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了一场大病,把一些活动都推了,遇到一位昔日老师,非常痛惜地斥责我:“你根本没有真正的生活。”说来我这代创作者,年轻时深受西方小说吸引,像是用土法炼钢想造出和遥远异国一般美丽的飞机,十年、二十年下来,写出什么离当初梦想差异甚大的东西,好坏先不说,非常奇怪的,几位同龄的小说家,全在五十之交各自生了奇怪的病。
“所以是这整套西方的思维工具,其实是会反噬、伤害实践它的人?”
以我而言,三十年来,一天三包烟,长期埋首桌前,阅读写作,这几年的肥胖,实因失眠,吃一种叫使蒂诺斯的安眠药,七八年下来,大脑产生抗药性,吃两颗、三颗还无法入睡;最可怕的是,这种安眠药吃了后会有梦游之症,我的模式是起来将家中所有食物吃光,一个夜晚在无知觉的状况,可以吃掉两盒二十支冰棒,或整包萨其马,便利超市买来的布丁和果冻,甚至是泡面。说来这一切像是连环套,白天我则长期在咖啡屋写稿,一个下午喝三四杯拿铁咖啡。我的老师说,我这样其实就是在坚定执行着慢性自杀,好像在一个西方文明的景观中,持之以恒地创作,但其实所有进入身体的都是毒。这几年我先后得了几场大病,但都是调养修复后又开始上工,这几年我又迷上挂网,感觉这个世界确实像吸毒者的世界,焚烧内部燃料,贪恋繁华与激光,任何事物都是向无有之处提取借贷。精神上是这样,其实身体也是。这很像“疾病的隐喻”,现代小说似乎可以是时间、视觉限制、人类学式各种精神变异,或以咖啡屋为都市流浪传奇的收集站……这或是一种浮士德的魔鬼借贷,但并不给予创作之人一种生命的和谐和灵光,而是像废弃汽车厂的金属叠堆和挤压。创作者坐在咖啡屋的小院,时而伸起鼻子闻时代的空气,因为时代的讯息混杂在二氧化硫、北方飘下的尘霾或是电信波里。
当然也在台大医院做了各种检查,我的老师带我去泰顺街请一老中医把脉,开了药方,连续煎了几服药汤喝了。我每晚和妻子去附近公园走路,也努力把夜晚暴食戒了,甚至每周去找一位传统师傅踩跷,踩我大腿小腿肚的心经、肾经、胆经。但这些似乎不够,我的老师要我这两三个月根本放下写作的念头,主要是从那二三十年养成的链齿状规律中脱离出来。事实上,这一阵不写作,我的抽烟量从一天三包减为十根。说来现代的创作,其实很像每天不为人知的内在暴动或燃炸,很像在燃爆气缸,以输出那“跟得上这世界崩解速度”的运转。我的老师叫我把这一切放下,很像一个长年征战的桌球选手突然退休,脑中的尖锐感像幻肢感挥之不去。这或开始体会我老师说的“你没有生活”是什么意思。
老师要我每礼拜搭捷运到北投小学对面,据说那儿有温泉是清白汤,对身体有疗效,又带我去昭和町一些卖旧古董、茶具的小店,和那些店主阿伯泡茶聊天。他们都很慷慨地拿出极好的普洱或老茶,泡给我们喝,一边讲着粗茶淡饭的养生哲学。老师低声跟我说,其中一间堆满佛像、瓷瓶的店,他跟店主很熟,全是赝品的,但不能当面说。喝茶,学习喝茶,和我在咖啡屋抽烟写作,喝一杯拿铁不同。这些人很懂喝好茶,确实我喝了茶后,觉得五体舒畅。喝茶一定得跟这些市井高人喝,感觉他们很像魏晋之人,闲谈,讨论养生,憎恨凡俗琐事,一个破烂的旧市集感觉卧虎藏龙。一个阿伯从玻璃柜拿出一块非常美的台木,说要九万块,拿那木头贴近鼻子要我闻,真香!说有钱人买去成天抱着睡觉,不像你还要吃西医开的安眠药。我感觉他们都不信西医整个体系,他们有一种中国文化的让速度慢下来的一切,看起来确实各个仙风道骨。
在我年轻一些的时候,我在这座城市的巷弄里穿绕,似乎潜进窥探那些他人的身世,像个贪吃的食梦貘。有一天,这种隔着距离、大量碎片的感官,终于像细细碎碎的金属小虫,将我内在脏腑噬啃得千疮百孔,似乎又是在这些巷弄穿梭,找寻修补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