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上初中的时候,槐南城里有著名的两大高手——“南猫北虎”:“南猫”是个身手敏捷的漂亮女生,而“北虎”则是个身高腰围都是一米八的男生。其中,“南猫”就是健康路第十一中学的安雁朵,在传说中,她是个眼睛像铜铃般大、喜欢昼伏夜出的猎杀者,身高一米六五,腿长两米八,因为她无论从哪个刁钻的方位都能一脚踹飞对手,不但胸以下全是腿,而且眉目英武,自带领袖气质。
李大腾曾在一篇作文中精准地描写我,“乃黑凛凛一条彪形大妞”。
他这样写道——“如果人生是款游戏,她绝对是个红名玩家!就算对面几个小流氓都有一身腱子肉,在她眼里,也就是一盘儿荤菜!朋友,你玩过网游吗?见过战士A怪吗?如果你不懂什么是A怪,那我根本无法向你形容那个残忍又霸气的1v5巷战场面……”
所以,我们弟兄三人无论干什么傻事,通常都是我杀气腾腾冲在第一位。
今天也是一样。
我带头往楼上走去,这一栋是个叠拼型别墅,我家住上叠,入户楼梯设计在室内,这样上层住户进出时便不受天气影响,户内面积200多平米,加上赠送的顶层阁楼花园,约摸有300多平,空间还是极大的。
李大腾虽然狐疑,但没有多话,只是紧紧跟在我身后,亦步亦趋。我斜觑过去,总感觉他神色之间透出点心惊胆战。老丈人家毫无预兆地突然易了个主,他感到惊慌,这倒也很合理。
我按响了门铃,里面传来脆生生的童音:“谁呀?”
“既然你诚心诚意地发问了……”
我话还没说完,门就猛地被推开了,一个眉宇间透着机灵劲儿的双马尾小萝莉蹿出来,身形瘦小,看起来不过五六岁年纪,动作倒是挺敏捷,张开双手像个猴儿一样跳进我怀里,满口亲热地嚷嚷“妈妈你回来啦”、“妈妈这个房子好大啊”、“妈妈他是谁呀”,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李大腾倒抽一口凉气,瞪大了双眼。
“这孩子是——”
他话还没问完,从厨房那边传来一声粗暴的训斥:“小笼包,你又跳瓦砾妈妈身上了?”
厨房那边,有个中年男子探出半拉身子,嘴里叼着根烟。这是一个看起来面目沧桑的老男人,行走时右脚略跛,看相貌有四十多岁,胡子拉碴,头发乱糟糟的东翘一撮西翘一撮,眉间皱纹非常深,似乎过了许久落魄潦倒的生活。时为春寒料峭的三月初,气温在十度左右,他上身只穿了一件深灰色旧衬衫,不怕冷似的敞着衣襟,露出两坨硕大的胸肌,以及一丛茂盛的胸毛,脏兮兮的低腰牛仔裤还没有系皮带,人鱼线醒目,古铜色的几排腹肌十分张狂。
我不悦地翻了他一白眼:“杨大烟枪,孩子在家里你还抽烟?赶紧掐了!”
老杨咧了咧嘴,连忙摘下烟头,转身在水池里按熄了。
“好香啊!爸爸,你烧了什么好吃的?”
小笼包眨了眨乌亮的大眼睛,跳下地去,又一阵风似地卷进厨房。
老杨一边佯怒斥责“说多少遍了,别拿你那小脏手碰我的菜”,一边笑呵呵地跟了过去。
“这孩子……她叫你什么?你们俩是……是……”李大腾死死地抱着脑袋,瞪着我,好像快疯了,“那个男的又是谁?”
我笑盈盈地看着小屁孩的背影,长长的两根辫子一甩一甩,穿毛呢连衣裙,粉嫩可爱。她脑袋挺大的,身材却特别瘦小,明明已经有六周岁了,但身高和体重的发育却只能堪堪达到五岁的标准,一米一都不到,才三十斤。
六年前,她还是个刚会走路的小婴儿,我开着车,她就在车里玩,在漫漫路途中慢慢长大。
“小笼包是我干女儿,我一手带大的。”我微笑着给李大腾解释,每当看向干女儿,我都感觉自己眼神很宠溺,“这孩子从小就没有亲妈,特别缺母爱,所以认了十几个干妈,我们一路上遇到所有开车的、修车的,只要是女的,对她又好,她都会喊别人妈妈——哦,杨叔是我师父,也是小笼包的亲生父亲,他今年三十九,虽然看着像九十三似的。”
顿了顿,我总结道:“迄今为止,我身边的男人都是小怪,真正的BOSS还没出现呢。”
李大腾不信:“那,小峰呢?”
我的心里又是莫名一痛,短暂地沉默后,轻描淡写地呵呵了一声:“对啊,他是我的菜,还是盘儿硬菜。”
杨叔一只胳膊夹着小姑娘走了出来,笑着说:“不好意思,闺女太淘,让客人见笑了。”
“这是我哥,李大腾。这位是杨叔,我师父。”我给他们简短地做了个介绍,李大腾急忙扬手招呼:“哈哈,杨叔。”杨叔和善地笑笑,把手里不断挣扎的小姑娘放地下,瞬间板起脸,警告她不许再顽皮。我问他:“小曦呢?”
他一扬下巴:“在楼上吧。”
“腾哥,跟我上来,带你去见个大胸美女。”我带领李大腾上了楼,沿着楼梯的木质扶手,转向左边,走向一阵轻快音乐《Sunshine Girl》传来的房间。房门敞开着,明媚的阳光透过直通露台的落地大窗,照在略显黄旧的木地板上。窗边,趴着一只肥头大耳的黑黄纹狸花猫,正在懒洋洋地晒太阳,看都不看我们一眼。猫咪旁边的避光处,但见一名容貌清秀、气质娴静的长发大胸美女穿着深V运动内衣和蜜桃臀紧身裤,正面对我们,侧卧在瑜珈垫上,气定神闲地做单手平板支撑。她左手屈肘支撑身体,腹肌紧绷,神态却很悠闲,右手捏着一个崭新的螺丝起子,从地板上的一个大玻璃碗里扎水果吃。
别人吃水果用牙签,她用起子。
也算是通过特殊工具生动地诠释了自己的职业与身份。
她是西部大城一家修车铺的老板,大我四岁,小笼包的第二个干妈,和我认识也足足有五年了。每一次看见她,不是在撸扳手就是在举轮胎,一两百斤重的卡车大轮胎在她手上就像个呼啦圈似的,身材练得前凸后翘,极致妖娆。长期的间接日晒,使她肤色呈现出健康诱惑的蜜糖色。最近很流行车厘子红,她手指甲与脚趾甲都涂了幽幽的赤调,像中了剧毒一样,非常符合她妖艳贱货的气质。
“小曦,刘曦蔓,曾经是蓝翔的校花,现在是汽修厂老板娘。”我给李大腾介绍,“据说,她的身高和胸围都是一米六八。”
李大腾忙不迭地点头致意:“刘小姐,真是身强体壮,有把子力气!”
我啼笑皆非。
身为炒货大王的儿子,李大腾算是个市井富二代,出手阔绰,却一直不太招女孩子喜欢。他继承了父辈的勤劳朴实勇敢,成绩优异,上的是985大学,而且祖上两代都是党员,爷爷还是老地下党,根正苗红。小时候,他就是一个耿直boy,赞美女孩的词汇永远都这么匠心独运,比如“身强力壮”之类,简直分分钟让对方想掀桌,大耳贴子糊他熊脸。
刘曦蔓虽然一贯如此豪放,但没料到会有个陌生人进来,叉了一片哈蜜瓜的螺丝起子顿在半空中,有点小尴尬,坐起身来打了个哈哈:“我,修车的,拿这个最顺手,新的,比牙签干净多了。”
“这是我哥,李大腾。”
我话还没说完,腾哥居然羞涩地别开了脸。
她坐的位置太低,乳沟醒目,李大腾忙不迭移开视线,脸都涨红了。
刘曦蔓冲我抛了个意味深长的媚眼,用夸张的口型无声地问我:“处男?”我白了她一眼。她笑嘻嘻地跳将起来,趿上人字拖,啪哒啪哒,风情万种地扭着腰肢走到椅子边,拎起搭在椅背上的一件白色羊绒长衫,问我:“人来了没?我有时间冲个澡吗?”
“去洗,去洗,顺便把你大脑也洗一下,污死了。”
“得嘞您呐!”
临走时,小曦有意无意地挨着李大腾擦肩而过,顺势还无比优雅地抬手撩了一下秀发,香气四溢。那是香奶奶家独有的迷人脂粉味,轻盈魅惑,散发出阵阵撩人气息,暧昧已极。肥猫见主子走了,也晃晃悠悠地爬起来伸了个懒腰,抖抖身子,漫不经心瞥了我们一眼,矜持地跟在她身后踱着方步离开。
李大腾满脸通红,憋了半天才迸出一句:“嚯,她汗味真重,跟我妈炒的奶油瓜子一个味。”
我噗一声差点笑倒在地,面对钢铁般的直男,真是俏眉眼做给瞎子看。
楼梯那边传来咚咚的脚步声,小笼包飞也似跑了上来,喊我们下去吃饭。她乌溜溜的黑眼珠往四下里转了一转,又乖巧地问:“小曦妈妈呢?”
“她在洗澡,咱们边吃边等她。”我揉着小笼包的头,招呼李大腾下楼一起吃饭。
杨叔做了几个家常菜,端的是手脚麻利,虎虎生风。
“今天我没时间买菜,他们家冰箱里也只有这点存货了。还好咱都不是外人,凑合一下。大腾,你尝尝这是我的拿手菜,姨妈扣肉。”
单纯的李大腾好奇发问:“何谓姨妈扣肉?”
杨叔挠着腮边胡须,含蓄委婉地解释:“呃,你是否发现此扣肉之红,色泽浓暗、黏滞,异于常态……”
“好!谢谢!不用说下去了!”
我一掌拍在桌上,果断拿起手机,打开外卖APP:“荤菜太少了,咱们再叫几个外卖吧!腾哥,你知不知道谁家九转大肠做得最拿手?”
“外卖我熟,我来点吧!”李大腾从衣兜里取出手机。
杨叔眼疾手快,稳稳地按住他的手:“切记!千万别跟瓦砾抢着买单,我就客气过一次,肋骨被她打断了三根!”
我们同时哈哈大笑,“姨妈扣肉”的阴影一扫而空。
杨叔作为工作伙伴十分靠谱,但在生活上却十分不靠谱,吊儿郎当,落拓不羁,给菜取名字都是“姨妈扣肉”、“鳖香肉丝”、“老杨汗炒饭”之类的。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正蹲在树荫下焦头烂额地哄孩子睡觉,用破锣嗓子极尽温柔地唱着一首儿歌:“屁,屁,屁,碳酸气,它在肚子里,钻来又钻去,一个不小心,它就放出去……”
小笼包这乳名还是我起的,要是让她爸爸取,估计就得叫个“大列巴”、“老蒜头”啥的。
我麻利地点好外卖,收起手机。
“千万别不自量力,请我吃饭。腾哥,别看你家大业大,我照样能把你吃到破产!”我缓缓收敛了笑容,正色道,“我吃果木烤鸭从来不用切的,整只用手撕着就吃完了;500ml饮料都是开了盖儿一口闷;6磅的双层生日蛋糕不够我一个人吃;最穷的时候,宵夜是六个馒头一瓶老干妈;我的最高纪录是一顿吃了二十份烤肉,整整五斤牛肉!”
“哇!你太牛了!”李大腾用力鼓掌:“你这么能吃,怎么不开个大胃王直播?”
我捂住胸膛。
唉,直男的反应实在扎心啊!
其实,我的这个绝活并不牛逼,反而透出几分心酸。正常的女孩儿谁会一顿吃这么多?还不是饥一顿饱一顿,有饭吃的时候就多囤一点儿,备着饿的时候多顶一会儿。最累的时候,我连大姨妈都不准时来了,还能准时吃饭?
“全是碳水和脂肪,凑在一桌就是一场灾难,你们还吃得这么香!”
刘曦蔓从楼上款款走下来,眉头微皱,忍不住出言唾弃我们这一桌油and米。
洗个澡的工夫,也就十分钟而已,她连妆都化好了,还戴上了一对银灿灿的细长耳线,银链两头缀着一大一小两颗珍珠,垂坠在尖秀的下颌旁,一摇一晃,动人心魄。她仍然脚趿人字拖,光着腿套了一件乳白色羊绒长衫,领口很大,斜露出半边圆润的肩头,湿漉漉的长发微微蜷曲又成缕垂下,掠过锁骨,失足般坠入肤色犹自白嫩的沟壑里。宽松的羊绒衫裹住了纤腰和翘臀,露出笔直的小腿,足踝处纹了一群飞翔的黑色小鸟,既绰约又香艳,色气侧露。
“小曦,就等你来干杯了!”
杨叔擦擦嘴,站起身,开了一瓶酒柜里最贵的巴黎之花,热烈庆祝我们三人回归正途,从此,大家互相扶持,争取早日在这个城市里扎稳脚跟。
刘曦蔓在对面坐下,李大腾眼光不知落在了哪里,脸总是红。
“你们,待会儿要出去约会吗?”小曦调戏心起,故意以手支颐,双手叠戴了七八枚娟细指环,丰满的胸部靠在桌沿上,衣领下仿佛掖了两只呼之欲出的白兔,狭长的双眼微微眯起来,两丛茂盛湿亮的眼睫毛几乎交触在了一起,葱茏的目光落在李大腾脸上,话却是提醒我的,“瓦砾,你得先吃两头大蒜防身啊!”
我在桌下踢了她一脚:“走开,你们这些玩够了的心机girl!离我们老实人远一点!”
刘曦蔓不为所动,笑嘻嘻地从背后摸出个手机,瞥着李大腾,眼角眉梢皆是风情:“哎,老实人,加个微信吧,以后,修车改装,记得照顾我生意啊。”
两人互加微信,我偷眼一瞥,看到腾哥默默地备注了一个“奶油瓜子小姐”。
刘曦蔓熟练地冲我一眨眼,丢了个“搞定”的眼神。
我捂住半张脸,无奈地叹了口气。
——每当我怀疑自己做事不太靠谱的时候,我总会安静下来,看看身边这群二货干的蠢事儿和碧池们的损色儿,然后,便会由衷地对自己发出赞叹:多靠谱的大闺女啊!
楼下传来一阵车喇叭的声音,我的皮卡停在楼底下,挡住了拐进车库的路。
我看了看时间,差不多,是安德高一家人逛完街回来了。
(二)
杨叔叼着一根尚未点燃的烟,起身靠到窗户边,只漫不经心地往楼下扫了一眼,便轻松辩认:“这是第二代的本田CRV,大概是2007还是2008年进入国内的。就这辆车,可能比我女儿的年龄还要大。”
我对师父的认车本领早已心服口服,双手握拳贴着下巴,眼冒心心:“斯——斯国以!”
李大腾也凑到窗边,大感意外:“哎,这是安雁龙的车,我车呢?”
那辆银灰色本田CRV就停在我的皮卡后面,车后门从两边推开,安德高和他老婆神采奕奕地走下来。站在车头一脸无奈的女司机正是安雁卉,靠边停稳以后,那车屁股还朝外撅出二尺,看得我强迫症都犯了,好想下去帮她倒正。要是让这姑娘去开一辆半挂车拖两节货厢,估计能像秋季南飞的大雁一样,一会儿开成S形,一会儿开成B形。
安雁龙没跟家人一起回来,李大腾摇摇头,哂然一笑:“肯定是让她哥开走了,他早就想换我的高R去玩……”
“大众高尔夫R?那车不错。”杨叔赞许地点点头,“虽然没什么操控乐趣,但是在直道上也没几辆车能超你,是少数几个能开着打瞌睡的性能车之一。”
刘曦蔓对他这话很是不以为然,喝了一口香槟,眯眼靠在椅子上,夹着人字拖的双脚抬起来翘在桌边,绒衫下摆顺势滑落至大腿,缓缓反驳:“四十万买一辆不能拐弯的代步车,保养费用快要赶上保时捷了,划不来。而且,这车外观太廉价,停在夜店门口都捡不到妹子,别人只会说——喂,门口谁的Polo挪一下!”
“哈哈哈,这倒是。”杨叔大笑,“我要是有这预算就买福克斯RS,有一个漂移模式帅爆了!”
刘曦蔓一撇嘴:“漂移模式就是个渣,我觉得86能吊打你RS。”
“扯犊子吧,86连高R都超不了,GTI够它喝一壶!”
“86是弯道之神啊,不服下赛道!”我加入争辩,力挺小曦的观点,“脱离了操控性能来比较直线速度,就是耍流氓!光考虑动力输出不考虑动力匹配,早晨八点的都市一辆电动车就能让你活在对方后视镜里!只会挂个S档一脚油门往前冲的车,和疯狗有什么区别?下赛道才是验证性能的唯一标准!”
“算了,我不跟你们两个86信徒斗嘴。”杨叔跟我俩撕逼从没赢过,认怂了。
李大腾咳嗽一声,提醒我们:“安德高他们应该快上来了……你们在这儿……他家人都知道你们在这儿吗?”
我一拍脑袋,妈哒,居然把这事给忘了!
这是我们三个人的老毛病了,只要扎堆儿讨论车子,就像吃了炫迈口香糖一样根本停不下来,眉飞色舞、滔滔不绝,谁插嘴都无法打断,场面一度失控,系统消息栏仿佛闪过一条红色粗体的滚动字幕——“前方三位玩家已被巴啦啦能量笼罩,免疫一切物理攻击及魔法伤害,人挡杀人,佛挡杀佛,非战斗人员请迅速撤离!”
门外传来交谈声,还有拿钥匙捅门锁的声音。
我们三个飞快地交换一下眼色,刘曦蔓慢悠悠地放下了跷在桌沿的双脚,杨叔把小笼包拎回房间,而我,则抽出一张纸巾,一丝不苟地擦净了嘴角的油渍,走向门口准备迎客。
安家人进来时,李大腾心虚地站了起来。
“卉卉,你再给龙龙发条微信,这几天我们都要小心……”安德高还在说话,脱下呢子外套,熟练地挂在玄关的衣架上。
大妈看见我,目瞪口呆,抬手捅了捅她老公。
安德高正在弯腰换鞋,解开了鞋带,却到处也找不见自己的拖鞋,不耐烦地抬起头来,喝问:“又怎么了?我拖鞋呢?”
“我扔了。”我愉快地接口,“属于你家的东西,我都打包好,扔到大禹路房子里了。”
大禹路的老房子是七十平小两居,我外公早年偏瘫,需要外婆长期陪他去医院进行康复训练,我爸妈那时虽然事业刚起步,但怕老人奔波辛苦,还是凑钱在医院附近买下了这套一楼的房子。我爸是遗腹子,上头有三个姐姐和一个哥哥,在邻里乡亲的议论中,正是这个最小的儿子属相“犯月”才克死了亲生父亲,后来他们家的生活愈加艰苦,母亲改嫁,杳无音信。由于自幼失去亲人,又因“犯月”被兄姐视为眼中钉,我爸一直都将慈蔼明理的岳父母当作亲爸妈孝敬。只可惜,高速意外发生之后,我父母双双身故,外公和外婆的赡养费被克扣,保姆工资没人发,连生活费也成了问题,老两口只能怀着莫大的悲恸回到农村,种些蔬菜糊口,依靠亲友接济度日。大禹路那套旧房子,也就顺理成章地由我大伯安德高接手处置,这些年来,一直由房产中介对外出租,收取可观的租金。
上个月,这房子租给了一个姓杨的外地人,已婚,带个女儿,看起来诚实可靠。
而那只是我计划的第一步。
他家的所有器具、衣物、细软和生活用品,我请了工人在半小时内搬完。另外还找了四个开荒保洁,从楼下到花园彻底清扫了一遍,基本恢复了这栋老房子的旧貌,开阔、简洁、清爽。只可惜,花园里的花草和猫狗都不见了,乱七八糟地种了一堆葱蒜辣椒空心菜,倒也算是生机勃勃。
“你……你……”安德高大吃一惊,紧张地伸出了右手食指,一一指向突然出现在他家里的人,最后又移回到我脸上:“你……你是怎么进来的?你想干什么?我警告你啊安雁朵,不要干作奸犯科的事……”
过去,他每一次直呼我姓名,就是即将大发脾气的预兆。
如今我却只觉可笑,这种战五渣,也就只能欺负未成年人,但凡心智成熟、头脑冷静,根本不必把这种色厉内荏的老流氓放在眼里。我眼疾腿快,抬起一只脚稳稳踩在对面墙上,以壁咚之姿拦住了他们进屋的方向,将三人堵在玄关,然后淡淡开口,接过话:“哦,我不想漂泊在外,要搬回自己家住,这就叫作奸犯科?那么,侵占别人的家产长达十三年之久,而且至今都不知悔改,你管那种行为又叫什么呢?鲜廉寡耻吗?还是人面兽心?”
“你放屁!”安德高愤怒地破口大骂,“我侵占谁的家产了?你爸留下的房子,那都是我们姓安家的!你以后迟早是外姓人的媳妇,怎么有脸来争这个家产?”
“呵呵,所以你逼着儿媳妇连堕两胎,生下一个男孩,就是为了自己家能有个姓安的孙子?”我抠了抠手指甲,冷笑着将他们家的隐私说破,“安雁龙结婚三年,才有第一个孩子,原因就是他父亲唆使全家人一起联手残杀了两个无辜的女孩,一家冷酷无情的东西,专干丧尽天良的事,真是禽兽不如!”
安德高的脸一阵青一阵红,大妈在旁边嘟囔着,想要插嘴,被一个清亮的女声截断了。
“我最恨三种人!”
刘曦蔓一口喝干高脚杯里的香槟,慢悠悠地插了个嘴:“第一种是为老不尊;第二种是欺凌孤寡夺人财产;第三种就是重男轻女戕害胎儿——怎么着?你家有皇位要继承吗,非得生一个阿哥?”
“我家的私事,你们这些外人,管不着!”
“你家的私事,我们外人不能管。我家的私事,你倒管得挺起劲。”我讥诮一笑,“哎呦嘿,你一个抠脚老汉还有两副面孔呢!”
“我管你,那是因为,我是你监护人!别忘了,我有居委会的文件!”安德高往前踏出两大步,梗着脖子,一字一顿地高声咆哮,明晃晃的唾沫星子差点儿溅到我脸上。我保持拦截姿态站在原地,毫不退缩地与这个目露凶光的老者对峙着,将头微微一点:“嗯,对,你不只是我的法定监护人,你还是我的宣告死亡申请人。”
他一愕,张了张嘴,似乎想分辩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我失踪六年下落不明,等安德高想起该去派出所报案时,发现已经查不到“安雁朵”这个人了。他自然猜不到我更改了名字,又急于给儿子办理婚房的过户手续,便钻了这个空子,找人给我捏造了一纸死亡证明,走法律途径发出下落不明公示,三个月后,正式宣告我已死亡,安德高作为抚养人继承了大部分遗产。
这是典型的利害关系人隐瞒实情、恶意宣告死亡、造成他人财物损失的案件。
安德高也算是个精明人,然而,他的“贪”最终盖过了他的“精”,这些急功近利的做法无异于授人以柄,留下了太多恶意欺瞒的凭据。
过去,他的硬气,完全是建立在我年幼无知、孤苦伶仃的基础上。
可现在,我已经长大了,头脑灵活,机敏果敢,再也不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且不说我那一众割头不换的生死之交,光是我和我自己的一百零七位人格,就能组成一个“梁山泊尖刀连”的精锐兵力。
一个月前,我回到槐南所做的头一件事,就是去乡下找外婆。老夫妻俩一辈子只得一个女儿,外公已经不在了,外婆一个人住在摇摇欲坠的阴暗老屋里,老人家眼睛都快哭瞎了,却在一个招呼间就分辨出了我的声音,瞬间老泪纵横,眯着昏花的老眼凑近了我,运足目力上上下下使劲端祥一番,哽咽着说:朵朵,你水色变好了,你现在比你妈年轻的时候还漂亮。
我忍住眼泪,低头微笑,心里默默念道:自砺六载,方得绝色。
“朵朵……我们……我们家……”安雁卉期期艾艾地开了口,似乎想解释几句,可一抬头看见李大腾也站在屋里,立时吃惊地掩住了嘴:“腾哥,你怎么也在这?”
李大腾的神色有些局促:“那个,我跟朵朵过来做客。”
“哦。”安雁卉轻轻应了一声,咬住嘴唇,说不出别的话来。她知道我们是拜过把子的好兄弟,感情笃深,今日久别重逢,腾哥在惊喜之下难免心生依恋,故而一路跟随着我,来此聊天吃饭,也算合情合理。这对未婚夫妻,原本互不相识,当初是通过我介绍才成为朋友,一个是我堂妹,一个是我义兄,一个单纯似巨婴,一个憨直如忠狗,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充分展示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朵朵啊,其实你回来了我们特别高兴,就是一时接受不了。”大妈见势不妙,企图动之以情,眼角迅速浮起了晶莹的泪花,“你看,你跑了这么多年,我们也找不到你啊,没办法,才——”
刘曦蔓耸耸肩膀,摊开一只手,意思是:请开始你的表演!
“别说废话了!”
我快被大妈那深情拭泪的动作恶心吐了,粗暴地打断了她:“一个月以前,我就回来了,把你们家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目前我手上所掌握的证据,有您二位恶意捏造侄女死亡,侵占财产,还有您的宝贝儿子赌博欠债六百多万,私刻公章,伪造建筑合同,以及嫖娼被抓的纪录……如果我没猜错,这些事情,至今你儿媳妇还被蒙在鼓里吧?”
大妈遽然一震,双眼圆瞪:“你……你胡说什么?!”
安德高却只是眼含杀机,咬牙切齿,随着愤怒的喘息,胸膛剧烈起伏。
“等你儿子离婚了,你儿媳妇会改嫁,你孙子也会改姓。”我冷冷一笑,“你家的皇位,还是到此为止吧!”
安雁卉轻声问:“爸,她说的是真的吗?我哥欠了那么多钱……”
“闭嘴!”安德高突然迸出一声咆哮,惊天动地,也不知道是在吼我还是吼他女儿,“男人在外头干事业,陪着领导和客户去赌钱、按摩,那是正常的人际交往,都是逢场作戏,你看外面哪一个成功的男人不是这样?就你爸爸安德民当年开那个公司,不也一样要到处巴结别人?”
“放屁!我爸是教师出身,儒者从商,气节不改,最重视的就是德行操守,生活作息比他们公司职员还有规律,你儿子是什么傻逼玩意你自己心里没数吗?也配跟我爸相提并论?”
“得了吧,当了那啥还想立牌坊!你爸妈要不是爱财,怎么不教书育人,跑去做生意?”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像你们家,上梁不正下梁歪!”
“小畜生,你再嘴贱,看我不打烂你的嘴!”
安德高被我连续顶撞,气得火冒三丈,一时丧心病狂,扬起巴掌想抡我脸上。
杨大烟枪一直就在我身后不远处靠墙站着,默默抽烟,忍耐地观望。这时看见老头想要动手,他一声不吭,拖着微瘸的右腿疾跨两步走到我身前,伸出右手,握紧,闪电般一记重拳砸弯了靠墙的立式衣架,只听咔嚓一声,衣架倒了,上面挂的几件衣服全部震落在地。
他动作迅速,这一记直拳后发先至,安德高的巴掌离我脸还有几寸,顿在空中,不敢落下。
杨大烟枪缓缓收回了沙煲一样大的拳头,小臂上肌肉贲张,青筋暴起,懒散的眼神瞬间凛厉起来,平时看起来明明只是一个不修边幅又吊儿郎当的中年邋遢汉子,可一攥起拳头来,就像变成了另一个人,睥睨间威严自蕴,不怒自威。
对面三人噤若寒蝉,安德高不由自主地缩回手,后退半步。
“哦,我忘记给你们介绍了,”我笑着指了指杨叔,后者礼貌地微微一颔首,“这位,是我的动作指导。”
又一指刘曦蔓:“那位,是我的法律顾问。”
小曦一脸的若无其事,依然跷着二郎腿坐在餐桌边,单手托腮,喝香槟。听了我的介绍,她懒洋洋地搁下香槟杯,拢了拢秀发,捋起袖子,双手上翻探向桌腹,稳稳地将一百多斤大理石餐桌举过头顶,再缓缓放下。桌面上的碗筷和杯碟略有晃动,但从始至终,连一滴汤汁都没有洒溅出来。这份臂力,委实太惊人,她的体内仿佛封印着八十多集抗日神剧,双手举桌都算温和的,要是手抓两条桌腿,说不定能将桌子撕成两半;要是把这张桌子咬一口再扔出去,没准儿还会爆炸呢。
在李大腾咬着小手的惊恐注视下,这位娇滴滴的大美人将额前的长卷发撩向耳后,唇角上翘,带着妩媚笑容,慢悠悠地补充了一句:“兼,健身教练。”
她脸上虽然笑眯眯的,但是房间里的每一个人,依稀都听到她的内心正在丧心病狂地高呼:
“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三)
安德高对老婆使了一个眼色,大妈心领神会,捂住胸口就往地下瘫倒。
“我老太婆可有心脏病!”安德高逐一指着我们,色厉内荏地喝斥,“安雁朵,她要是被你们这些人气出个三长两短,你要负全部责任!”
“装死啊!报警啊!我早就预料到咱们要走这些套路了。你们尽管闹,怕事儿大算我输!”
我眼看他们打出最后一张底牌,很是幸灾乐祸。
安雁卉脸色苍白,跪在地上,抱着她妈哀哀地喊:“妈,你醒醒……你醒醒……”
李大腾看得心里不落忍了,大步走过去,轻抚安雁卉的肩膀,表达安慰,并陪着她一起蹲在老太太身旁,拍背、灌水、掐人中,都没有什么效果,只好抬起头来同我商量:“朵朵,你先让阿姨进屋里躺下,给我个面子,行吗?像你们家这种历史遗留问题,错综复杂,只能慢慢解决,这一时半会儿的也说不清楚……”
他一向心善,耳根子软,见不得别人受苦,哪怕是陌生人,哪怕是装的。看来,想用一顿饭的工夫把他争取过来,的确不太现实。是我太幼稚了,对友情和正义尚抱有过多希冀。
刘曦蔓跷起二郎腿,笑嘻嘻地问我:“这位小哥哥心疼了,你怎么办啊?”
我面无表情:“掐人中没用,可以扇耳光试试,左右开弓,使点劲儿,毕竟大力出奇迹嘛。”
“朵朵!”
李大腾紧皱眉头,明显不悦,却也拿我无可奈何。
“你个小畜生——”安德高暴跳如雷,刚骂出一句粗话,就被刘曦蔓那清亮圆润的声音打断了:“喂,千万别这么骂你亲侄女,从遗传学的角度,对你自己全家都不利!”
她趿着人字拖啪嗒啪嗒走到我面前,拿出一个资料袋,翻了翻,抽出一张泛黄纸片递给我。
我接过来,冲安德高晃了晃:“你知道,这是什么?”
“滚!老子——”
不等他骂完这一句,我“啪”一声把这张纸片拍在白墙上,亮出了上面的“出生医学证明”六个黑字。紧接着,我一字一顿把话给他说明白了:“我回来这一个月,没干别的,一直在收集证据。你家所有人的污点和罪证,我都了解得一清二楚,谁没有几个不愿被人知道的小秘密呢?是吧,大伯?前些日子,我去乡下看过我外婆,她一直都还保存着我的出生医学证明,这上面,我的出生时间精确到秒,证明我读高三时已经年满十八周岁,而你藏起来的那个户口本,我的生日是错的!另外,按照劳动成年制度,我十六岁的时候,就以自己的劳动收入作为全部生活来源,也可以视为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
安德高听得一阵糊涂,面带警惕,粗鲁地问:“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在你打着监护人的招牌、肆意处理我家产的时候,我已经不需要监护了!对于你和你的儿子在我财产、人身方面的侵害行为,我可以依法追究你们的刑事责任!”
我冷冰冰地总结,字字皆含威怒之意。
抵住墙壁的脚抬累了,索性放下来,反正,就算我不阻拦,安德高他们已不敢再前进半步。
刘曦蔓配合默契,从资料袋中又抽出了两份文件,分别递到我手上。
“这一份,是资产转让协议书;另一份,是控告你采取犯罪手段侵吞我家财产的起诉书。”我双手各举着一份装订好的A4打印纸,朝安德高晃了晃,示意他自己做出一个选择,“大伯,如果您不肯在这张纸上签字,我就在那张纸上签字了。”
“转让?资产转让?你想得美!”
安德高嗤之以鼻。
我对他的抗议充耳不闻,不动声色地继续说下去:“我做事没你那么绝,大禹路的那套房子,给你们夫妻俩住,足够了。你儿子自己有房,女儿也要出嫁了,再继续霸占着非法所得的东西不肯松口,只会给自己带来麻烦。我是不想闹得满城风雨,最好能文明解决,只要把这套房子和商铺都还给我,咱们就算两清,新仇旧恨,一笔勾销……”
“做梦!”安德高一口回绝,出言不逊:“我倒要看看小浪货出去卖了六年,长了什么能耐!”
我摇摇头,像这种人,就是典型的不见棺材不掉泪,打他的时候头三脚都踹不出屎来,屁眼夹得结实。
刘曦蔓也摇了摇头,再从文件袋中找出几张照片,塞给我。
我整理好照片,带着戏谑的笑容,一张一张伸到安德高眼前,让他浏览了一遍。他突然之间脸色大变,伸手想要抢,我飞快地胳膊一拐收回照片,撞开他的手:“别动手啊,咱俩拉拉扯扯,这照片要是一不小心掉在地上,被你家人看见了不太好吧?”
安德高脑门上青筋乱蹦,瞟了杨大烟枪一眼,才忍住没动手跟我玩命。
刘曦蔓挑起眉毛,还不要脸地邀功呢:“看看,我给你们父子俩拍的四人合影,都是大师级作品,构图、用光、色彩,哪个不是教科书般的精彩呈现?”
安德高的眼神闪烁不定,呼哧呼哧直喘粗气,可见正在作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地上躺着的大妈虽搞不清楚状况,但眼珠子在眼皮之下乱转,明显是起了疑心,又不好意思爬起来追问。
我扬一扬手上的协议书:“真要拼个鱼死网破,谁都不怕。怕就怕,鱼死了,网没有破。”
安德高陷入沉吟,不敢随便接话,低下头,玩命地给安雁卉使眼色。
安雁卉看了着父亲,又看了看我,表情十分无助和挣扎,半晌,才怯生生地开了口:“朵朵,希望你不要逼人太甚,我……我……”
“怎么,你也想跟我撕逼?”我一笑,“省省吧,你这辈子撕得最利索的恐怕只有快递。”
“不是的,你这样……我们就做不成朋友了……”
“我们从来都不是朋友。”我正色提醒她,“过去,你是仇人的女儿;未来,你可能是我大嫂。我会尊敬你、照顾你,用我自己的方式,但是我们永远也不可能成为朋友。”
安雁卉顿时哑口无言,眼角亮汪汪的,泫然欲泣。
刘曦蔓开始催促我:“别浪费时间了,赶快把起诉书签了吧,该揭发的揭发,该公布的公布,抓紧时间!我还没吃午饭哪!”
我接过水笔,唰唰唰翻到签字页,准备签名。
“等等。”安德高终于松了口:“我、我再考虑一下……”
“别考虑了,这事儿你没人商量,自己作主吧。要是我签了字,一块砖头我都不会给你留。”
“我要是签了,就只有大禹路房子是我的了,是吧?”
“不签连大禹路房子都没有。”
“那你能不能保证,照片不往外传?”
“签完了我就把照片给你,想撕撕,想烧烧,随你的大小便。我保证不留底片,不往外传。”
地板上,躺尸的大妈双眼紧闭,可嘴角却不易觉察地扯动了两下,明显是想站起来大吼一声“老头子你不能签啊”。但说时迟,那时快,安德高迅速一摊手,向我要去了那份资产转让协议书,草草看过几眼,便恨恨地地在出让方和委托人的位置签上了名字,刘曦蔓还细心地拿来一盒印泥让他按上两个手印。整个过程,他的眼神纠结,双手哆嗦,传神地表现了什么是“心有不甘”,以及“无可奈何”。
安德高眼睁睁看着刘曦蔓收走协议书,突然冒出一句:“你那商铺准备卖,还是自己做生意?”
“自己留着,开店。”
他老脸憋得通红,又咬牙切齿地撂下一句狠话:“不管你开什么店,只要在槐南城里,你就别想安安稳稳地做生意!”
“想捣乱?欢迎啊!”
对于他的威胁,我根本没往心里去,扬手把大禹跟房子的钥匙丢给他。
“起来啊老婆子!现在你还躺着有什么用?!”此刻,安德高心情恶劣到了极点,不轻不重地踢了他老婆一脚,暴躁地发火,“走了!都跟我去大禹路!我今天怎么带了你们俩回来?每一回老子跟人打仗,只要龙龙不在家,你们俩就一点屁用都不顶!死丫头连吵嘴都不会吵,你男人也没有屁用!”
事已至此,大妈再也装不下去了,一骨碌爬将起来,恨铁不成钢地重重戳着老公额头,怒叱:“放屁!最没用的就是你自己!你说,你到底有什么把柄落她手上了?”
“我有什么把柄?都是你那个不争气的儿子,欠一屁股债,还乱搞……”
“呸!你刚才不是说只有儿子顶用吗?他欠债就让他去坐牢啊!他乱搞就让他去离婚啊!你瞎签什么协议?你把我的房子还给我!”
“别喊了,你知道个屁!房子又跑不掉,以后我再想办法!”
两夫妻吵得不可开交,杨大烟枪生平最烦听人吵嘴,眉头拧得铁紧,一伸手就推开了防盗门,不怀好意地牢牢盯住他俩。安德高夫妻俩骂骂咧咧地走了,安雁卉咬住嘴唇,抹着眼泪跟上去。李大腾傻站在门口,特别尴尬,犹豫了一下向我告辞:“那,那我也先走了,要不然卉卉可能被她爸骂一路……”
“你去了,也就是多个靶子。”
“没事,能帮她分担一点也好。”他毅然踏出门外,“朵朵,改天我再约你吃饭。”
他这种为爱犯贱的口味和尺度,令人肃然起敬。
我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又刻意叮嘱他一句“我回来的事,你先别告诉小峰”,随即关上门。
今天的谈判,和我们事先预设的场景几乎一模一样,细节上虽稍有偏差,但事情终于办成了!我和杨叔、刘曦蔓击掌庆祝,小笼包也屁颠屁颠地从房间里跑出来,怀里抱着一大盘姨妈扣肉,吃得满嘴是油。
就在这时,门铃声突然响了。
我们互视一眼,同时看到了彼此心中一沉的表情,觉得事有蹊跷,多半是安德高一家人半路折返,准备毁约撕逼了。
“布阵!”
我果断发令,带头把折断的衣架拎在手中,唰唰舞了个棍花。
杨叔极度不耐烦,一边走过来一边左右晃晃脖子、捏捏拳头,准备一开门就KO掉那个烦人的老头。
刘曦蔓抄起客厅里几十斤的大花盆,连盆带花举起来,作董存瑞舍身炸碉堡状。
大家摆好围殴架势,我伸手拧开门锁。
门一打开,我们三人面目狰狞,凶相毕露,外面身穿蓝色制服的小哥一抬头间吓得都快哭了,拼命用手护住胸口:“你们想干什么?我只是个送外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