箅子上滋滋地冒着热气。
男女老少,觥筹交错,谈笑风生,其乐融融。
坐在最里边、面朝我的那个男性老者,今年五十九岁,衣着体面,稀疏的偏分发型一丝不苟,焗得乌黑,头顶却暴露出一圈灰白的发根。他面皮黝黑,脸色阴沉,笑起来嘴角不动,刚毅戾深的眼神丝毫未变,看起来依然像板着脸,峦壑般的抬头纹与浓浓囧字眉组成了一个标准的“三八”。
这位是我亲大伯,安德高。
尽管已有六年未见,但这张苦大仇深的老脸,就算他用拉皮术把包皮拉到脸上再拍一车黄瓜我也认得出来。短暂一瞥之下,我眼底的血管都快炸裂了——六年前,就是这位老人家逼得我背井离乡、流落街头,历尽栉风沐雨之苦,最终走上了一条虽心狠手辣胡作非为欺男霸女人面兽心但我知我是好女孩的不归路。
我左右张望一眼,从旁边拽了把空椅子,拖进包厢,毫不见外地挤进了他们的家庭聚餐。
椅脚是金属的,划过地砖,发出一记刺耳的尖利声响。
满桌的亲戚齐齐一惊,纷纷朝我看来,那些眼神中充斥着不满、疑惑、鄙夷,还有些许警惕。安德高的儿媳靠门坐着,怀中抱有个不满一岁的小男婴,肥嘟嘟的,像一头浑圆柔软的小海豹。看见生人,这婴儿开始不安分地挣扎躁动起来,扔掉手中的玩具飞机,扁起小嘴,眼看就要嚎哭。
安德高皱起眉头,沉声呵斥:“你干什么的?出去!”
我对他的厉喝充耳不闻,大喇喇坐下来,伸手捏了捏小婴儿的脸颊:“哎哟,小王八蛋还认生呢,我也是你的姑姑啊!”
孩他妈还一脸懵逼,斜对面穿炭灰色西装的李大腾站了起来,一脸惊喜:“你是……安雁朵?你是朵朵!”
“腾哥。”
我点点头,打了个招呼。
“你刚回来吗?你跑哪儿去了?这些年我满世界到处找你!你是不是成心躲着我们?”李大腾蹬开椅子,刷地跳了出来,一个箭步冲到我面前,弯下腰,热情地抓住我肩膀上下打量,语无论次又连珠炮般抛出一堆问题,“喂,你怎么夸嚓一下就长得这么高了?怎么还变白了?小乌鸦,你去韩国整容了吗?你看你,这一头杂毛染得也太夸张了吧?有红有黄的,想凑齐三原色啊?灰色是不想说,蓝色是忧郁吗?哎,朵朵,你把我的小乌鸦藏哪儿去了?快把那个人格交出来……”
他一会儿掐掐我脸,一会儿揉揉我头,狂喜之色溢于言表,就差摇着尾巴伸出舌头来舔我几口了。
我将手指坚在嘴边,示意安静点,制止他激动的唠叨:“别叫我朵朵,我改名字了。”
“什么?”李大腾一愣。
我从屁股兜里摸出身份证,冲他亮了亮。
他疑惑着接过去,一字一顿念出来:“安——瓦——砾——”
“没错,我现在的名字,叫安瓦砾。”我笑吟吟地接口,眯起眼睛,环顾围坐在圆桌边这齐齐整整的一家人,毫无笑意的凛冽眼神扫过,与他们的目光逐一相触,“改这个名字,是为了提醒我自己,出身清贫,没什么好自卑的。吾与富贵而诎于人,宁贫贱而轻世肆志焉!就算我只是一颗碎石子,也会慢慢磨掉恶人的一层皮!”
满桌的人瞬间都慌了神,安德高瞠目结舌,说不出话,只重重一搁筷子。
李大腾咳嗽一声:“过去的事——”
“腾哥,跟你没关系。”我果断一摆手,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还拿我当兄弟,你就坐旁边歇会儿,别和稀泥。”
我知道,此刻他进退两难,最好的选择就是两不相帮。
过去,他是跟我磕头结拜过的大哥,我小他一岁,还有另一个义弟小我两岁,腾哥对我们处处维护。但现在,他又多了一个身份,就是我堂妹安雁卉的未婚夫。
我大伯安德高有两个子女,大儿子安雁龙的性格,与小女儿安雁卉正好走上两个极端。一个狂妄自私、好色成性;一个却是腼腆单纯、温顺软弱。因此,在我眼中,安雁卉这个小姑娘虽然蠢,却是他们家唯一尚有良知的人,跟我关系也不算太僵。
今天这个场合似乎挺隆重,李大腾一套炭灰色西装崭新挺括,安雁卉的米色开衫里面穿了件雪纺小红裙,勾勒出纤细的腰身,脸上化着淡妆,面皮白净,眉似新月,长发如瀑,半掩香肩,温温柔柔目光似水,清灵不可方物。她眼见李大腾被我斥走,似乎有心替未婚夫解个围,略显局促地站起来,结结巴巴,和我套近乎:“朵朵,好、久不见了,你变得、变得好漂亮……”
她的赋性一向如此,谁凶,谁强势,她就害怕谁,每回紧张起来说话总是结巴。
我冲她笑了笑,算是善意的回应。
“不管你改叫什么名字,瓦砾也好,珍珠也好,总归我还是你的大伯,你还是我侄女。”安德高按捺下心中怒火,又摆出了一副家族长辈的架子,不动声色地吩咐道:“既然坐下了,那就一起吃个饭吧!”
“不必了,我过来处理一点事情,马上就走。”
“处理什么事?”
“听说,你们一家人聚在这里庆祝卉卉订婚,所以,我特意赶过来道贺,拿回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什么东西?”安德高机械地反问,面色阴晴不定。
“我爸妈留下的房子和商铺,全都是我的,一块砖头你也甭想拿走!”面对一桌人复杂的目光,我坦坦荡荡表了个态。
“哦,就这点事啊。我们亲戚之间,有什么话不好商量,干嘛要说得这么苦大仇深的呢?你这个小姑娘啊,这么多年性格都没怎么变,心眼儿忒小,一点儿都不大气!”安德高一脸木然,嘴角动了动,露出一个讥诮而高冷的笑容,“再说了,你一个女孩儿家,迟早得嫁人吧?你赶紧找个有房有车有票子的老公,才是正经事,非要霸着我们老安家那么多房产,你对得起你爸爸在天之灵吗?”
他说得振振有词,可我的内心却毫无波动,甚至还想笑。
六年过去了,连计划生育的基本国策都革新了,这个老顽固的思想倒是一点儿变化也没有,还是满嘴的歪理邪说。“女孩子迟早要嫁人,安家的房产就该留给姓安的”这一套说辞,我从小到大听过无数遍。他曾筹划过,要把大儿子安雁龙过继来给我爸抚养,户口上到我家,奈何我爸一生勤奋,对这个酗酒烂赌一事无成的哥哥素来不齿,委婉地顶了他几句,大意是:“哥,余生不用你指教了,我自己瞎鸡巴过吧!”
十一岁那年,我遭遇人生最大变故,父母罹难双双离世,从此我在大伯家过上了寄人篱下的生活。
那段时间,我记忆中最深的恐惧,就是他酗酒之后,那张分外严酷凶残的通红的脸孔,以及随即会钻入我耳中的滔滔不绝的严厉苛责、喝斥与恶毒挖苦,偶尔还难免受些皮肉之苦。不过,听说他现在是胃癌晚期,烟和酒都已经戒了。
我嚼了嚼口香糖,吹出一个乳白色小泡泡,炸出啪一声轻响。
“法律上,我是第一顺序继承人,没你什么事儿。你要真觉得能说服我爸,可以下去跟他谈谈。”
“我跟你爸还用谈?我们可是亲兄弟!几十年手足之情!”
“是吗?你儿子当年猥亵我的时候,你说出那一句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时候,你考虑过亲兄弟的在天之灵吗?你顾念过一分手足之情吗?”我毫不犹豫,大大咧咧地将陈年隐痛说了出来,目光掠过安德高,斜睨着满身横肉一脸蠢相正在发愣的安雁龙。
全桌人的脸色都变了,有的震惊,有的畏缩。安雁龙的老婆刚结婚三年,从没见过我,突然在此时听我说出这么一番话,整个人都骇得呆住了。
李大腾难以置信地插嘴问:“你说啥?这是真的?什么时候的事?”
“你以为,我高一从自己家里搬出去,租个破房子住,窗户是报纸糊的,大热天冲个凉都不敢脱衣服,真的是为了体验生活?”
“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告诉你,又能怎样?那时候你也才十几岁——”
“胡说八道!”
暴怒的安雁龙截断了我的话,他一扭头见老婆面露惊吓之色,孩子也在哭,顿时恼羞成怒,推开椅子走过来,一边不干不净地骂着“小逼崽子血口喷人,早知道你没安好心”,一边习惯性地想要动手推我。我抬起下巴,嘴一张,像个豌豆射手似的,准确地把一坨嚼得黏乎乎热烘烘的口香糖吐在他脑门上。趁他停下来抹脸,我倏地一拍桌子长身而起,飞快欺近,右手牢牢叉住他脖子,脚下顺势一绊,迅速将这个曾经欺辱过我的臭傻逼撂倒在地。
这是一个擒拿招式,我实战演练了无数遍,动作干净利索。
从十八岁,到二十四,大好的青春年华,我在异乡如同风中的破塑料袋一样飘摇六年。鬼知道我经历过什么,如今才会带着两大坨熊熊燃烧的肱二头肌重返故里,假装归乡省亲。总之,以我现在的身高、力量和经验,一口气放倒五条普通的大汉,不费劲儿。普通的大汉,我普通的撂倒,旁边懵逼的亲戚,在懵逼的瞧。
安雁龙猝不及防,刚打一个照面就躺下了,狼狈地爬起来唾骂:“妈的,你还敢动手?是我们家把你个小贱种养大的!从小你就是白眼狼,克死亲爸妈,长大还有脸回来抢房子?贱逼!”
“你嘴巴放干净点!”李大腾忍无可忍,上去揪住未来大舅子的衣领,他虽然矮对方半个头,但胜在壮实,打起来也算势均力敌。
大妈见情势乱了,双手一拍大腿,哭喊着控诉起来,句句昧着良心说我昧良心。
安雁卉站在一旁手足无措,今天这场聚餐,本是为了庆祝她和李大腾的新房装修完成,而此时,自己亲哥哥却与未婚夫怒目对峙。她紧张得目光左右直闪,不知怎样才能安抚双方,她的头脑里缺少这种紧急应变机制。
我退回桌边,微笑着欣赏这难得的画面,右手不自觉攥紧一个空酒瓶,又慢慢松开。
“小兔崽闹够了没有?”安德高急了,一把推开椅子,对我怒目而视。
“站起来干嘛?想决斗?地方太小,你那套王八拳施展不开!”我好整以暇地抬起一只脚,踩在椅子上,像窑子里拦姑娘的流氓一样用手肘撑着膝盖,脑袋一歪,仰天打了个朗声哈哈:“我十八岁那年,你也就能跟我打个平手,现在我二十四了,您老都骨质疏松了吧,还想逆袭不成?”
想来,我的眼神锐利阴鸷,因为安德高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脖子。
当初我离家出走之前,破釜沉舟,跟他打过一架,结果是两败俱伤。那天,我差点儿被他们两口子联手打吐了血,而安德高的左颌角上,那道狰狞翻凸的长疤仍在。我恨他逼我辍学嫁人,一菜刀劈过去,倘若他躲得慢一点,抑或刀口移动几厘米,那剧烈搏动的颈动脉就能喷出华丽丽一排扇形血箭了。
安德高后退半步,转头冲李大腾怒叱:“大腾,你还想不想做我安家的女婿了?”
李大腾闻言略一迟疑,安雁龙趁机甩开了他的钳制,一转身,气势汹汹地与父亲并肩而立。
面对他们的宿敌,同时也是侄女,以及堂妹。
安雁卉拉住了她爸的胳膊。
“爸,你别这样,朵朵她受过不少苦了……”她声音在发抖,含蓄而哀愁地表达了自己的恳求,连话都不敢说得太直白。
我叹了口气,卉卉还是温柔又善良,可惜笃孝,所以,只能是个温柔善良的蠢姑娘。
大妈眼见形势不妙,哭喊一声“辛辛苦苦养了个白眼狼,造孽啊”,倒地昏了过去。
装死这个杀手锏,她用了这么多年也不嫌腻歪,反而在演技上更加精进了。每每局面不利,立时施展出来,只要敌方不是老、孕、病、残、狗,就能以一招“我躺尸你随意”秒杀对手,反败为胜。依靠这一门神技,她率领着一家四口,在拒缴物业费、遗弃老父母、疯狂吃绝户和驱逐亲侄女等战役中带头冲锋,屡建奇功。装死,堪称是碰瓷界的一招鲜。
只有面对我的时候,她才可能会产生“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她有碰瓷神技,我会坟头蹦迪。
“哎哟,看来这回死透了!”我蹲下去,用筷子捅了捅老太婆的菊花,见她面皮抽搐一下又拼命忍着不动,特别喜感。我顿时哈哈哈笑出了声,兴高采烈地扯着嗓子吆喝起来,招呼大家一起欣赏这个老活宝躺尸的英姿:“我大妈真是一位贤妻良母啊,知书达礼、善解人意,大喜的日子给各位死个妈助助兴。放心吧大伯,就冲着你们对我的养育之恩,今天您二位的棺材钱,我包了!”
安雁卉正抱着她妈哀哀呼喊,我向她招招手:“来,搭把手,翻个面,两边都晾晾你妈才能凉的快一点,这样等她下了油锅地狱,炸得更脆,口感更好——”
“小畜生你作死是吧?要不是瞧在你爸面子上,十年前,我早就打死你这个小贱种了!”安德高气得浑身直哆嗦,发型都抖凌乱了。他颤巍巍地指着我,向儿子下达命令:“我看她就是回来找死的,你给我打!打死她,我来抵命!我六十岁的一条老命拼你一条二十岁的命,值了!”
安雁龙张牙舞爪地扑过来,满嘴喷着肮脏的口头禅,一如从前。我深知他弱点在哪,一个闪身勾踢以迅脚不及掩裆之势踹中他下体。
他痛嚎一声,一手捂住裆部,一手扶着桌子,半蹲的身体蜷得跟个虾球一样。
可能他们都以为,我第一次打倒安雁龙只是个巧合,是个意外,所以仍然动不动对我挥舞拳头跃跃欲试。不过,即便他们不肯正视现实,我也有办法让他们清醒过来,多年养尊处优的他们,和一路披荆斩棘的我,如今,已经不是一个重量级的对手了!
我冷眼环伺左右,抠了抠鼻孔,在安雁龙背上揩净手指:“真可惜啊,在你第一次把手伸进我衣服的时候,我就该当场废了你,那时候还有《未成年人保护法》罩着我呢……”
“朵朵,别说了!”李大腾把我拽过去,一脸沉痛,“我们走!”
“去哪?你别影响我报复社会啊!”
“别闹了,外面服务员都报警了。”
“她说的是真的假的?你真做过那种事?她真是你亲堂妹吗?”
——这一句话,是安雁龙的媳妇问的,她抱着娃在旁呆坐半天,这会儿终于缓过神来了,倏地站起身来逼近丈夫,连声质问。安雁龙气急败坏,不耐烦地一扬手把她推开:“你能不能别添乱?!”
他的声音凶狠且响亮,把自己亲儿子吓得哭哭啼啼,孩子妈一气之下抱着儿子跑出去,看架势估计是回娘家了。
安德高气得暴跳如雷,骂骂咧咧地往地上摔筷子,因为只有这玩意摔不破。大妈发现儿媳妇跑了,急得在地板上也躺不安稳,俩眼睛偷偷睁开了一条细缝,小眼珠子滴溜溜直转。安雁卉一边应付着服务员的询问,一边来回扫视父母和未婚夫,又窘又怯,可怜兮兮。总之,现场一团糟乱。
“别理他们了,你住在哪?我开车送你回去,好不好?”
李大腾深恐冲突加剧,急着催我。
“好啊。”
我顺从地转过身,任由李大腾扯着我往外走,心中冷冷一笑:你们以为此刻局面已经是最糟的了吗?
要知道,这个故事才刚刚开始!
(二)
六年之前,我的名字还叫安雁朵。
安家取名依然按族谱排字,德字辈之下,是雁字辈。安雁朵、安雁卉,这一对堂姊妹的名字,既唯美又清新,充满了长辈们的美好祝福。
从我记事起,父母就是所有亲戚当中经济条件最好的,他们夫妻俩的名下有一家公司、两处房产、四间商铺,还有好几辆车。我爸是个责任感爆棚的男子汉,自从1992年结婚之后辞职下海,每天起早贪黑地忙着公司生意,吃的却是自带便当,除非有应酬,否则从来都舍不得下馆子去吃顿好的,偶尔,甚至两块发糕或一个酒酿饼也能把午餐糊弄过去。我妈则是一位本本分分的职场白领,朝九晚五,业余时间全部用在做饭和家务上。她略有洁癖,总爱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还喜欢研究美食,伺弄猫狗与花草。我家一直住在健康路75号院,这个小区在槐南城里颇有名气,属于生态型住宅区,绿化面积远超平均水准,外观设计采用了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期的“新中式”风格,黑白田园外观,优雅大气,用现在的审美眼光来看,兼具北欧简约与中国水墨风格,尤显清贵。小区后门靠山脚下建有一片别墅群,独栋、双拼和联排型应有尽有,我小学时经常吆五喝六地喊同学一起翻越后门上山探险。
我天生外向,除了同住小区的孩子,还结识了很多周边的小伙伴。那是上世纪90年代后期,别的孩子大都还穿着不甚合身的运动服,而我一个礼拜穿的花裙子从没重过样。那时起我就知道,在这个小城市里,我算得上是家境优裕、鲜衣美食,我也是父母捧在手掌心里的一枚小公举。
然而,在我十一岁那年,父母不幸在高速上出了车祸,意外过世。
丧事结束后,亲戚们迟迟不肯散去,许多人都自告奋勇愿意抚养我这父母双亡的孤女,抢着要承担监护责任。最后,我大妈一招“装死杀”吓退了其他竞争对手。于是,由家族全体长辈默许,以及街道办与社区居委会共同作主,将我的抚养权和监护权确定交予了我亲大伯,安德高。
一般听说我大伯叫安德高的人,都会追问:那你爸爸一定叫安望重吧?
不,我爸爸叫安德民。
我妈妈叫汤君。
这两个熟悉而亲切的名字,很快,就像印在了我记忆深处最后最美的一片秋叶上。
凛冬的一阵寒风刮过,它们就盘旋着,不甘地凋落了。
作为我的监护人,大伯先是理直气壮地把他户口迁到我家。随后,他们全家人都搬了过来,四口人霸占了我家三间大卧室,反而把我撵进书房,只能睡在一张窄小的折叠行军床上。我妈生前最宠爱的两只奶牛猫和一条金毛犬,也全部被驱赶到楼上的露台,不准进屋,没到一年的时间就先后送出去了。
安雁卉想邀请我一起睡卧室,遭到了她母亲的严厉警告:“千万不能接近那个命硬的,她能克死父母,就能克死别的亲人!”
我当时年少气盛,又值青春叛逆期,更加见不得我家猫狗们受委屈,对大伯这些不合理的安排十分抵触,悲愤之下,跟他们起过无数次冲突,没少挨打,逐渐从心生厌恶,到相互憎恨。就因为一句“监护人有权管理被监护的未成年人的财产”,大伯先后卖光了公司股份,又卖了几辆车子,供他全家挥霍。
那段时间,我只要一踏入家门,就觉满腔恨意五内俱焚,在每个泪崩的夜晚疯狂思念着父母,在悲恸中睡去,又从噩梦中醒来。
我曾以为,寄人篱下之苦,莫过于此了。
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十四岁时,我才迎来了人生中最为黑暗的时刻——堂兄安雁龙十八岁了,刚刚从一所职高毕业,终日待业在家,无所事事。他仗着自己身高体壮,又深得父母溺爱,不停找机会对我侵凌、骚扰,从口头侮辱发展到动手动脚,逼得我忍无可忍,从家里搬了出去,勤工俭学,自己挣钱租房子住。
就这样,我大伯和他的家人,活生生演绎了一出“鸠占鹊巢”。
那段时间的黑暗之中,倘若还有一丁点亮光的话,那么都来自于我的两个拜把兄弟。
李大腾,于彦峰。
李大腾跟我同住一个小区,而且是别墅区,他父亲是槐南市里有名的炒货大王,跟我父母也认识,两家孩子之间的友谊顺理成章。
于彦峰随母亲住在附近的平房里,家境很一般。我起初以为他没有爸爸,后来才知道他父亲是铁路工人,常年跟着施工队伍在外奔波,每月回家住一两天,像走亲戚似的。我打小就顽皮好动,抓蛇、掏鸟、逮蜈蚣都是小菜一碟,是健康路那一带赫赫有名的孩子王,整天率一队熊孩子在外面野,玩得一身黑泥,李大腾送我一个外号“小乌鸦”。而于彦峰则性格内向,腼腆自卑,一直没有交到过好朋友,每次溜出来一起玩,他只会怯生生地跟在我身后。所幸,在我领导的一大帮小屁孩里,他长得最好看,因此我总是愿意带他玩。
我们从小玩到大,完全可以用“青梅竹马”来形容,李大腾经常提出要把自己亲弟弟送给我爸妈,换我去给他当妹妹。
后来,我连遭父母去世和大伯欺凌的打击,一度郁郁寡欢。有次路过郊区的关帝庙,李大腾心血来潮拉着我磕头结拜,信誓旦旦“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然后拍着我的头说:“小乌鸦,你别难过,现在我也是你的亲人了!”
于彦峰当年可能才十岁,依然是我的小跟屁虫,一时鬼迷心窍,他也懵懵懂懂地跟着我们跪拜下去。
李大腾看了他一眼,笑着对我说:“看,你有两个亲人!”
根据年龄排大小,李大腾自然是大哥,我排老二,于彦峰的年纪最小,从此他就踏上贼船成了我们俩的小弟。我们三人互相扶持,彼此安慰,跌跌撞撞地度过了青春期,度过了惨绿年华。
再后来,我考上了外地的一所211大学,同时,我也即将年满十八周岁,不需要监护人了。安德高可能感到危机迫近,开始动起歪脑筋,跟大妈合计着,想干脆把我嫁出去,以便合理地霸占我家所有财产。快开学时,他撕了我的录取通知书,逼着我去相亲,把我气疯了,跟他们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我从厨房抄起一把菜刀砍中那个老恶棍的脖子,顿时血染刀锋,大妈吓瘫了,尖声狂喊“杀人了”,我也以为自己失手杀死了大伯,匆匆拎起个书包,离家出走,仅收拾了几件胸罩裤衩子。
这一走,就是六年。
我不敢去学校,害怕被大伯及其家人找到,于是便四处流浪,沿途打点零工赚钱糊口,一路从江南走到了漠北。那些年里,有时候我照着镜子,就像在观摩一个时代施加于女性的屈辱。
一个月前,我终于回到阔别已久的槐南市,那一天阳光明媚,穿过枝叶,在人行道的地砖上漏出摇晃的光斑。走在健康路75号附近,抚摸着老城区的砖墙,我心中充满了失落,和遗憾——家,就像我爱的那个少年,哪怕只有一天,我没能陪在他身边,都感觉生命像被剜去了一块,不再完整。
教我开车的师父曾经关心地问我:“你家还有亲戚吗?”
彼时,我俩仍身陷大西北,在沙尘飞扬的公路上,我飙着一辆颤抖怪吼的平头大货车,狠狠一脚将油门踩到了底,轻蔑地仰头一哂:“我家亲戚?给脸他们才是亲戚,不给脸就是一群吃相难看的白眼狼!”顿了顿,我的目光无意识飘远,又压低声音,燥涩地补充了一句:“也许,我在这世上还有两个亲人吧,已经好几年了,谁知道呢……”
现在想来,这些话真是字字含泪、声声泣血。
(三)
走进电梯,李大腾按亮了B2楼层,殷切道:“我车停在负二层。”
我伸手按亮B1,莞尔一笑:“我车在负一层。”
李大腾先是一愕,很快,脸上绽开一个欣慰得有点夸张的笑容:“你可以啊,自己买的车吗?那你这回算是衣锦还乡了吧?行,我坐你的车,正好,等会让卉卉开我的车带他家人回去。”
“她技术怎么样?”
“还行吧,反正她开车呢,稳赚不赔。上次关后备箱,没留神夹进去一根树枝,活生生拔出一棵行道树拖回家了。”
“哈哈哈这个傻孩子一点没变……”
我们说说笑笑,走出电梯,到了负一层。我径直找到C区的停车位,站在一辆深红色的皮卡旁边,开锁,拉车门,抬高右腿敏捷地跳上驾驶座,一气呵成。李大腾呆呆地站在车头,又吃了一惊:“这就是你的车?你一小姑娘,开一皮卡?”
我笑嘻嘻地抬手,作了个邀请他上车的手势:“小城市就是好,蓝牌皮卡也能进市区。”
李大腾仔细打量一下这辆皮卡,举步上车,坐在我旁边:“这价格,其实可以买个一般的SUV了。”
“城市SUV弱爆了!我这车多好啊,皮实、耐操、空间又大,真爷们的不二之选!普通姑娘喜欢大众甲壳虫,文艺姑娘喜欢宝马MINI,而我,福特猛禽才是我的挚爱啊!”我拽下沉甸甸的双肩包,习惯性地往副驾驶座位上一扔,正好丢在李大腾腿上,咚地一声,砸得他吡牙咧嘴,小声嘟囔了一句:“艾玛,你这包里装的是十八般兵器吗……”
“抱歉,可能是电筒小刀之类。”我发动车子,朝车库的出口开去,“跑西北线的老司机,都比较重视单兵装备,力求在险恶的环境中顽强地生存下去。”
“这六年,你去了哪儿?”
“我运气还不错,刚走了不到两个月就遇到我师父,一直跟着他在外地开大货,从没证开始跟车,后来考了证,就自己跑长途,虽然是累了点但工资真心高啊……”
“等等,”李大腾打断我的自述,“为什么不跟我联系?”
“哦,没什么特殊原因,就是太累了吧。这几年,我吃、睡、玩基本都在路上,在卡车卧铺睡的时间,比在床上睡的时间都多。每年闲下来几天,不是在修车,就是在养伤。别说跟老朋友联系了,约个炮超过三十分钟我都嫌耽误时间。”我面带微笑,一席话平静地道出六年辛酸,就像在说着别人的故事。
李大腾沉默了片刻,笑着说:“我们小时候叫你擎天柱,真是一语成谶,你果然开上了卡车。”
2007年,《变形金刚》刚上映的时候,恰值暑假,我和李大腾初中毕业,于彦峰开学读初二。作为大哥,李大腾慷慨地拿出零用钱,邀请我们一起去电影院看大片。散场出来后,我们仍然热血沸腾,讨论不休,互取绰号。三人中李大腾最老最胖,外号“铁皮”;我什么事都带头冲锋,外号“擎天住”;于彦峰名字里有个“蜂”的谐音字,外号“大黄蜂”。
想到这儿,我心中莫名一痛,没有接话。
李大腾的性格憨厚直爽,一向不擅长活跃气氛,我不开口,他也不知说什么好。
前面忽然堵成一团,我举目眺望,马路前方,有一辆福特嘉年华慢吞吞地地想靠路边停下,可惜侧方位停车技术没掌握好,一会开,一会倒,死死地横在马路中间,科目二也不知道是怎么过的。折腾半晌,只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大爷跳下车来,煞有介事地观察了半天,又回到车上,继续来来回回倒腾了十几趟,还是没能成功。
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刺耳已极,我双手抄在脑后,往椅背上一靠,耐心等待。
李大腾没话找话:“哎,老司机,侧方位停车是不是最考验车技?”
“侧方位还好,全油门侧方停车,最考验车技。”
“那不就是漂移入位吗?”
“差不多吧。”
“你会吗?”
“呵呵,这不算什么,我开着货车还超过凯迪拉克呢。”
不是吹牛,我开的第一辆车是长头大卡,特别老旧,那车出厂的时候,估计我还是个小学生吧。然后没过多久,我就驾着它在高速上超过一次凯迪拉克,那酸爽,一般人不敢相信。飙到120的时候,发动机疯狂地咆哮着,整个车皮震得哐哐哐直抖,我感觉自己仿佛就坐在1964年罗布泊地区喷薄而出的蘑菇云里,全身骨头都散架了,视力减退、模糊、重影、黑影、眩光,出现了白内障的症状。
当时,我可能被对方刺激得失去理智了,完全是以一种下了高速就去卖废铁的决心在往死里踩油门。
可惜第二个回合我还是输了,硬件是硬伤。
比软件,比技术,我是不会服输的。我师父驾龄十年,三百多万公里无事故,我六年。路上无聊,经常跟他比赛轧汽水罐,只有车子速度够快,轮胎又能准确地轧过汽水罐,才会发出一声爆响,响声多的就赢。
这一年,我的赢面已经偏大了。
李大腾又问我:“你这次回来,是路过,还是定居?”
“定居。”
“太好了!那你……是不是真的要报复他们?”
“报复倒也谈不上,我只是在尽力修正自己过去做错的事情。过去,我一味忍气吞声,纵容大伯侵犯我家的利益,其实违背了第十二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的会议精神,公平正义才是社会和谐的基本条件!”
李大腾哑然失笑:“小丫头满嘴的套路……那,有没有什么我能帮你的?”
“正巧有一件事,你能帮得上忙。”我笑了笑,果断打方向变个道,跟着前方缓慢的车流驶出这条窄路,“方便的话,请你尽快把卉卉娶回家吧。”
“为什么?我们都不急——”
“再拖几个月,她家可能就拿不出嫁妆了。”
我截断他的问话,含蓄表态:“她的原生家庭太糟糕了,我不针对她,但怕她被误伤。”
“卉卉是个挺好的姑娘……”
“我知道,但法律规定了继承遗产就要承担父债,万一安德高夫妻出什么意外,反而会连累安雁卉。”
“其实,按照本地风俗,一般嫁出去的姑娘,跟娘家遗产没啥关系。”
“嗯,就因为这个混账逻辑,所以我家的财产,安德高可以理直气壮夺过去给他的儿子!我身为我父母遗产唯一的合法继承人,却被逼得流落街头、背井离乡……难道我们老安家有祖传皇位需要安雁龙继承吗?我告诉你,腾哥,亲戚和强盗分开来对付都不可怕,亲戚总归要讲两份情面,强盗可以用法律制裁,最可怕的就是沾亲带故的强盗,夺我大屋、占我商铺,把公司股份都卖得一干二净,可是我如果跟他翻脸,肯定还会有人指责我不懂人情不孝长辈,六亲不认——呵呵,六亲不认?这也太美化我了,我何止六亲不认,再多几门亲戚我也照样不认!”
说到后来,我的笑声透出几分尖锐与刻毒,李大腾明显无言以对了。
车内的空气凝滞半晌,他突然没头没脑地感慨了一句:“唉,我一直抱怨自己这几年累,可是跟你相比,我感觉自己真的幸福多了……”
“你感到幸福了吗?”我挑一挑眉,目不斜视地笑了笑,“放心,可能只是错觉。”
他一阵愕然:“什么——”大概是想追问什么意思,我转过头朝他一笑,打断了他的问话:“到了!”原来,说话间,我们已经驶入了健康路75号院,就停在我家的楼下。李大腾震惊地望着我:“这不是……卉卉他们家吗?你不会就住在这里吧?你真的住在这儿?安德高他们能同意吗?”
我径自停好车,转身冲他一笑,歪着头问:“腾哥,给你介绍几个朋友,来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