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们被人群推挤着,人头如浪,岸边是一台台花车,小姑娘浓妆艳抹,穿着超清凉,跳着钢管舞;一旁的摊位,有飞镖射水球的,有乒乓球丢玻璃杯的,有打弹子的,也有糖葫芦、猪血糕、客家麻糬,烧棉花糖、炸臭豆腐、烤香肠、烤玉蜀黍……另外一个摊位,老头拿一软木圆盘,上头用签字笔划分了格子,写上各种大小奖品名称和“鸣谢惠顾”的字样,他用力一扯,那转盘哗啦啦转,我用飞镖向下一射,Marlboro(万宝路)香烟一包,哥们儿全大笑捶我肩膀,说有这样好运!不断有蜂炮在我们头顶炸开一朵朵光焰。感觉所有人都和我们一样,咧笑的脸孔微血管都挥发着酒精。这是我哥们儿拉我们下来参加他们竹北一年一度的义民庙杀猪公大赛。那神棚上架着得奖的神猪,据说都在一千斤以上,那神猪的身体像吹饱的大气球,或像一张大鼓皮,下方的猪头显得很小,且皱眉挤脸,猪鼻子可怜翘着,头上猪鬃像朋克头,很像个愁苦的老头。我哥们儿说这次是因他阿公八十大寿,他几个叔叔凑了一百万,买了这头猪,得到第一名啊。我看那猪头上挂满各种金锁,想来这是在客家村非常有面子的事。他们把那只猪公杀了,说那身上的肉啊做成各种料理,办桌分给二十几桌人吃啊。吃这么大一头猪,跟吃一头大象一样吧?据说这种猪公很难养,很多养到七八百斤,就撑死了。它活的目的就是一直吃一直吃,夏天还吹电扇,要帮它翻身按摩,食物是打成流质用管子灌,有的会混入大批鱼,非常营养。
说来我这哥们儿非常纯朴,典型的农家子弟,上台北念书,念了我们那废材森林系,常上我宿舍抽烟喝酒。他的爸爸有点痴傻,脾气暴躁,从小就揍他们兄弟,也揍他妈。他阿公反而像慈父疼他。他阿公从前是佃农,后来分到几块小田地,一生都耗在田里。那次我们几个哥们儿睡他家,发觉他家是米店,挑高的屋顶厚木屋梁交错,灯光昏暗,就是一旧式的谷仓。他说开米店一定有老鼠,几十只钻窜,但他们养了一只猫,完全不喂它,那猫猎杀老鼠真像迈克尔·乔丹打球,快,狠,准,一晚上就抓十来只。我们睡在阁楼,夜里真听见像烟火燃放,一瞬一炸,嚓嚓嚓不知是老鼠窜跑或猫爪追逐声,然后猫一声尖鸣,想是咬死一只鼠辈。他说他妈是个苦命人,后来迷上签大家乐,夜里会带着他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小庙,红烛燃起,里头挤满附近村子的老人及年轻男人女人,看一位乩童拿竹棍在沙上乱画,大家纷纷判读那神明指示的明牌号码。但他妈总是输。
大二时他妈中风过世,我这哥们儿在我宿舍喝醉哭了几回。那时我年纪轻,对痛失亲人缺乏现实的感受,但这哥们儿也迷上在学校附近电动玩具店赌计算机麻将,跟我借了几回钱。据说冬天还带棉被裹着去赌整夜。总之我想他是真正乡下孩子进城,一种文明的匮乏使得他对生活缺乏想象力,他也不如那些懂玩懂穿的男生追得到女孩,我们有十几个哥们儿带篮球到山上小学,对着那矮篮筐做出拉杆动作扣篮。我想那是我这哥们儿最快乐的时光。
我下竹北参加他家乡的义民庙杀猪公,才感受到那乡里人的生猛,他父亲新娶了个越南新娘,非常年轻,穿着大红薄纱小礼服,身材凹凸有致,搂在怀里,眯眯笑着跟我们敬酒,我那时年轻,也说不出那气氛哪里怪怪的,总觉得不习惯一个父辈在你面前喷散着生殖气味。我们几个哥们儿坐的那桌,有一位三叔,非常会吹牛,跟我们这后辈聊起飙车,他在高速公路上如何和那些改装车队对飙。我们一杯一杯地干,一开始我们还撑出跟他拼酒的豪气,但后来我根本两眼摇晃金光,感觉眼瞳像滴在水里的颜料,一直扩散晕开,很快就挂了。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想起那漫天烟花,流光幻影的人群,电子花车上闪亮的,蛇腰乱扭的比基尼女郎,棚子里那些挂满金锁片的大猪脸,空气中炭烤的油烟味、腐败水果的气味、女人的香水味,还有可能是幻觉的、浓度非常高的酒精味。我后来转去中文系,和这哥们儿也就疏远了,毕业后有一次又下竹北参加他的婚礼,那是在露天办桌,新娘竟是他越南小妈的表妹。我看我哥们儿和他爸簇拥着感觉比台湾女子艳丽的女人,夜晚的屋埕下,觉得父子俩的脸像兄弟一样。后来我听说,他的故乡竹北,因为地产商为新竹科学园区的电子新贵,在高铁站前盖了一整片的豪宅大楼群,他阿公的那几块小田地庇荫了他们这些在世间迷途的子孙,我这哥们儿和他父亲、叔叔们卖了地,听说变得非常有钱啊。