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东城,铁狮口胡同,左相晏府。
晏家以书香传家,已延绵百年,本枝繁叶茂,人才辈出。待到晏鸣祖辈,渐有收拢之势。到晏鸣父辈,旁枝多已迁回祖籍云州,只余少数随本支留在帝都。晏鸣这一脉,正是本支。
晏鸣祖父晏戬官至礼部尚书。父亲晏知供职于弘文馆大学士,太子太傅,乃承帝师。及至晏鸣,四十出头已任帝国左相。晏家一门三代,虽不至于位极人臣,但俱都身居要职,再加上晏家出了一个皇后,如今的太后,更使得晏家声名煊赫,在朝中地位举足轻重。
晏鸣乃是长子,先帝时期探花,师承帝都临川书院山长陈望舒先生,娶恩师独女陈氏为妻,生一子一女。长女晏长青,年十八,是这一代的第一个孩子。幼子晏长卫,刚满十五。
老二晏翌,承帝九年进士,入弘文馆,授校师郎,娶原礼部柳侍郎之女为妻。生二子,且是双生子,晏长平和晏长宁,年十三。
老三晏良,考取举人后,不再追求科举功名,转而接管家中庶务,娶妻皇商骆氏之女。生一子一女,长子晏长信,年十一,幼女晏长安,刚满九岁。
这日下午,晏鸣处理完事务,离开政事堂,返回家中。简单梳洗,换上常服,便照例往晏老夫人的积寿院而去。晏鸣三兄弟事母至孝,自老太爷晏知故去后,兄弟三人常到积寿院陪老母亲一起用膳。
晏老夫人出身清河郡崔家,是真正的大家闺秀。敬公婆,勤持家,相夫教子,与晏老太爷恩爱和美了一辈子。晏老太爷一生心系发妻,未纳一妾,故三个儿子皆是发妻所出。
晏老夫人深谙治家之道,故早早将管家之权交予长媳,与晏老太爷安居积寿院含饴弄孙。晏老太爷故去后,更是足不出户,每日在积寿院伺弄花草,诵经念佛,怡然度日。
饭毕,晏鸣照例奉茶,陪晏老夫人闲聊片刻。晏老夫人出身大家,自是见识不凡,老太爷在时,与老妻也是有商有量,琴瑟相和。故晏鸣也会拿一些无关紧要的朝事与老母亲说嘴,或说一些朝中趣闻逸事逗老母亲开怀。
从积寿院出来,晏鸣如往日般,踱到后花园,沿着池溏一边散步消食,一边想着事情。盘桓了约半柱香功夫,这才不急不缓的踱回外书房,坐于案前。
晏鸣身材颀长,修眉凤目,年轻时是帝都有名的美男子。如今虽已年过四十,又案牍劳形,却仍腰背挺直,一双眼睛依然十分明亮有神。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许多。
待书僮奉茶退出,晏鸣却对着案前一堆公文怔怔出神。
书房内一灯如豆,陷入一片寂静之中,黑发白胞的中年男子孤坐案前,昏黄灯光映照下,清隽的脸上凝出一道深刻的线条来。
良久,晏鸣回过神,沉吟片刻,唤来书僮:“去闲庭居看看姑娘歇下没有,若仍未歇下,就请姑娘来书房一趟。”待书僮应声而去,遂研墨奋笔疾书起来。
约莫半柱香,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抹青色倩影缓步而入,正是晏家嫡长女晏长青。
晏鸣头也未抬,手下不停的道:“青儿来了,来,过来帮为父研墨。”
“是,父亲。”
晏长青点头,遂褪去披风,步到案前,轻挽衣袖,露出皓白手腕,以双指夹墨,重按轻转,动作娴熟流畅。
父女俩再不说话,一站一坐,一个静静研墨,一个沙沙书写,烛光将父女俩的身影投射在墙上,晕出淡淡温情。
良久,晏鸣终于搁笔,晏长青也放下墨条,帮父亲收拾案上文件纸张,笔砚诸物。父女俩配合默契,一会儿功夫已收拾妥当。
待各自净手,晏鸣唤书僮入内奉茶,父女俩各执一盏,分坐书案两侧。晏鸣轻啜茶水,不时望女儿一眼,目光慈爱,却默不作声。
晏长青轻抿一口清茶,抬头笑问:“父亲唤女儿前来,所为何事呢?”
晏鸣闻言,放下茶盏,自左边抽屉取出一封信,递给女儿:“你外祖父来信了,说你外祖母对你甚为想念,问你可要上山去住一阵,陪陪他们二老。”
晏长青双手接过信,却并未打开信函,而是歪头看着父亲,语气幽然:“父亲可是又要赶女儿走?”
“顽皮!”
晏鸣详怒,瞪了女儿一眼:“父亲怎么会赶你走?父亲巴不得你天天呆在我们身边。”
语气一顿,又叹道:“但当下情势,父亲还是希望你离了这里的纷扰,到山上去陪陪你的外祖,散散心,清清净净的过一阵子。”
“父亲,女儿离家多年,归家亦不过三载,与父母相处时日尚短,女儿想留在父亲和母亲身边。况且,祖母年迈,弟妹尚小,女儿想好好陪陪祖母,教导弟妹。”
晏长青望着父亲,正色道:“所以,父亲,女儿眼下是不会走的,父亲亦不必担心,父亲应当相信女儿是有能力照顾好自己的。”
“父亲自然相信你有能力照顾好你自己,只是,我却不想自己的女儿再受这些委曲。”
晏鸣望着女儿,目光痛惜:“青儿,你为晏家牺牲的够多的了,你甚至为此赔掉自己的一生,你不欠晏家什么了。”
又指指女儿手上信函:“你外祖父信上还说,先接你到山上住一阵子。等风声一过,他老人家就从他的学生中择一个年龄相当,稳重可靠的,相与你。你们届时隐去身份,远离京城,到西凌去,以新的身份安安稳稳的过这一生......”
“父亲!晏家安,我方安,晏家一日不安,我亦一日不安。”
晏长青截声道:“父亲,您知道的,无论我走得多远,身在何处,又以何种身份存活于世,都无疑于苟且偷生,此生难了。而唯有晏家真正安了,我才能得到真正的安。所以,父亲,我意已决,我要留在晏家!”
晏鸣凝望着女儿,后者目光平静,唇角轻抿,身姿坐得笔直,隐隐然透出坚定。他深知女儿性格,凡决定了的事情从不轻易改变,知已无可转寰。
再加上他心性通透,从不作无谓之争,片刻之间,脑中已转过无数念头,遂低叹一声:“罢了,你既决意不走,我也勉强你不得。你就留在家里吧。”
“是,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